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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3

年輪 梁晓声 12411 2018-03-19
早晨,一束陽光透過未擋嚴的窗簾照在小玥臉上,她醒了,發現一條赤裸的手臂摟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欠起身,側頭而視,見母親不知何時還是睡在了自己身旁。 她一動不動,凝視著母親的臉。 張萌似乎睡得挺香。她那一側床邊,並擺著三張折疊椅。實際上她只是上身睡在床上,而下身在椅子上。 小玥輕輕將母親的手臂從身上移開,下了床,她見床頭櫃上有一杯果汁,還蓋著另一種瓷杯的蓋,端起一口氣喝乾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襯衣,後來,終於在門後找到,不過已泡在盆裡了,轉了一圈兒,她發現自己的枕旁疊放著一件新的襯衣。 她拿起了襯衣,不過並沒有馬上穿,面向窗子,背向母親,坐在床邊發呆。 她想:昨天我吐了? ……一定是吐了。

她緩緩轉身,又凝視母親,心裡對自己說:“這就是母親,這就是媽媽……我的……她覺得對不起我……她還要我……她還愛我……從今以後,我有親媽了……還怪年輕的……還怪漂亮的……” 她情不自禁地伏下身,不但繼續凝視母親的臉,而且緩緩伸出手,撫弄著母親的頭髮。 張萌眼中流出了淚水。 小玥伸出手去擦張萌臉上的淚,張萌睜開了眼睛,母女二人四目對視;小玥顯得很不自然,想欠身離開母親,張萌抓住了她的一隻手臂,小玥的嘴張了幾張,迸出一個字:“媽……” 張萌一下摟抱住了女兒,摟抱得那麼緊那麼緊。 小玥哭了,並用拳輕擂母親的肩胛:“媽媽,我恨你!我想得你好苦好苦!”
陽台上,雪片如絮,漫天飄舞。 室內,母女二人在交談。

張萌說:“你姥爺剛剛從被打倒的干部中解放出來,你姥姥就病了。我雖然是獨生女,但當時已經下鄉了,就很難重新辦回城裡來了……” 小玥問:“姥爺就不管你了?” “當然很想管。可是他不敢。你姥爺這個人,對上級唯命是從,一生膽小怕事,也正因為如此,平步青雲,官運亨通,從秘書而科長而處長而區委書記。如果丟了官,他就會覺得,活著沒有任何意義了。剛被解放,使他受寵若驚。為了顯示他的革命性,他多次在公開場合宣言——他將義不容辭地教育他的女兒,紮根邊疆一輩子,生做邊疆人,死做邊疆鬼。可他給我寫的信裡,講的就是另外一些內容了……” “講些什麼?” “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已下鄉這件事了。說在這件事上,完全是我自己走錯了一步。說如果我的承受能力強一些,不邁出這一步,在城裡堅持泡到他解放後,留城就是順理成章的了。他鼓勵我自學高中課程,說中國總還是需要大學生的,說這是我唯一自救的途徑了。我聽了他的話,每天晚上,打著手電在被窩裡偷偷自學,結果受到了點名批判,批判我人在邊疆、心在城市……第一批工農兵學員只看政治表現,文化考試的成績只是參考,我連邊兒都沒沾上。一百三十多名知青,無記名投票,我只得了一票……那一票還是我壯著膽子,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小玥同情地望著母親。 張萌接著說:“我企圖通過正當競爭途徑返城的希望,徹底破滅了。那時你姥姥已確診為癌症,來日不多了。我白天想她,夜裡也想她,就像你曾經想我一樣……” 小玥又有些哽咽了:“媽媽,別說了,我不再恨你了……” 張萌搖搖頭說:“不,我要講給你聽。我從沒對任何一個人講過這些,現在,我終於可以對我自己的女兒講了。對你講了,媽媽也獲得了一份兒解脫啊!” 小玥將頭偎在了母親胸前。 張萌愛撫著她的頭髮,繼續說:“團機關的知青中,有一個小伙子是東北軍高級將領的後代。雖然是在'文革'時期,但統戰還是要講的。所以對他網開一面,允許他曲線返城,先從兵團知青變成插隊知青,然後再將戶口從市郊農村遷辦到城市。用今天的說法,是二次到位。他平時對我挺有好感,所以有一天我偷偷把他邀到荒僻的地方,跪在他面前,乞求他把我也帶走。往他面前一跪那一時刻,我覺得我自己將自己的自尊心和羞恥感撕碎了,踐踏在自己的腳下。他說不行,他說除非我是他的妻子,否則怎麼行呢?否則統戰政策怎麼能照顧到我的頭上呢?我說,我跟你結婚,我跟你結婚,我跟你結婚……”

