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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8

年輪 梁晓声 5393 2018-03-19
次日上午,徐克摟著條塑料鱷魚,似睡非睡,一陣門鈴聲將他攪醒,他從床頭櫃上抓起手錶看了看,嘟噥著:“媽的,才九點就有人上門……” 門鈴聲又響。 徐克沒好氣地問:“誰呀?” 門外一個女人不耐煩得近乎嚴厲的聲音:“查戶口!” 徐克自語道:“查戶口?”又表示不滿地說,“前幾天不是剛查過嗎?” 女人的聲音:“還查!” 徐克嘟嘟噥噥地說:“查就查,還盯上老子了,誰怕查啊。” 他蹬上褲子,光著上身,趿著拖鞋,極不情願地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看不出究竟是姑娘還是少婦。她身旁站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懷裡還抱著一條獅子狗。 她扯著孩子就進了屋,像回自己家一樣。 徐克沒攔住她,直叫:“哎哎哎……”

那女人毫不客氣地說:“哎什麼哎?” 徐克說:“你不是說你是查戶口的麼?” “不那麼說,光按門鈴你不起來開門嘛!”她一邊打量屋裡,一邊自語,“變了……不過這樣也好……” 徐克越發得莫名其妙:“幹什麼呀?你哪兒的呀?私闖民宅怎麼著?” 獅子狗衝徐克汪地叫了一聲,齜牙咧嘴,一副凶狠的樣子。 “還不讓闖啊?”那女人大大方方地在沙發上坐下,將狗放在地上,“跑吧,認認新家。” 徐克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瞠目打量她,打量孩子,打量狗。 她起身去打開冰箱,取出兩筒飲料,啟開後自己一筒,遞給孩子一筒:“喝吧。不喝白不喝。” 獅子狗竟在客廳當地撒了泡尿。 她笑了:“真懂事兒,不撒我身上。”

徐克氣急敗壞地翻找什麼:“哪兒去了哪兒去了。”他一時間什麼也沒找到,轉對她說:“我告訴你,一房無二主!這房子我是按政府手續十年前合理合法買下的!我是有房契為證的。” 她又笑了:“沒人想要強佔你房子。大哥,真不認識我了?” 徐克又注視她,使勁回憶,仍舊搖了搖頭。 她也遺憾地搖頭:“你們男人啊,都這德行!個頂個在情意方面是靠不住的。” 她發現了沙發上那封信,拿起朝他晃了晃:“看過了,還想不起來?是真想不起來,還是裝傻呢?” 孩子和小狗這屋那屋追著玩起來…… “小俊?……”徐克終於想起來了,“是你呀!你變多了。” 小俊坦然地說:“一晃又十年了麼,變漂亮了?還是變醜了?” 徐克連忙說:“當然是變漂亮了,漂亮得……讓我都自卑了!”

小俊嗤的一笑:“你又不是我老公,你自卑什麼?” “說得倒也是,我自卑個什麼勁兒呢!……你先坐著,我去洗把臉!”徐克說著,進了洗漱間。 徐克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臉,還對著鏡子仔細攏頭髮。 坐在客廳裡的小俊,替他規整好剛才找房契翻亂的東西。她又坐在沙發上吸飲料時,聽到了電動刮鬍刀刮臉的聲音,便叫:“得了,別刮臉了,我又不是跟你來談對象的!” 徐克一聽這話,表情有些索然,大聲問:“小俊,你……結婚沒有哇?” 小俊的聲音:“你沒見兒子都那麼大了麼?” 徐克從洗漱間出來,又閃入了臥室。 徐克從臥室回到客廳時,已是衣冠楚楚,還繫上了領帶——他的目光和小俊相碰,反而顯得比剛才局促,比剛才不自然。小俊的目光,偏偏要往他臉上盯,並意味深長地笑著。

