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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5

年輪 梁晓声 8693 2018-03-19
小玥來到一家卡拉OK歌舞廳。這個歌舞廳正是徐克和王小嵩警告過吳振慶手下那小老闆的地方,小玥身穿黑皮夾克,腿上套著黑皮褲,腳蹬一雙紅皮靴,頭戴紅圍巾,一張臉抹得像唱戲的。 她用目光尋找著什麼人。 歌台上,女歌星正在聲嘶力竭,拼命似的唱著。 吳振慶教訓過的那“知青戰友”,和幾個不三不四的年輕人,佔據了兩張圓桌。 其中一個捅了捅小老闆說:“瞧,上次和咱在這兒主動搭訕過的那小妞又來了!” 小老闆扭頭看去,對小哥們耳語了幾句。 那小哥兒起身迎著小玥走去,和小玥說了幾句什麼,朝小老闆指指。 小玥挺高興地跟了過來,立刻有人替她拖過一把椅子,請她在小老闆身旁落座。 小老闆問:“怎麼好久不來了?”

小玥說:“我媽的一個知青姐們儿,對我太負責任,整天把我看在家裡,逼著我認字兒寫字兒!” 小老闆問:“來點什麼?” 小玥說:“什麼都行。” 一個小哥們說:“看你上次挺愛喝樺樹汁飲料的。” 小老闆揮揮手說:“別來那個,那是小女孩喝的!給她要白蘭地吧!” 那小哥們儿受命而去。 小玥問:“你們都不把我當小女孩兒?” 小老闆說:“十七大八了,從哪方面講,都成熟了。我們把你當成個有魅力的女人,高興不?” “那我高興!……啥叫魅力呀?” 小老闆說:“魅力嘛,就是女人能迷倒一大片男人的,那麼一股子女人勁兒!明白了?” 小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小哥們儿將半杯白蘭地遞給小玥。 小玥說:“就給我要半杯啊!你們不是總夸你們有多大方麼?”

小哥們儿說:“這你就犯土了!這種酒不興斟滿的。” 小玥說:“那多麻煩啊!”說罷,吱的一聲飲了個乾淨。 小老闆們面面相覷,但那種驚訝之中,懷有居心不良的竊喜。 小老闆吩咐那小哥們儿:“去,拎一瓶來擺這兒吧!” 過了會兒,小老闆和小玥在舞池跳迪斯科;小老闆說:“上次你跳得還不行,這次進步多啦!” 小玥得意地說:“這有什麼難學的!” 一曲終了,二人歸座,眾小哥們儿向他們鼓掌。 “你和我們交上朋友,你的生活裡可就只有快樂,不會有什麼煩惱了。”小老闆說,“我們這些主兒,那都是煙必'萬寶路',酒必'人頭馬',身著'威猛',足蹬'耐克',打'奔馳'的嗅文藝'蜜'的人!”

小玥說:“這都是哪國話?我聽不懂!” 一個小哥們儿說:“不懂?這些也不懂,這真沒法兒解釋了!” 小玥挺認真地說:“我不是從小打農村長大的麼?” 小老闆和他的同夥又面面相覷。 小玥沖他們說:“你們甭交換眼神!” 小老闆說:“我們交換什麼眼神兒!” “交換瞧不起我的眼神兒唄,當我看不出來呀!”小玥飲了一口酒,又說,“實話告訴你們,我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兒!” 小老闆問:“又承認自己是女孩兒了?” 小玥已經喝多了,她說:“我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媽在海南當經理哪!我爸在國外,產業那大著去啦!我還有幾位叔叔阿姨,有的是作家,有的是息爺!頂沒出息的也是位派出所所長!要是提起我乾爸,全世界不知道他的人不多!”

