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小玥穿好了衣服,扯開了窗簾,陽光射入,晃得床上的小子用手擋眼,他罵著:“你他媽別拉窗簾兒!” 小玥說:“你當我這是旅店,容你睡上一覺哇?我還要開開窗,散散你們這些臭男兒帶來的臭氣哪!” 她打開一扇窗,冷風撲入,對方縮入了被子,小玥從他身上扯下了被子:“快滾!一會兒我那幾位叔叔阿姨要來看我,我得把床弄好!” 他不得不抓起衣服忙不迭地往身上穿,穿好衣服之後,問:“我的金表什麼的呢?” 小玥疊被子,裝傻:“你帶著來嗎?我怎麼沒看見?” 他撲向她,抓住她雙肩猛搖:“你藏起來了!剛才你離開過這屋!” 小玥一笑說:“不錯,是我藏起來了。” 他東翻西找,損失慘重的樣子。 小玥說:“一個女人藏起來的東西,一百個男人也找不到!” 那小子說:“你不交出來,我宰了你!” 小玥很從容地說:“廚房有刀,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哪件兒殺人順手,你去操哪件兒!” 她輕蔑地轉過身,伏在窗口望外邊,並喊:“嗨,大爺您好!” 電話鈴響。 她進屋接電話:“韓叔叔你好,放心吧,我不是壞女孩兒……我給媽媽寫過信了……” 她放下電話,瞪著對方喝道:“還不快滾啊!” 他咬牙切齒地:“算你行,走著瞧!” 他摔門而去。 小玥走到廚房裡,她推開抽煙機換燈泡那地方的塑料板,伸入手去,取出了那些金玩意。 她欣賞著,掂了掂,放回原處。 她回到客廳裡,坐在沙發上,按著遙控器選看電視節目,覺得沒什麼可看的。關了電視,拋了遙控器。 她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前,雙手托腮,呆望窗外。 她的目光落在玻璃板下,一張紙上寫著張萌囑咐她的話:
小玥心裡說道:“媽媽,你總說你們那一茬人好,乾媽、乾爸、叔叔、阿姨們都這麼說,可你們為什麼都沒告訴過我,你們中也有很壞的人?對待壞人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別的辦法,只學會一個辦法——那就是比壞人更壞,這個辦法是我後來那個很壞的繼父和他的兩個王八蛋兒子使我明白的。”
老潘住院了,郝梅來到了吳振慶家,葛紅和她坐在一起,吳振慶、徐克、韓德寶分別而坐,他們同情地望著郝梅。 郝梅指指自己心,指指自己口,指指韓德寶,指指吳振慶。 大家不解地望著韓德寶。 韓德寶說:“振慶,郝梅讓我跟你說,又佔用你的時間了,她很過意不去。” 吳振慶揮了下手:“說這些幹什麼?” 韓德寶說:“其實她不說,我也想說——我和徐克都是時間上比較靈活的人,你不同,你每天重要的事兒很多。” 徐克也說:“是啊。你整天分心,公司那方面不會耽誤什么生意吧?” 吳振慶生氣地說:“你倆別一唱一和了,吸煙行不行?” 他將煙盒扔給他們。 待他們吸著煙,他望著郝梅說:“我看這樣決定吧!動手術,還是保守治療,聽醫生方面的安排,我們畢竟不是醫生。如果非動手術不可,也一定要請全市手術水平最高的醫生,否則我們對不起老潘。現在不是講高酬服務麼?這一切我安排。如果不一定非要動手術,那,住一段醫院,就接老潘回家。他這人我知道,和你和兒子分開的時間長了點兒,他就不行。再說他又特別敏感,一旦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生前身後,就要為你和兒子考慮許多,反而加重他的思想負擔,現在還是要瞞住他好。你知道公司的電話號碼,我安排一輛專車供你們用,除了看病,訪親訪友也可。” 郝梅噙淚點頭,忍不住伏在葛紅肩上哭了。 葛紅說:“訪什麼親訪什麼友啊?你明明知道他們兩口子除了咱們幾個,就沒別的親近人了,還這麼說!” 吳振慶說:“批評得對,我接受。芸芸也快放假了,老潘的病情穩定一點兒後,我們幾家一塊兒陪著你們全家到南方去玩玩。老潘愛旅遊,平時又沒機會,到南方去玩玩,心情會好些。” 電話響了。 吳振慶抓起電話:“對,我是,嗯?嗯?嗯!嗯!明白,明白,太感謝了!” 他放下電話,指指徐克,指指韓德寶,將他倆帶進了小屋。 