小玥仰起臉,張萌的淚水滴在女兒頭上。小玥用手替母親擦去腮上的淚。 張萌繼續說:“這句話,我一連說了好幾遍……他還是一個勁兒搖頭。他說,我們都未滿二十五歲,按照當年兵團對知青的婚姻政策,未滿二十五歲,是絕不可能發給我們結婚證的。我急了。我當時什麼也不顧了。我說如果你還不討厭我,那就讓我事實上變成你的妻子吧!那樣你就可以證明,我已懷上你的孩子,想甩也沒法兒把我甩掉了!他愣愣地瞪著我,似乎一點兒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而我,就脫下大衣,鋪在一尺多厚的雪地上。接著,脫去了棉襖……在那個乾冷的夜裡,在那個月亮很大很圓的夜裡,在一個遠離連隊的荒僻的地方,為了返城,為了回到你姥姥身邊一盡獨生女的孝心……我把我自己……給了他……”

小玥也流淚了:“媽媽,別講了,我聽不下去了,我太替你傷心了……” “是啊,一個母親,按理說是不該對女兒講這些的。何況你還是個女孩子。可是,你不會因為聽了這些就學壞,就替媽媽感到可恥,是嗎?” 小玥噙淚搖著頭。 張萌接著講下去:“過後,他問我後悔不?我說不。他就說,那我一定對你負責到底。他說如不能把我帶走,他也不走了。” 小玥插了一句:“這麼說,他不壞?” 張萌苦笑著搖頭說:“他遲早是要出國去繼承大宗遺產的。這一點已經有關統戰部門批准了。他不可能再把我帶到國外去,因為他國外的親戚,是絕不答應他有一個大陸妻子的。當他聲明,要離開兵團的不只是他一個人,是我和他兩個人的時候,全團大嘩,像發生了十二級地震。當年還真做得出來,勒令我到團醫院接受檢查——結果是我並沒懷孕。後來我就被看管起來了,不許我再和他接觸。有些人甚至懷疑我想返城想瘋了。

“幸而有一個看管我的北京女知青非常憐憫我,幾次夜裡偷偷將我放出來,去和他幽會。我們那時像跟誰賭氣似的,每一次幽會之後,我們都雙雙跪在雪地上,對天祈禱。女兒,你就是在我們的祈禱中,終於降臨的……” 小玥仰望著母親笑了,張萌也笑了。 張萌繼續講:“他不止一次到團衛生院去鬧,非說第一次化驗不可靠。人家沒轍,只好為媽媽進行第二次化驗,結果使化驗師們百思不得其解。” 小玥說:“媽媽,想不到我還沒出生,就捲到這麼好玩兒的故事裡了……” “女兒,你今天聽了,只覺得好玩兒,可當年對於媽媽,卻一點兒也不好玩啊!我們雙雙離開兵團那一天,沒有一個人送我們……我的被子、大衣、棉襖甚至帽子和手套上,在頭一天夜裡,我睡著了的時候,都被偷偷用墨汁寫上了'可恥'、'逃兵'、'不要臉'、'知青敗類'等字句……媽媽終於達到了目的,可你姥姥不久也去了。那一年的年底你出生了,你三個月的時候,我和你爸爸辦了離婚手續,這是我們先前的約定。他出國前問我,怨不怨恨他?我說我感激他,我說的是真心話。他說,既然我感激他,那麼就要記住他的話,他不曾有過我這樣一個妻子,也不曾有過一個女兒。永遠不要對人提起我們曾有過的夫妻關係,永遠不要打聽他在這世界上的下落。我對天發誓,我會信守諾言的。你姥姥的去世,我為了回到她身邊而付出的代價,對你姥爺的感情和心理造成很大的衝擊,不久他也憂憂鬱鬱地病了。幾個月後一病不起,半年後也去世了。從此我在這世界上舉目無親,只有你這個女兒。在兵團,媽媽每月還有工資,而到了市郊農村,就變成了掙工分,幾乎完全沒有機械化的農活兒,比在兵團的時候可累多了。”

在張萌講述的過程中,小玥跑到陽台抓起雪,攥成一個個雪團,向四面投拋。 張萌像意識到什麼似的緘口了。 小玥說:“講啊。” 張萌說:“不講了,我看我女兒也聽得夠有耐心的了!” 她望向遠處,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遠處樓頂、屋頂一片潔白,樹木彷彿一叢叢銀色的珊瑚。 張萌去疊被子,收拾床,小玥站在一旁瞧著,她忽然問:“你把我給了老鄉,你當年究竟是怎麼想的?” 張萌停了手,看女兒一眼,誠實地說:“我想,我為返城付出了那麼多,結果落到了比兵團還不如的地步,太令人不甘心!再說,今後永遠靠我掙工分養活你的話,不但把我這一輩子耽誤了,也把你的一輩子耽誤了。不達目的,我誓不為人。” 