一個小哥們驚訝地問:“全世界?” 小玥結結巴巴地說:“我……說禿嚕嘴了,全……市……” “你乾爸是哪位?市長……” “市長……算老幾?……我乾爸的專車……比市長的……還……還高……級……叫吳……吳振慶!你們都……聽說……過吧?” 眾小哥們說:“聽說過,聽說過!鼎鼎大名的興北公司的經理嘛!” 小玥說個不停:“和我認識,是……你們的……運氣!誰……誰再……陪我跳……” 一個小哥們儿站出來了,說:“我願效勞!” 小老闆望著他們在舞池中扭,對另一小哥們儿耳語:“徹底把這小妞灌醉!” 小哥們儿說:“哪用咱們灌哪!她自己就成心想醉!” 小老闆咬牙切齒地說:“姓吳的,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媽,我也聽說過,而且見過,是姓吳的小子當年愛過的……今天晚上,我要在這小妞兒身上得到報復的快感!”

小哥們儿怕事,趕緊勸:“大哥,別惹麻煩啊!先甭說姓吳的小子不是好惹的。你沒聽她說,她還有一位是派出所所長的叔叔!” 小老闆冷笑著說:“沒有證人,我死不認賬,誰能把我怎麼樣?再說,我看這小妞,其實自己打骨子裡就有一種巴望墮落的慾念——如果她變成一隻兔兒,那將是我很高興看到的事!” 小玥跳完了舞,又喝了一杯酒,之後稀里糊塗跟小老闆出來,他們上了一輛出租車。 小老闆和小玥坐在車後座,小玥將頭靠在他肩上,閉目自語道:“玩得……真……痛快……” 小老闆說:“以後你想痛痛快快地玩一場的時候,就去剛才那地方找我。” 小玥說:“我媽囑咐我,剛從鄉下到城裡,對那些上趕著和我近乎的城裡男人,要存點兒戒心……”

“對,對,你媽囑咐得很對,這是做母親的責任嘛!不過話又說回來,對我這樣的男人,那是不必要的。我和你爸爸媽媽們,和你乾爸乾媽們,和你那個當作家的阿姨,和你那個當派出所所長的叔叔,那都是戰友關係啊!這麼一種……這麼一種那個……特殊的關係,說了你們這一代也不會理解的。” 小玥說:“我……理解……一提起知……青兩個字,……你們就……變得像……兄弟……姐妹了……” “對,對。”小老闆說,“你捕捉到我們之間那一種……無比可貴的感覺了。那是親如手足的……那就像一奶同胞,互相之間從不記仇,寬大為懷,誰也不對誰使壞……” “你們,都好……人人都像……你們之間一樣,就……更好了……”小玥口齒不清了。

小老闆說:“是呵!那這世界,就充滿愛了。比如在我看來,你,就像我自己的女兒一樣,看著,也不知怎麼就是那麼的親。” “你們,都像哥哥、姐姐、爸爸、媽媽……我媽媽不多給我錢……花……”小玥咕嚕著。 “別說話了,伏我腿上瞇一會兒吧……”小老闆說。 他並未在車內急不可耐地趁機輕薄伏在他膝上的小玥。他吸著一支煙,望著車窗外。 他心裡想:只要被老子的準星瞄住了,哪怕是上帝的女兒,老子也是不放過的。人人有個原則,這就是老子的原則。 出租車在張萌家住的那幢樓前停住。小老闆給了司機一張大票:“甭找了!” 他扶著小玥下了車,扶架著小玥上了樓。 小玥開門時,幾次不能將鑰匙插入鎖孔,小老闆奪過鑰匙替她開了門,將她扶進屋,關上門,並落了暗鎖。

小玥說:“替我……開……開……燈。” 小老闆說:“我找不著開關啊。” 他將小玥扶進臥室,扶她躺在床上。 小玥說:“替我……拉……拉上窗簾……” 小老闆拉上窗簾,轉身盯著床上的小玥。 小玥說:“叔叔,你……你走……吧……我……沒事兒……” 小老闆一步步走向床,獰笑著:“你是沒事兒,可我有事了!” 他撲在小玥身上,摀住小玥的嘴,小玥掙扎,口中發出嗚嗚之聲,他朝她頭上打了一拳,小玥不再掙扎了,口中也不發聲音了…… 天亮時分,小老闆離開張萌家。如果說報復了,這個夜晚他報復了個痛快,不但凌辱了小玥,還翻看了一遍相冊,他惡狠狠地用煙頭燙照片上的人,走之前,還捏死了魚缸裡的四條小金魚。