他又從小屋探出頭對郝梅:“郝梅,和老潘的病無關!絕對無關!你們可千萬別起疑,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一點小事。” 門關上了。 進了小屋,吳振慶說:“電話是張萌家鄰居打來的——說有幾天晚上,小玥濃妝豔抹地出去,半夜才回家,而昨天和今天,還往家裡帶過陌生的男人。張萌臨走時把我的電話留給鄰居了,囑咐人家,如果發現女兒什麼不好的行跡,打電話告訴我,人家還真是挺負責任的。” 韓德寶說:“小玥她……不至於的吧?……郝梅昨天還去過她家啊!” 徐克說道:“難說。郝梅又不住在她家,白天守著她,晚上不成了她放風的時間。” 韓德寶說:“那,我現在就去看看她。” 吳振慶說:“不,我去。我的車在下邊,二十幾分鐘就到。我乾脆把她接來住,她和她乾媽還挺合得來。” 吳振慶驅車來到張萌家。他站在張萌家門外敲門,沒有敲開,猶豫了一下,他又轉而敲鄰居家的門。 鄰居開了門,他對鄰居說了幾句話,鄰居將他讓進門,對他說著什麼,他蹙眉而聽。 晚上,徐克和韓德寶也結伴向張萌家走來。又下雪了,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雪花如蝶,紛飛漫舞。 徐克說:“我沒想到,郝梅表現得那麼鎮定。從醫院到振慶家,一滴眼淚都沒掉。” 韓德寶說:“經歷了許多,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女孩兒了。可是咱們都無法想像她內心裡有多難受,她和老潘也可以說是患難夫妻了,兩個人感情那麼好,孩子又小。” 徐克嘆道:“怎麼厄運好像成心地盯上咱們這一代了似的。” 他抬頭看看張萌家窗子,見雖拉著窗簾卻有光透出,又說:“瞎說,小玥這不在家麼?” 韓德寶也說:“這麼大的雪,她又能上哪兒去?” 徐克卻說:“要是偏不學好,下刀子也有地方去!”
他們二人站在張萌家門外敲門,久敲不開。 徐克說:“這孩子,明明在家嘛!”他用拳擂門,邊擂邊叫,“小玥,我們真是徐叔叔和韓叔叔,快開門!” 小玥的聲音:“我知道!可我鑽被窩了,睡了!” 韓德寶看看手錶說:“九點多了,也許真睡了!” 徐克說:“我才不信她會睡得這麼早!”他又擂門。 鄰居家的門開了,鄰居招手,將他們招到門口,悄悄地說:“又帶回家一個男人……” 韓德寶和徐克不禁對視一眼。 韓德寶怒沖沖地擂門:“小玥,開門!你再不開門,我可把門撞開了!” 門終於開了,門內,小玥披著被子,穿著拖鞋。 韓德寶闖入門內,直奔臥室,無人。 小玥說:“幹嗎呀韓叔叔?和我玩抓特務呀!” 徐克一臉嚴肅地說:“床上待著去,耍貧嘴我扇你!” 小玥上了床,披被而坐。 韓、徐二人,目光四處搜尋:廁所、廚房、壁櫥、衣櫃,所搜之處,皆不見人。 小玥默默望著他們。 徐克問:“人呢?” 小玥說:“誰呀?” 徐克說:“我怎麼知道是誰?” 小玥反問:“那我又怎麼知道是誰?” 韓德寶發現地上有條領帶,撿起,用指挑著,厲聲問:“這是什麼?” 小玥說:“領帶。” 韓德寶:“誰的?” 小玥:“我的。” 韓德寶:“你係男人的領帶?” 小玥:“領帶還分男女呀?” 突然,一個人影從陽台上跑過客廳,衝到外面去了。 徐克轉身追了出去。 韓德寶瞪著小玥,狠狠扇了她一記耳光。 小玥捂臉瞪著他…… 徐克回來了,他說:“沒追上。” 小玥突然發洩地嚷道:“你們是誰?你們和我有什麼相干?我用不著你們管!用不著你們關心!用不著你們來教育!我不姓你們的姓!我不是你們大家的女兒!我討厭你們都上趕著做我的家長!滾!你們滾!” 分明的,韓德寶火透了,他朝小玥衝過去,看樣子要狠狠教訓她一頓;徐克擋住他,往外推他:“德寶,德寶,別發火,千萬別發火!” 徐克將韓德寶推到了客廳裡。 小玥卻躍下床,追到了客廳裡,她身上穿得極少,裸著胳膊裸著腿,赤著雙腳,手裡還拿著枕頭,她用枕頭劈頭蓋臉地打他們,他們躲入臥室,她瘋了似的追入臥室;他們又從臥室躲到客廳,她不肯罷休,追打到客廳,他們只好逃出門外,或者說是被打出了門外,鄰居聞聲開門窺望,正巧見他們被打出的情形。 張萌家的門重重地關上了。 