小玥又問:“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聽來好像也有點兒為我著想的成分似的……” “是的。當然有為你著想的成分……” “聽我乾媽講,那個叫郝梅的大嬸兒,返城時帶著個沒爸爸的女兒?” 張萌問:“你叫她什麼?” “大嬸兒啊!怎麼了?叫得不對?我們村兒裡都管四十多歲的女人叫大嬸兒……” “是啊,是到了該被你們這一代叫大嬸的年齡了。不過,你今後別這麼叫她,還是叫阿姨吧!” 小玥說:“你還沒回答我問你的話呢!” 張萌愣了愣,低聲說:“她是帶著個沒爸的女兒。” “你為什麼不能?” 張萌不禁又看著女兒。 小玥緊逼著問:“那你為什麼不能當年也帶著我?” 張萌緩緩地說:“在這一點上,媽媽承認,自己不如你郝梅阿姨。她那個人,看起來似乎挺軟弱,實際上有很剛強的一面兒。媽媽看起來似乎給人的印像很剛強,辦事很有主見、很果斷,實際上卻有軟弱的一面兒。再說,我的戶口在農村,你姥爺一去世,戶口上沒人了,房子就歸公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又沒戶口,又沒住處,再帶著個孩子,那就連掙口飯吃的活兒都找不著了。”

她收拾好床,輕輕向臥室外推著女兒,像對待一個還不能自理的孩子似的說:“來,洗臉刷牙。” 小玥一扭身子說:“那,你有了工作,又有了房子之後,為什麼不去接我?” 張萌說:“其實,媽媽一直在城裡混到大批知青都返城後,才隨著機會落上戶口,戶口落上半年多以後,才有了正式工作。又過了一年,才有了這套房。” “可你還是不接我……” 張萌略一思索,問:“你逃過學麼?” 小玥說:“逃過,常逃學。要不能念到小學三年級就不念了麼?” “逃學有什麼感想?” “像犯了罪。再見到老師,像見了法官。第一天逃學,第二天不敢進校門,第三天就不想進校門了,希望最好能忘了自己是個學生。” “那就是媽媽經常想去接你,而每次都沒有去的原因……”

“你也希望過,最好能忘了自己結過婚,當過媽,還有過一個女兒?” 張萌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小玥說:“你的態度倒挺老實的。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再審問你了,就給你個寬大處理吧!” 張萌走到女兒跟前,雙手捧起了女兒的臉:“在盡母親的責任和義務這方面,媽媽承認,媽媽是個逃學生,媽媽太對不起你了……” 小玥將母親的手從臉上拿下來說:“得啦,你也別認起錯沒完了。我心軟,我不是說過了麼,寬大你了。你今後就好好用實際行動將功補過吧!” 張萌笑了,親了女兒的臉一下。 電話鈴響。張萌去接電話,小玥去洗臉刷牙。 張萌對著電話說:“是我……這……我沒忘……嗯……好吧……我……沒發生什麼事兒……好……” 她放下電話,一時站在桌旁發楞。 小玥從洗臉間探出抹了肥皂的頭說:“媽,你沒給我預定下個後爸?” 張萌轉過臉,怔怔地望著女兒。 小玥又問:“說呀!” 張萌掩飾地一笑說:“沒,沒有……” “那我就放心了!我再也不想和一個後爸生活在一起了!” 母女二人在飯桌上吃飯時,張萌說:“女兒,吃完了飯,我給你徐叔叔打個電話,讓他陪你去買張床來。” 小玥說:“媽,咱倆一塊兒去吧……” 張萌有點為難地說:“媽媽不去了,媽媽……今天公司裡還有許多事……” 小玥同意地點點頭。 張萌去上班之後,徐克陪小玥到家具商店去選購床。 徐克:“買張小的就行了吧?” 小玥說:“不,買張大的。” 徐克不解地看著她,她說:“興許我有時想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 徐克說:“這麼大了,還想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羞不羞啊?” “那有什麼可羞的!興許我媽媽有時還想和我睡在一張床上呢。多少年來,我總夢想那樣的情形,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一邊和媽媽聊著話兒,一邊漸漸地就睡了……” 徐克指著一張床問:“這張怎麼樣?” 小玥搖頭說:“樣式不好。” 徐克說:“嗬,小鄉巴佬進城,還嫌城裡的床樣式不好了!可惜沒賣火炕的,有我一定替你買火炕!” 小玥打了他一拳說:“去你的!”