天已大亮後,小玥醒了過來,她頭髮凌亂,用被子擋著胸部,呆坐在床上,有點兒不清不楚。 她的目光望向床邊的地上,從被子裡伸出一條手臂,用手指挑起了自己的乳罩。她慢慢穿好衣服,那邊電話響了。 小玥不情願地去接電話,對著電話說:“你好乾媽……我能照顧自己……潘叔叔住院了?……那你們多關心他吧……替我跟郝阿姨說,她給我留的作業,我寫得很認真……我不會像野羊似的滿市亂竄的……我向你們保證。” 她放下電話,望向魚缸,那慘狀令她吃了一驚,她呆呆瞧著,瞧著。 她又發現了相冊,撿起來翻看;合上相冊,突然用手狠狠打自己的頭。 她扔掉相冊,撲在沙發上痛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不哭了,把屋子收拾了一番,室內變得整潔了;她坐在桌前用方格本練字。她寫的是:“伯伯、叔叔、阿姨、吳振慶、葛紅、徐克、韓德寶……”

電話又響了。 她抓起電話,表現變了。 她說:“我去。你們等著!我才不怕和你們再玩個痛快!” 她放下電話,望著自己寫的字,拿起方格本,撕了。 她對著鏡子化妝自己的臉,化得很濃。 小玥如約來到一家大飯店,她款款而入,望見小老闆他們,從容走過去大大方方地落座,之後叼上了一支煙。 一個小哥們儿立刻按打火機幫她燃煙,她吐了一縷煙,乜斜著小老闆說:“要陪我玩兒個痛快,你們身上都得多帶點兒錢。” 小老闆笑著說:“今天我把埋單的機會讓給我們這位小老弟了,他不是個小氣的人。” 那小哥們解開一顆西服扣,向小玥翻翻西服領,使她看到內衣袋露出的一大疊錢。 小玥拿起了菜譜。 另一個小哥們說:“那上邊的字認識的不多吧?要不要我念給你聽?” 小老闆快意地笑了。 小玥合上了菜譜說:“我要吃燕窩、魚翅、熊掌,要喝你們昨天說的那種'人頭馬',臨走還要帶一瓶,再加一條'萬寶路'。” 對方不禁面面相覷。 那顯闊的小哥們儿苦著臉一笑:“好,好,沒想到你飲食檔次這麼高,沒問題。” 不一會兒酒菜上來,小玥自斟自飲,旁若無人,她招呼服務員:“再上燕窩魚翅。” 服務員問:“一碗?” 小玥說:“不,一人一碗,要不我吃著,他們瞧著,我怪不好意思的。” 那小哥們儿一副有苦說不出來的可憐樣兒,捅了捅小老闆。 小老闆給他丟了個眼色,兩人站了起來,小老闆說:“我倆去方便方便。” 他們走到餐廳外,小哥們儿求助地說:“大哥,我身上帶的錢恐怕不夠哇!” 小老闆罵著:“他媽的這小妮,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他掏出了一大疊錢往小哥們儿衣兜一塞:“聽好了,這可是藉你的!” 小哥兒忙說:“可是大哥,是你叫我約她出來的呀!” 小老闆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她今天要陪你上床,而不是我!” 他們回到餐廳之後,桌上已撤下了酒菜,擺上了水果。 小老闆一邊剔牙,一邊問:“你們說,今天味道最好的一道菜是什麼?” 眾小哥們說:“燕窩魚翅!”“熊掌!”“犴鼻!” 小玥冷笑地說:“不對,是我。” 眾人一時發楞。 