徐克吸著煙後,找到了感覺——他不往沙發上坐,卻將沙發墊墊在屁股底下,坐在小俊對面地上,一手托著煙灰缸,儼然以一種兄長的口吻說:“講講吧,一別十年,你怎麼混的?” 小俊說:“這麼說話,太不平等了,顯得我高高在上似的!” 她也離開沙發,拿了沙發墊墊著,坐在徐克對面——也點著一支煙;徐克將煙灰缸放在兩人之間。 小俊姿勢優雅地吸著煙:“先是回老家待了兩年。當然是種地了。你想像我這樣的人兒,整天面朝土壟背朝天的,那不是自己浪費了自己麼?” 徐克表示同意地點頭。 小俊接著說:“兩年後就又出來闖了。當了幾年保姆,攢了點兒錢。接著去南邊兒,在家鄉一個姐妹開的小髮廊乾了幾年,又攢了點錢,還學了技術。”

徐克問:“技術?什麼技術?” 小俊說:“按摩唄!光理髮,一天能掙多少錢?你別那樣瞧著我!如今是開放的時代,女人就不興開發開發自身的資源啦?” 徐克內疚地說:“想想,我覺自己怪對不起你的。當年,我要不是在買賣上栽了那麼大的跟頭,你也不至於會淪落到那麼一種地步。” 小俊卻不以為然:“大哥,你甭內疚。甭覺對不起我。還幸虧當年你栽了,我才又多了換種活法兒的機會。要不,混到如今能有啥出息?還不你當你的老闆,我聽你吩咐?現在,十萬八萬的,我也拿得出手了!” 徐克問:“靠開發自己掙的?” 小俊說:“也不全是。不過從開發自己受點兒啟發,後來就開發小狗兒了。” 徐克不明白地將目光投向那隻小狗。

小俊說:“這只出身一般,也不過就值兩三千塊錢。好的,五六千,甚至上萬……一窩能生四五隻,養大到斷奶就可以出手。現在我洗手不干了,掙到夠花就行了唄。再說我也心軟,每次賣狗,心理上像是拐賣兒童似的。” 這時,那孩子引著小狗要往徐克父母的房間去。 小俊嚴厲地喝道:“別去那屋!”又問徐克:“大爺哪一年去世的?” 徐克說:“當年我出走後,他一氣之下回了老家,第二年就在老家去世。你怎麼知道的?” 小俊說:“這你就別管了。如今,知道你這位息爺大名的人也不少哇!……我……我給兩位老人去請個安吧?” 徐克默許。 小俊起身,輕輕推開那一房間的門,敬畏地走進去,虔誠地對兩面遺像深深鞠躬。徐克在門外無言地看著。

小俊誠懇地說:“大爺,我又上您家門了,您可千萬別生氣。我大哥當年對我好,我心裡一直感念他,既然又回到這座城市了,不能不來看看他……小俊不是個壞女人。” 徐克感慨系之地說:“當年,你是女孩兒。又純潔又什麼都不在乎。現在,你自己也說自己是女人了。其實,我父親當年對你也沒什麼大成見,只不過,覺得你當年太小,沒他希望的那種穩重樣兒……和我不大般配。” 小俊離開那間房,抱怨地說:“也別什麼都往老爺子身上推。當年你也是那麼認為我的,生怕我粘上你似的……”說著,往徐克臥室看了一眼:“如今不摟枕頭睡,摟那麼一個醜東西睡了?那比摟著女人好?” 徐克訕訕苦笑。 二人重新回到客廳,對面盤腿坐下。 徐克看著那孩子,問道:“孩子,怎麼沒一點像你的地方啊?”

小俊狡黠地一笑:“誰知道!小東,過來!” 孩子抱著狗乖乖地過來。 小俊說:“叫媽。” 孩子叫:“媽!” 小俊又說:“叫伯伯!” 孩子叫了一聲。 徐克誇道:“真乖,你爸……是乾什麼的?” 小俊對孩子說:“告訴伯伯你爸是乾什麼的?” 孩子說:“我爸是當電影導演的!” 小俊又問:“媽呢?” 孩子一邊和狗玩一邊回答:“媽是演員!” 徐克刮目相看地說:“你……是演員了?” 小俊不無自豪地說:“嗯哼。不過是個體的。” 徐克說:“現在哪行都興個體的,尤其演員。越是個體的越容易紅……好,好,兩口子,一位是導演,一位是演員,大哥真為你感到幸福啊!” 小俊說:“真的?” 徐克酸溜溜地說:“真的。”