張萌來到吳振慶家,與葛紅長談了一場,葛紅聽完後情緒大受影響,她望著張萌,同情地說:“你的事,當年我也耳聞過一些,可不十分清楚,半信半疑的……今天聽你講來,我……張萌,我們都以為你是我們中的僥倖者,我和振慶沒結婚前,尤其是他坦坦率率地向我承認他愛過你,我心裡還暗暗把你嫉妒得要命,詛咒老天太不公平……” 張萌苦笑著,指了指電話…… 葛紅抓起電話,撥通:“餵什麼餵!我是你老婆!趕快回家,我知道你剛到公司!不管多忙你也得趕快回來!當然是急事!又急又重要!” 吳振慶的小車停在一座漂亮的新樓前,他下了車,瞧瞧寫有地址的字條,望望樓號。司機說:“老闆,沒錯兒,就是這幢樓!” 住的全是有高級職稱的人。 吳振慶向樓上走去,在一扇防盜門外駐足,按了按門鈴;開門的是個四十六七的男人,戴眼鏡,斯斯文文,隔著防盜門問:“找誰?” 吳振慶問:“吳先生住在這兒吧?” 對方說:“不知道!”說完關上了門。 吳振慶奇怪地瞧著手中的字條。 他正要下樓,門又開了。 門里人說:“呃,我忘了,我也姓吳,你找哪位吳先生?” 吳振慶說:“社會倫理學副教授吳世炎先生。” 那人說:“正是敝人……你哪兒的?” 吳振慶從防盜門縫遞上名片。 對方認真看過,問:“什麼事兒?” 吳振慶說:“是張萌委託我來的。” “唔?……你們……什麼關係?” “朋友,很親密的朋友。” “唔?” 吳振慶指了指門說:“順便說一句,我沒有和拜訪者隔著防盜門交談的習慣。” 吳世炎開了防盜門,連說:“對不起,既是萌萌的朋友,那麼請進吧。” 吳振慶進門後,吳世炎說:“請換鞋,剛舖的地毯……” 吳振慶說:“這個不勞提醒,這習慣我倒有。” 對方引他進入客廳後說:“我們就要結婚了。我指的當然是我和萌萌。” 吳振慶四顧了一番,室內佈置相當舒適,相當優雅,牆上懸著放大的照片——照片上,張萌和吳世炎都朝吳振慶微笑。 吳世炎幸福地望了一眼照片說:“我叫她萌萌,你不至於還糊塗我說的是誰吧?” 吳振慶說:“不至於。” 吳世炎說:“請坐。” 吳振慶坐下了,吳世炎坐在他一側,喋喋不休地說:“我喜歡叫她萌萌。從接受心理學來講,萌萌比小萌或者萌,聽著更加親暱。女人像小貓小狗,她們往往會對愛稱作出特別敏感的反應。您同意嗎?” “大體上……同意……” “一個小時之前,我給她打過電話,讓她來看看我們的新家,佈置得滿意不滿意……” 吳振慶面無表情地說:“我想,她會非常滿意的。” “您這麼說我太高興了。我們將共同擁有它……” 吳振慶問:“誰?” 吳世炎忙說:“您誤解了,我指的是這個家。萌萌當然是我一個人擁有。她雖然四十多歲了,可氣質不俗,仍顯得很秀麗是不是?” “是的。” “我們會很幸福的。您不這樣認為嗎?” 吳振慶一笑:“我對這一點,並不持有怎樣的異議。我來拜訪您,正是因為,她委託我,和您談一些與你們今後的幸福有關的事情。” “唔?”吳世炎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吳振慶說:“她曾向您暗示過,她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是嗎?” “這個嘛……這類話她是說過的,是在我們最親密的時候,所以嘛,我沒法兒認定那是暗示。而認為,那不過是像她那樣的女子,為了討男人喜歡,或者說是為了考驗男人,而表現出的小狡猾、小伎倆,說的些個戲言罷了。” 吳振慶接著說:“她也曾向您暗示過,她有一個女兒,是嗎?” “不,不是那樣……” “不是哪樣?” “她說是說過的,但我認為,我認為……” 吳振慶說:“您認為同樣是女人的小狡猾、小伎倆,說的些個戲言罷了?” “對。” 吳振慶說:“看來,她錯了。在這一點上她的確不應該含含糊糊,而應該明明白白地告訴您……” 吳世炎不禁瞧著吳振慶,也緩緩站了起來。 吳振慶望著他說:“您還是坐下的好,我不習慣和一個我必須仰視的人說話。尤其當這個人和我一樣,也是男人的時候。” 吳世炎又緩緩坐下了,但目光仍瞧著吳振慶。 吳振慶說:“看來,您也錯了。您是心理學副教授,對女人琢磨得又似乎挺深,不該一再將她的話當成戲言。” 吳世炎說:“您是來……” “我受她的委託,前來告訴您,她真的是一個結過婚的女子,真的有一個女兒。而且,她女兒今年十八歲了。從前一直寄養在市郊一戶農民家裡,現在,更確切地說,是昨天,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再也不願和女兒分開了。