服務員將一個塑料袋兒送來說:“一瓶'人頭馬',一條'萬寶路',都在裡邊了。” 小玥朝那個擺闊的小哥們儿吩咐:“你替我拎著。” 她一一掃視他們,心裡默念著:“從今天起,我要經常吃你們,喝你們,花費你們,玩弄你們!你們覺得值,我就覺得值!” 轉動的球形七彩燈下,小玥和那個擺闊的小哥們儿在對扭。 入夜,那小哥們儿和小玥站在飯店門前攔車,他替她拎著塑料袋兒。 一輛出租汽車停下。 小玥不屑地說:“我不坐這輛車,我要打你們說的'奔馳'。” 挑剔來挑剔去,他們乘著一輛高級出租車來到了張萌家。那小哥們儿一進屋就如狼似虎地摟抱住了小玥…… 小玥說:“你急什麼!大白天的,總得拉上窗簾吧!”她推開他,將窗簾拉上了。 小玥躺到了床上,抻著被子,只露頭和雙手,瞪著他說:“項鍊兒、腕鏈兒、戒指、金表,都給我摘下來。昨天你們那大哥戴著滿身金玩意兒上床,刮破我身子了……” 那小哥們儿果然照小玥說的做了,將那些金玩意兒放在了床頭櫃上。
天亮了,小玥穿好了衣服,扯開了窗簾,陽光射入,晃得床上的小子用手擋眼,他罵著:“你他媽別拉窗簾兒!” 小玥說:“你當我這是旅店,容你睡上一覺哇?我還要開開窗,散散你們這些臭男兒帶來的臭氣哪!” 她打開一扇窗,冷風撲入,對方縮入了被子,小玥從他身上扯下了被子:“快滾!一會兒我那幾位叔叔阿姨要來看我,我得把床弄好!” 他不得不抓起衣服忙不迭地往身上穿,穿好衣服之後,問:“我的金表什麼的呢?” 小玥疊被子,裝傻:“你帶著來嗎?我怎麼沒看見?” 他撲向她,抓住她雙肩猛搖:“你藏起來了!剛才你離開過這屋!” 小玥一笑說:“不錯,是我藏起來了。” 他東翻西找,損失慘重的樣子。 小玥說:“一個女人藏起來的東西,一百個男人也找不到!” 那小子說:“你不交出來,我宰了你!” 小玥很從容地說:“廚房有刀,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哪件兒殺人順手,你去操哪件兒!” 她輕蔑地轉過身,伏在窗口望外邊,並喊:“嗨,大爺您好!” 電話鈴響。 她進屋接電話:“韓叔叔你好,放心吧,我不是壞女孩兒……我給媽媽寫過信了……” 她放下電話,瞪著對方喝道:“還不快滾啊!” 他咬牙切齒地:“算你行,走著瞧!” 他摔門而去。 小玥走到廚房裡,她推開抽煙機換燈泡那地方的塑料板,伸入手去,取出了那些金玩意。 她欣賞著,掂了掂,放回原處。 她回到客廳裡,坐在沙發上,按著遙控器選看電視節目,覺得沒什麼可看的。關了電視,拋了遙控器。 她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前,雙手托腮,呆望窗外。 她的目光落在玻璃板下,一張紙上寫著張萌囑咐她的話:

小玥心裡說道:“媽媽,你總說你們那一茬人好,乾媽、乾爸、叔叔、阿姨們都這麼說,可你們為什麼都沒告訴過我,你們中也有很壞的人?對待壞人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別的辦法,只學會一個辦法——那就是比壞人更壞,這個辦法是我後來那個很壞的繼父和他的兩個王八蛋兒子使我明白的。”