韓德寶氣得渾身發抖,徐克歉意地對鄰居說:“對不起,驚擾了!” 鄰居說:“沒什麼,沒什麼……” 鄰居家的門也關上了。 二人望著張萌家的門發了半天呆。徐克說:“我看,咱們還是走吧。明天,讓振慶兩口子來和她談吧,也許,她能給乾媽乾爸點兒面子。” 徐克將不甘心離去的韓德寶扯下了樓梯。 紛紛揚揚的碩大雪花中,他們默默地走在街上。 他們腳下發出吱吱的踩雪聲,兩人各自想著心事。 韓德寶站住,抬頭望著夜空說:“今晚怎麼沒有月亮?” 徐克說:“因為今晚下雪。下大雪的夜晚是沒有月亮的。” 韓德寶懷疑似的看他一眼說:“不是這麼回事兒吧?” 徐克說:“是這麼回事兒。” 韓德寶說:“那,我怎麼好像記得,有過那樣的夜晚。大雪紛飛,然而有月亮,又大,又圓,又明淨!好像用雪擦過的一面鏡子,被誰懸掛在天上……” 徐克說:“那肯定是你的夢。” 韓德寶又仰起了臉,卻不是在天空中尋找月亮,而是閉著雙眼,用他的臉去接雪花…… 雪花落在他臉上,融化在他臉上,他眼角淌下淚,和著雪花融成的小水珠,掛在他臉上。 徐克扯了他一下:“走吧。” 韓德寶說:“走,回家……回到家,就睡覺。” 他們又向前走去。 突然黑暗中駛出一輛摩托,前後座上兩個人,都戴頭盔。 摩托向他們衝來,他們來不及躲避,摩託後座上的人,伸出手臂搗了韓德寶一下。 摩托瞬間駛遠,消失了,甩下句怪聲怪調的歌唱: 韓德寶站住,回頭朝摩托駛去的方向看,徐克說:“撞一下撞一下吧,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韓德寶一手摀著肘下,兩腿一軟,身子往下癱。 徐克急扶住他,不安地問:“怎麼了?” 韓德寶說:“挨了一刀……” 他一條腿跪在地上,將一隻手伸在面前看,手掌全黑了,那是血。 韓德寶罵道:“他媽的……” 他另一條腿也跪在地上。 一輛小車開過來,徐克跑上去攔。 司機喊:“眼瞎了?這又不是出租!” 徐克大叫:“師傅,有人受傷了,幫幫忙……” 車放慢了速度,那司機從容地說:“對不起,我不得不提高警惕,誰知道你們是好人壞人。” 徐克說:“師傅,您要不信,下車看看。” 司機卻呼的一聲將車從他身邊開過去了,徐克怒吼一聲:“你王八蛋!狗!” 他跑回到韓德寶身旁,韓德寶已仰面躺在雪地上,身上落了一層雪,雪地上也黑了一片,那也是血…… 徐克在他身旁跪下了,扶起他上身,使他的頭擔在自己臂彎裡。 徐克哭了:“德寶,你沒事兒吧?你別嚇唬我,你可不能死啊!” 韓德寶一笑,嘴裡發出很輕的聲音:“哪至於的……給我……支煙……” 徐克說:“你撐著點兒……你要先站起來,我送你去醫院……” 韓德寶固執地說:“我想吸支煙。” 徐克只好掏出煙,塞一支讓他叼住,按打火機替他燃著。 韓德寶叼著煙,艱難地說:“給張萌……寫信……不,拍電報……就說,咱們,盼她回來……春節一塊兒,熱鬧熱鬧……如果,小玥改好了,小玥事……別告訴張萌……” 徐克哭泣著點頭。 韓德寶說:“小玥……是……是咱們的……小……” 徐克說:“對……她是咱們的小玥……” 煙從韓德寶嘴裡掉下,掉在雪地上了,徐克又取出一支煙,想塞向韓德寶口中。 韓德寶斷斷續續地說:“這煙……肯定是……冒牌貨……味兒……不對……” 徐克抽泣著說:“不……不是冒牌的……” “我……看見月亮了……又大、又圓……還有許多星星……” 韓德寶輕輕說。 徐克抬頭,望望夜空,自然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送我……回家……我……又困……又累……”韓德寶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 徐克低頭看時,韓德寶的頭已朝後垂下了。 徐克摟抱住他失聲痛哭:“德寶!德寶!德寶你可不能死呀!” 他忍住哭,將韓德寶平放在雪地上,臉貼在韓德寶胸口傾聽了一會兒,他的頭緩緩離開韓德寶的胸,摸了一下臉,摸了一手血。 他將染血的手往雪地上擦著,他跪著,雙手拍著雪地,又像個孩子似的,絕望地痛哭起來:“德寶!德寶!怎麼會是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