她要開始對女兒盡一位母親過去一直沒有盡到的責任。” 吳世炎的目光呆呆望向牆上的照片。 吳振慶掏出了煙問:“吸一支?” “我不會,我不會……”吳世炎嘴裡說著,手卻接過了煙。 吳振慶替他和自己燃著煙。他們一時間都默默吸煙,望著照片。 吳振慶又說:“她還一定要我如實告訴你——她的女兒沒有城市戶口,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教養也不太夠……” 吳世炎打斷了他的話,急急地說:“現在告訴我,讓我怎麼辦?” 吳振慶盯了他一會兒,問:“你真愛她嗎?” “真愛……” “很愛?” “很愛……” 吳振慶說了下去:“她也很愛您。她並不是讓我來向您聲明,她不想做您的妻子了。恰恰相反,她非常希望仍然做您的妻子,甚至,也不強求您在這個家裡容納她的女兒。您知道的,她自己也有房子。我和我的妻子,已經認了她的女兒是乾女兒,我也會對那孩子盡一份責任和義務的。她只希望您能面對她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這樣的事實,更希望您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吳世炎深深地吸煙。 吳振慶嘆息地說:“她認為,您多少會有些心理準備的,我很遺憾,原來你毫無心理準備。” 吳世炎忽然拍了下茶几:“我從沒那樣信過,怎麼會有這份兒心理準備!” 吳振慶忙說:“別衝動。是啊,你一直將她的話,當成一個女人考驗一個男人的小狡猾、小伎倆,和在同男人親暱時刻的戲言了。” 吳世炎又沉默,吸煙不止。 吳振慶說:“我告辭了,你考慮考慮,如果還願意她成為你的妻子,當然最好去找她面談,如果……相反,可以給我打電話。” 吳世炎沉默,瞪著照片。 吳振慶站起身,看他一眼,向外走去。 吳世炎忽然叫道:“等等!”他也站起來,“這沒有什麼可考慮的!事關愛情這個神聖的詞和夫妻生活的幸福,還有什麼可考慮的!愛,是不對任何事情讓步的……” 吳振慶望著對方,漸漸笑了,拍拍對方的肩:“說得好。我姓吳,你也姓吳,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姓吳的男人,應該是這樣的!” 吳世炎卻去拽下了相框,要將照片取出。 吳振慶奇怪地問:“你……那是乾什麼?” 吳世炎終於發洩地說:“豈有此理!都準備結婚了,突然變成了一個二手貨!還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還沒戶口!還只有小學三年級的文化,還缺少教養!拉他媽的倒吧!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女人是怎麼著?你轉告她,要不了多久,我這兒定會有位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主人!” 他笨手笨腳,不知該怎麼將照片從框中取出。 吳振慶恍然大悟,他一步跨過去,奪過相框,雙手持其一端,啪地朝桌面上平拍下去。 吳世炎吃驚地後退一步,目瞪口呆。 吳振慶從相框中取出照片,一撕兩半,將一半拋在桌上,瞪著對方,壓制著心頭陡然而起的怒火說:“這不是很簡單麼?你真他媽的笨!” 吳世炎心疼起相框來,拿起失神地看著:“你把它搞壞了,這是很貴的!” 吳振慶從衣內兜里掏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輕蔑地朝桌上一拍: “還我。” 吳世炎看著錢,說:“什麼?我什麼都不欠你!也不欠她的!” 吳振慶一字一句地說:“把我的名片還給我!” 對方摸衣兜,沒翻出名片,發現在茶几上,指道:“在那兒,拿去吧。” 吳振慶惱火地說:“我用雙手給你的,現在我要你用雙手還給我!” 對方拿起名片,一副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忍讓姿態,果然雙手還給他。 吳振慶當著對方的面,將名片重新放進精緻的名片盒,又改換了一副恭而敬之的表情和口吻說:“教授,不,心理學副教授先生,謝謝你對我說的那些,關於女人和愛的心得體會,打擾了……” 他一轉身揚長而去。