老潘住院了,郝梅來到了吳振慶家,葛紅和她坐在一起,吳振慶、徐克、韓德寶分別而坐,他們同情地望著郝梅。 郝梅指指自己心,指指自己口,指指韓德寶,指指吳振慶。 大家不解地望著韓德寶。 韓德寶說:“振慶,郝梅讓我跟你說,又佔用你的時間了,她很過意不去。” 吳振慶揮了下手:“說這些幹什麼?” 韓德寶說:“其實她不說,我也想說——我和徐克都是時間上比較靈活的人,你不同,你每天重要的事兒很多。” 徐克也說:“是啊。你整天分心,公司那方面不會耽誤什么生意吧?” 吳振慶生氣地說:“你倆別一唱一和了,吸煙行不行?” 他將煙盒扔給他們。 待他們吸著煙,他望著郝梅說:“我看這樣決定吧!動手術,還是保守治療,聽醫生方面的安排,我們畢竟不是醫生。如果非動手術不可,也一定要請全市手術水平最高的醫生,否則我們對不起老潘。現在不是講高酬服務麼?這一切我安排。如果不一定非要動手術,那,住一段醫院,就接老潘回家。他這人我知道,和你和兒子分開的時間長了點兒,他就不行。再說他又特別敏感,一旦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生前身後,就要為你和兒子考慮許多,反而加重他的思想負擔,現在還是要瞞住他好。你知道公司的電話號碼,我安排一輛專車供你們用,除了看病,訪親訪友也可。” 郝梅噙淚點頭,忍不住伏在葛紅肩上哭了。 葛紅說:“訪什麼親訪什麼友啊?你明明知道他們兩口子除了咱們幾個,就沒別的親近人了,還這麼說!” 吳振慶說:“批評得對,我接受。芸芸也快放假了,老潘的病情穩定一點兒後,我們幾家一塊兒陪著你們全家到南方去玩玩。老潘愛旅遊,平時又沒機會,到南方去玩玩,心情會好些。” 電話響了。 吳振慶抓起電話:“對,我是,嗯?嗯?嗯!嗯!明白,明白,太感謝了!” 他放下電話,指指徐克,指指韓德寶,將他倆帶進了小屋。 他又從小屋探出頭對郝梅:“郝梅,和老潘的病無關!絕對無關!你們可千萬別起疑,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一點小事。” 門關上了。 進了小屋,吳振慶說:“電話是張萌家鄰居打來的——說有幾天晚上,小玥濃妝豔抹地出去,半夜才回家,而昨天和今天,還往家裡帶過陌生的男人。張萌臨走時把我的電話留給鄰居了,囑咐人家,如果發現女兒什麼不好的行跡,打電話告訴我,人家還真是挺負責任的。” 韓德寶說:“小玥她……不至於的吧?……郝梅昨天還去過她家啊!” 徐克說道:“難說。郝梅又不住在她家,白天守著她,晚上不成了她放風的時間。” 韓德寶說:“那,我現在就去看看她。” 吳振慶說:“不,我去。我的車在下邊,二十幾分鐘就到。我乾脆把她接來住,她和她乾媽還挺合得來。” 吳振慶驅車來到張萌家。他站在張萌家門外敲門,沒有敲開,猶豫了一下,他又轉而敲鄰居家的門。 鄰居開了門,他對鄰居說了幾句話,鄰居將他讓進門,對他說著什麼,他蹙眉而聽。 晚上,徐克和韓德寶也結伴向張萌家走來。又下雪了,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雪花如蝶,紛飛漫舞。 徐克說:“我沒想到,郝梅表現得那麼鎮定。從醫院到振慶家,一滴眼淚都沒掉。” 韓德寶說:“經歷了許多,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女孩兒了。可是咱們都無法想像她內心裡有多難受,她和老潘也可以說是患難夫妻了,兩個人感情那麼好,孩子又小。” 徐克嘆道:“怎麼厄運好像成心地盯上咱們這一代了似的。” 他抬頭看看張萌家窗子,見雖拉著窗簾卻有光透出,又說:“瞎說,小玥這不在家麼?” 韓德寶也說:“這麼大的雪,她又能上哪兒去?” 徐克卻說:“要是偏不學好,下刀子也有地方去!”
他們二人站在張萌家門外敲門,久敲不開。 徐克說:“這孩子,明明在家嘛!”他用拳擂門,邊擂邊叫,“小玥,我們真是徐叔叔和韓叔叔,快開門!” 小玥的聲音:“我知道!可我鑽被窩了,睡了!” 韓德寶看看手錶說:“九點多了,也許真睡了!” 徐克說:“我才不信她會睡得這麼早!”他又擂門。 鄰居家的門開了,鄰居招手,將他們招到門口,悄悄地說:“又帶回家一個男人……” 韓德寶和徐克不禁對視一眼。 韓德寶怒沖沖地擂門:“小玥,開門!你再不開門,我可把門撞開了!” 門終於開了,門內,小玥披著被子,穿著拖鞋。 韓德寶闖入門內,直奔臥室,無人。 小玥說:“幹嗎呀韓叔叔?和我玩抓特務呀!” 徐克一臉嚴肅地說:“床上待著去,耍貧嘴我扇你!” 小玥上了床,披被而坐。 韓、徐二人,目光四處搜尋:廁所、廚房、壁櫥、衣櫃,所搜之處,皆不見人。 小玥默默望著他們。 徐克問:“人呢?” 小玥說:“誰呀?” 徐克說:“我怎麼知道是誰?” 小玥反問:“那我又怎麼知道是誰?” 韓德寶發現地上有條領帶,撿起,用指挑著,厲聲問:“這是什麼?” 小玥說:“領帶。” 韓德寶:“誰的?” 小玥:“我的。” 韓德寶:“你係男人的領帶?” 小玥:“領帶還分男女呀?” 突然,一個人影從陽台上跑過客廳,衝到外面去了。 徐克轉身追了出去。 韓德寶瞪著小玥,狠狠扇了她一記耳光。 小玥捂臉瞪著他…… 徐克回來了,他說:“沒追上。” 小玥突然發洩地嚷道:“你們是誰?你們和我有什麼相干?我用不著你們管!用不著你們關心!用不著你們來教育!我不姓你們的姓!我不是你們大家的女兒!我討厭你們都上趕著做我的家長!滾!你們滾!” 分明的,韓德寶火透了,他朝小玥衝過去,看樣子要狠狠教訓她一頓;徐克擋住他,往外推他:“德寶,德寶,別發火,千萬別發火!” 徐克將韓德寶推到了客廳裡。 小玥卻躍下床,追到了客廳裡,她身上穿得極少,裸著胳膊裸著腿,赤著雙腳,手裡還拿著枕頭,她用枕頭劈頭蓋臉地打他們,他們躲入臥室,她瘋了似的追入臥室;他們又從臥室躲到客廳,她不肯罷休,追打到客廳,他們只好逃出門外,或者說是被打出了門外,鄰居聞聲開門窺望,正巧見他們被打出的情形。 張萌家的門重重地關上了。 韓德寶氣得渾身發抖,徐克歉意地對鄰居說:“對不起,驚擾了!” 鄰居說:“沒什麼,沒什麼……” 鄰居家的門也關上了。 二人望著張萌家的門發了半天呆。徐克說:“我看,咱們還是走吧。明天,讓振慶兩口子來和她談吧,也許,她能給乾媽乾爸點兒面子。” 徐克將不甘心離去的韓德寶扯下了樓梯。 紛紛揚揚的碩大雪花中,他們默默地走在街上。 他們腳下發出吱吱的踩雪聲,兩人各自想著心事。 韓德寶站住,抬頭望著夜空說:“今晚怎麼沒有月亮?” 徐克說:“因為今晚下雪。下大雪的夜晚是沒有月亮的。” 韓德寶懷疑似的看他一眼說:“不是這麼回事兒吧?” 徐克說:“是這麼回事兒。” 韓德寶說:“那,我怎麼好像記得,有過那樣的夜晚。大雪紛飛,然而有月亮,又大,又圓,又明淨!好像用雪擦過的一面鏡子,被誰懸掛在天上……” 徐克說:“那肯定是你的夢。” 韓德寶又仰起了臉,卻不是在天空中尋找月亮,而是閉著雙眼,用他的臉去接雪花…… 雪花落在他臉上,融化在他臉上,他眼角淌下淚,和著雪花融成的小水珠,掛在他臉上。 