在吳振慶家,葛紅正在勸慰張萌。她說:“別急,就耐心在我這兒等吧。這樣的事兒,跟談判差不多,且得費口舌呢!” 門砰的一聲響,吳振慶回來了。葛紅和張萌期待地望著他,吳振慶悶悶坐在沙發上,不看她們,可目光又不知望著何處。葛紅走到他跟前,問:“去過了?” 吳振慶“嗯”了一聲。 葛紅又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吳振慶沒好氣地說:“人家很快就有態度了麼!” 張萌一切都已明白,垂下了目光,垂下了頭,氣氛一時凝重起來。 葛紅望望張萌,望望吳振慶,起身默然退出,在門口轉身,朝吳振慶指指張萌。 她悄悄離開了家。 吳振慶和張萌各坐室內一方,他注視著她,目光漸漸變得十分溫柔。 張萌扭身,伏於沙發靠背,低聲哭了。 吳振慶起身走過去,坐在她身旁,一隻手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輕聲說:“別哭。我覺得,他也不太配得上你。” 他向前俯著身子,兩肘撐在膝上,交叉著十指,自言自語般地只管說下去:“不管我們信不信,男人和女人,彷彿是有緣分的。當年我是那麼的喜歡你,暗暗地喜歡。整天害單相思,表面還要裝出厭惡你的樣子,那才是真正的單相思呢!返城之後,我對你賊心不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悟明白,我倆沒緣分。沒緣分,那就一點轍兒也沒有了。明白了這一點,我再也不難為你了。那小子怎麼能比我更愛你?可你卻為他哭得那麼傷心。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萌萌,對不起,也讓我這麼叫你一次吧!跟那小子學的。你經歷了很多,那是在多大年齡、在什麼情況之下經歷的啊!你不都挺過來了嗎?比起來,我、小嵩、徐克、德寶當年的經歷,都不能與你和郝梅挺過來的經歷相比。衝這一點,我承認,女人比男人堅強。你和郝梅,比我們四個堅強。我佩服郝梅,也佩服你。而你一哭,就太跌份了。世界上又不是只剩下了他一個男人,根本不值得傷心嘛!” 他似乎覺著不對勁兒,打住話,側轉臉朝張萌看去,她早已不哭了。她在削梨,將竹編小籃裡的十來個梨削了,碼在托盤裡,碼成了一座多層的“塔”,每一層還鑲進了橘瓣兒。 吳振慶說:“你不哭了啊?” 張萌已平靜了,說:“我也不能哭起來沒完啊!” 吳振慶指了指那座“梨塔”,問:“這是哪門子愛好?” 張萌說:“這愛好對身體有好處,有益於微循環。” “是嗎?”吳振慶起身離開了一會兒,拎回一小籃蘋果,往張萌跟前一放,“沒梨了,蘋果也湊合吧?你都削了吧,我們吃的時候倒省事兒了!” 他拿起一個削好的梨咬了一口退回到原來的座位,從遠距離望著張萌削蘋果。 張萌一邊削蘋果,一邊也望著他。 二人忽然忍俊不禁,都笑了。
葛紅下了樓,來回徘徊著。心裡有些不安,又無別的地方可去,恰好有一位少女從樓裡出來,被她叫住:“小玲,幹什麼去?” 小玲:“到街口給我爸打個電話去!” 葛紅說:“甭多跑腿了,還興許碰上別人佔用著,到我家去打吧!” “總打你家電話,怪不好意思的!” “鄰里鄰居的,多打幾次電話,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葛紅說著,掏出鑰匙,塞在少女手裡。 小玲問:“阿姨你不回家呀?” “我在這兒涼快涼快!這雪下得多美啊!” 小玲接過鑰匙,困惑地看著葛紅。葛紅又小聲說:“捎著替阿姨看看,你叔叔在家幹嗎呢,淘什麼氣沒有?” 小玲疑疑惑惑地又進了樓門。 葛紅拍打著身上的雪,感到冷了,豎起衣領,跺腳,抬腕看看表。 雪地上已被她跺出一個圈兒。有十多分鐘後,小玲出來了,還了她鑰匙說:“阿姨。打過了,謝謝!” 葛紅問:“你叔在家幹嗎呢?” 小玲說:“在門外邊就听見他在笑,進了屋,倒也沒見他淘什麼氣。他還在笑,有一位阿姨也在笑。” “笑?”葛紅又問。 “嗯啊,還吃梨,一個坐這邊兒,一個坐那邊兒,笑得都挺開心的。” 小玲走了。葛紅自語:“笑得都挺開心的,還吃梨……那我何苦傻站在這兒繼續挨凍呢?” 她跑進樓。 葛紅進了屋,果見張萌在沙發上笑作一團,她問吳振慶:“你講什麼可樂的事兒了,逗咱姐們儿笑成這樣?” 她說著,坐在張萌身旁,也拿起一片削好的梨吃。 吳振慶說:“我正給她講,我小學寫作文,不但盡寫錯別字,丟字落字,還專愛亂形容。有一次,我形容我們的音樂老師,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在兩鬢下閃閃發光。