徐克扯了他一下:“走吧。” 韓德寶說:“走,回家……回到家,就睡覺。” 他們又向前走去。 突然黑暗中駛出一輛摩托,前後座上兩個人,都戴頭盔。 摩托向他們衝來,他們來不及躲避,摩託後座上的人,伸出手臂搗了韓德寶一下。 摩托瞬間駛遠,消失了,甩下句怪聲怪調的歌唱: 韓德寶站住,回頭朝摩托駛去的方向看,徐克說:“撞一下撞一下吧,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韓德寶一手摀著肘下,兩腿一軟,身子往下癱。 徐克急扶住他,不安地問:“怎麼了?” 韓德寶說:“挨了一刀……” 他一條腿跪在地上,將一隻手伸在面前看,手掌全黑了,那是血。 韓德寶罵道:“他媽的……” 他另一條腿也跪在地上。 一輛小車開過來,徐克跑上去攔。 司機喊:“眼瞎了?這又不是出租!” 徐克大叫:“師傅,有人受傷了,幫幫忙……” 車放慢了速度,那司機從容地說:“對不起,我不得不提高警惕,誰知道你們是好人壞人。” 徐克說:“師傅,您要不信,下車看看。” 司機卻呼的一聲將車從他身邊開過去了,徐克怒吼一聲:“你王八蛋!狗!” 他跑回到韓德寶身旁,韓德寶已仰面躺在雪地上,身上落了一層雪,雪地上也黑了一片,那也是血…… 徐克在他身旁跪下了,扶起他上身,使他的頭擔在自己臂彎裡。 徐克哭了:“德寶,你沒事兒吧?你別嚇唬我,你可不能死啊!” 韓德寶一笑,嘴裡發出很輕的聲音:“哪至於的……給我……支煙……” 徐克說:“你撐著點兒……你要先站起來,我送你去醫院……” 韓德寶固執地說:“我想吸支煙。” 徐克只好掏出煙,塞一支讓他叼住,按打火機替他燃著。 韓德寶叼著煙,艱難地說:“給張萌……寫信……不,拍電報……就說,咱們,盼她回來……春節一塊兒,熱鬧熱鬧……如果,小玥改好了,小玥事……別告訴張萌……” 徐克哭泣著點頭。 韓德寶說:“小玥……是……是咱們的……小……” 徐克說:“對……她是咱們的小玥……” 煙從韓德寶嘴裡掉下,掉在雪地上了,徐克又取出一支煙,想塞向韓德寶口中。 韓德寶斷斷續續地說:“這煙……肯定是……冒牌貨……味兒……不對……” 徐克抽泣著說:“不……不是冒牌的……” “我……看見月亮了……又大、又圓……還有許多星星……” 韓德寶輕輕說。 徐克抬頭,望望夜空,自然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送我……回家……我……又困……又累……”韓德寶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 徐克低頭看時,韓德寶的頭已朝後垂下了。 徐克摟抱住他失聲痛哭:“德寶!德寶!德寶你可不能死呀!” 他忍住哭,將韓德寶平放在雪地上,臉貼在韓德寶胸口傾聽了一會兒,他的頭緩緩離開韓德寶的胸,摸了一下臉,摸了一手血。 他將染血的手往雪地上擦著,他跪著,雙手拍著雪地,又像個孩子似的,絕望地痛哭起來:“德寶!德寶!怎麼會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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