語文老師的批語是,那不是咱們美麗的音樂老師,是一匹馬。在一篇描寫節日盛況的作文中,我寫了一句話,遊行隊伍中走來了穿衣服的婦女們,觀看者的情緒達到了高潮,後邊加了三個感嘆號,老師的批語是,人們會因為婦女們穿衣服而激動萬分嗎?其實我要寫的是穿花衣服,少寫了一個'花'字……” 張萌又摟著葛紅的肩笑了起來。 葛紅說:“就你信他的,還賞給他笑!” 不料張萌摟著她的肩笑著笑著,竟又過抽泣起來。 吳振慶對葛紅說:“你看你,你一回來,局面就變了。” 葛紅忙勸:“好姐們儿,別哭別哭。哎呀,這些梨和蘋果你削得真有水平兒,好像自來就是沒長皮兒的……”——白了吳振慶一眼,嘟嚷道,“你知道外邊多冷啊,今天零下二十七八度呢!” 吳振慶也嘟嚷:“那你不會多穿點兒嗎?回來這麼早幹什麼!” 晚上,張萌回到家裡,她仰躺在新買來的床上,點燃了一支細長的女士煙。 看著繚繞的一縷青煙,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北大荒……
冬季的黎明,天邊寒星依稀可見。馬車離開連隊,離開彷彿無人的村落。 車上,穿著棉大衣的張萌袖手跪坐,背上寫有“逃兵”兩個黑色大字。她戴著兵團帽,捂著大口罩,整個臉部只見一雙眼睛,呆呆地望著遠方。 坐在她身旁的男青年說:“把大衣翻過來穿吧!”張萌倔犟地說:“不。” 男青年小聲問:“你這究竟是在跟誰犯犟勁兒啊?跟我?還是跟你自己?” 張萌說:“裡面兒也寫上了。” 男青年無奈地說:“如果我也有大衣,我就跟你換著穿了,我的大衣送給老職工了。” 張萌說:“即使你穿著大衣,我也不會接受你的好意。” 男青年說:“你穿著這樣的大衣,怎麼能出現在長途汽車站?” 張萌說:“怎麼不能?” 男青年不再說什麼,沉默片刻,又請求車老闆:“張大爺,能不能把車趕快點兒?我們怕誤了今天的長途汽車。” 車老闆說:“唉,我也想快啊!可飼養班長偏偏給我套的是這匹老馬。它跑不動了啊!” 男青年憤憤地說:“媽的,知青怎麼能對知青這樣!” 張萌的目光起了變化,前方是一處緩坡,緩坡的雪上呈現著兩個巨大的黑字——“可恥”。那是寫在白紙上的,又潑了水,亮晶晶地凍了一層冰,與緩坡的雪結成一體。 男青年也發現了那兩個字,對張萌說:“你就當自己眼睛瞎了吧!” 張萌說:“我正是這樣。” 車老闆也說:“不像話!跑出這麼遠來造這種景緻,何苦呢!” 男青年說:“他們返不了城,他們對我們有氣。” 馬車的一個輪子突然陷入坑中,那坑顯然是人為的,經過了偽裝,雪下戳出些樹枝柳條。 車老闆、張萌和男青年先後跳下車,查看車輪的情況。 男青年罵了起來:“太他媽的過分了!” 車老闆說:“哼!是那些知青壞小子乾的,我回去一定找他們算賬!” 說完,他揮鞭催馬,男青年和張萌從後拼力推。車輪終於滾出了陷坑,車輪從“可恥”二字碾過。冰雪上留下清晰的輪跡。 長途公共汽車站在望,車老闆喝住馬,脫下光板皮襖,轉身遞給張萌說:“姑娘,大爺看上你的這件大衣了,跟大爺換了吧!” 張萌睜大了眼睛,頗感意外地看著車老闆,車老闆又說:“你這一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連個念性都不想給大爺留下?快脫啊!” 張萌感動得熱淚盈眶……
身邊撲通一聲,打斷了她的回憶;小玥抱著被子枕頭,蹦到了張萌的床上。 她問小玥:“怎麼又過來和媽睡了?” “一個人睡不著!” “那,不嫌我擠你了?” “這床不是寬多了麼!” 小玥說完,她也從床頭櫃上抓起煙盒,吸起煙來。 張萌詫異地說:“你學會吸煙了?” 小玥滿不在乎地說:“什麼事兒不得學啊。” 張萌張張嘴,似欲批評,卻未說出口。 小玥噴出一口煙,說:“媽,我想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兒。” “誰?” “還有誰,我親爸唄!” 張萌說:“這,我都不知他目前在這世界上哪個國家裡,怎麼辦得到?” “我就不相信你沒有保留著他的照片!” 張萌猶豫了一下說:“衣櫃底層,有個小相冊。” 小玥蹦下床,找到了相冊,又蹦回床上,交給張萌。 張萌沒有接,她說:“這一本相冊裡,都是他的照片,你自己翻著看吧!” 小玥翻著:“小伙兒長得還挺帥氣呢!”張萌說:“不是什麼小伙兒,是你的親父親……” 小玥突然火了:“他娘的!” 張萌愕然地看著她。小玥將相冊往衣櫃那兒一拋,朝枕上一倒,怏怏地問:“要是我姥爺活著,能當上市裡的頭頭吧?” 張萌說:“也許吧,不過那也早該退了。” 小玥憤憤地說:“那也是當過!我的命太他媽不好了!我本來應該是共產黨的正宗高幹的外孫女,是外國大資本家的女兒!這兩樣得意本來全該屬於我的,如今卻一樣都和我不沾邊兒!” 張萌問:“沾邊兒又怎麼樣?” “又怎麼樣?反正不會是現在這樣!哎,媽,你說,會不會有一天,從國外來了一位財大氣粗的小姐,找到我頭上,說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按照我們父親的遺囑,要把我接到國外去享福。並且,還分一半兒財產給我,咱們就估計是一億兩億的吧,就像有些電影裡那樣兒……” 張萌說:“你最好別做這種夢……” “為什麼?從今往後我要天天做這種夢!” 張萌說:“當然,你要是願意,存在這樣的夢想也無妨。” 小玥問:“媽,你幹嗎非要把我的情緒搞壞呢?” 張萌猛地拉滅了燈:“睡覺!別跟我說話了!” 深夜,穿著睡衣的張萌佇立窗前,在月光下翻看那本相冊,而小玥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 張萌的手指撫著照片,她無聲地久久吻“他”…… 張萌第二天又很精神地來到公司上班,還沒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一個女同事過來說:“張主任,經理剛才找過你。” 張萌說:“謝謝!”朝經理辦公室走去。 五十多歲的經理看到她進來,叫道:“小張,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和你談!” 他一邊說,一邊將一冊什麼書放回書架,轉身見張萌仍站著,又說:“坐呀,站著幹什麼?” 張萌這才坐下,她顯得有幾分惴惴不安。 經理歸坐到辦公桌後,望著她說:“小張,你知道,我一向對你很器重,很信任。對你的工作能力和才幹,也很賞識。可是,你卻有一點兒……對不起我……” 張萌平靜地說:“經理,你炒我的魷魚吧!” 經理說:“這是什麼話?怎麼能那樣做?不錯,你和我堂弟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千不該,萬不該,你的某些事,不該瞞著我。我是你們的介紹人啊!不但你們的關係沒有了恢復的可能性,搞得他對我也很惱火哪!” 張萌低下了頭。 “不過,我細想了想,也就從內心裡原諒你了。”經理接著說,“你們這一代中的許多人,都有坎坷的經歷。某些經歷,是傷口,還沒完全癒合,一碰就會流血。所以,我要對你說的是,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吧!我不會因此對你有什麼不良的看法的,絲毫也不至於影響我對你的器重、信任和賞識。” 張萌抬起頭,眼中充滿感激的淚。 經理又說:“前不久,你自己聘的顧問出了那麼大的經濟問題,公司上下,難免會對你產生一些猜疑和背後議論。現在,大家都在期待著喝你喜酒的時候,你的婚事又化為泡影,大家難免會問個為什麼。中國人都有種壞毛病,專愛打聽別人的隱私,當他們要打聽清楚的時候,就一定能打聽清楚,你信不?” 張萌點頭。 “真要打聽得清清楚楚,那還算好了。”經理說,“最怕捕風捉影,道聽途說,弄得心理承受能力很強的人也心煩意亂。所以,我決定委派你到外地去工作一段時間,避避言論。說實話,某些言論,也開始弄得我心煩意亂了。” 張萌問:“哪兒?” 經理說:“海南。咱們在那兒有個子公司,我委派你去任經理,將那兒的經理撤回來,接替你的工作。我再強調一下,我這可純粹是為你好。而咱們海南的子公司業務開展狀況並不令人滿意,甚至可以說是令人很不滿意。讓你去,希望你去振興一下。” 張萌表情睖睜地聽著。經理仍在說著什麼,可她卻聽不到他的話了,她只見他的嘴在動著。後來,他拍拍她的肩,將她送出了辦公室。 張萌木然地走在公司的樓道裡。 她走到自己辦公室的門口,看著門上的牌子,卻未開門進去,而緩緩走下了樓梯。 張萌走在街上,街上正大雪紛飛,雪花落在她身上,她越走越遠,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腳印。 紛飛的雪花漸漸隱沒了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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