小俊轉了個話題:“大哥,你,還沒目標吧?” 徐克搖頭,自嘲地:“我有資格挑選的那一撥,過去了。隔著代去選呢,年輕的,只要容貌稍微出眾點兒的,哪兒能輪到咱。同齡人的陣營裡呢,女的差不多都到了大嬸兒的年齡了。我這人,又不現實,還偏想找個有模有樣的。” 小俊問:“大哥,我這樣行不?” 徐克一愣:“別逗了。在你面前,我只有後悔的份兒,你還拿我開心啊?” 小俊鄭重地說:“大哥,我是說……眼下有個姐們儿,各方面都跟我差不多,反正我保證,一點兒也不比我遜色就是了。我想介紹給你。” 徐克有點動心:“真的?” 小俊說:“不開玩笑。我今晚上就到外地去拍戲,半個月後回來。你可要耐心等我回來,別自己瞎搭葛,結果明明能攤上個八九分的,倒抓撓了一個剛及格的。”

徐克高興地說:“好!一言為定!我等你!這期間,就是七仙女下凡,央求於我,我也不動心思!” 小俊笑了。 徐克也笑了。 他們彼此親暱地瞧著。 門鈴聲又起。 小俊搶先於徐克起身去開了門——門外是韓德寶。韓德寶一愣。小俊見他一身警服,同樣一愣。 韓德寶問:“這……是徐克家吧?” 小俊點點頭:“對。” 韓德寶進了屋,摘下警帽拿在手裡:“我還以為少上了一層樓呢。” 這時徐克已走出客廳:“我當是誰呢。” 韓德寶又望望小俊,似乎在期待徐克介紹。徐克卻不作介紹。 孩子從徐克臥室出來,敬畏地瞧著韓德寶。 小俊對徐克說:“那……我走了。記住我的話,半個月以後見。小東,抱上狗狗,跟媽走吧!” 孩子抱起狗,跟小俊走向門口。小俊在門口轉過身,對徐克一揚手說:“拜拜。” 孩子也說:“拜拜。” 門關上後,韓德寶問:“誰?” 徐克說:“一位演員。” 韓德寶重新打量著徐克:“行啊,和演藝圈拉上啦!還'拜拜'!” 徐克說:“你別往歪處亂想啊!” 韓德寶也說:“你也別多心嘛!我看那女的,可能還算個正經女的!” 徐克不滿地說:“你這什麼話啊!好像到我這兒來的女的,都不正經似的!” 韓德寶說:“反正到你這兒來的,據我掌握的情況,不是侃姐兒,就是浪妞兒,今天給我碰見的是個例外……她守寡幾年了?” 徐克說:“你到底有完沒完?人家丈夫還活著,是位導演!” 韓德寶從兜里掏出自己的煙,發現擺在地上的煙比自己的煙好,將自己的煙又揣起來了,去抓徐克的煙。徐克搶先抓住,不給他吸,自己倒吸著了一支。 韓德寶說:“生氣啦?我是乾什麼的?我這雙眼睛裡能藏得住沙子麼?她丈夫如果還活著,還是位導演,她看著你那麼一往情深的干嗎?還都有沙發不坐,面對面坐在地上說話!” 徐克有些惱火地說:“胡說!” 韓德寶說:“還嘴硬?那煙灰缸還往地上擺幹什麼?” 徐克說:“光我一個坐在地上來著!” 韓德寶說:“說你嘴硬你還真夠嘴硬的!如果你倆不是面對面地坐著,那煙灰缸裡的煙頭怎麼會對稱?” 徐克不耐煩再鬥嘴了,問:“得啦得啦,你究竟來幹什麼啊?” 韓德寶有點火:“你可以任什麼時候,想去我那兒,就去我那兒,我偶爾來一次,你就煩了?” 徐克說:“我不是煩,我是說——你以後到我這兒來,別穿著你這身老虎皮好不好?” 韓德寶說:“怪我把她嚇跑了?我看她是個很見過世面的女人,不至於敬畏警察。” 徐克說:“昨天在你家裡嘛,你不給我好臉色,還往外攆我!今天一早嘛,又闖到我家來惹我生氣!我說德寶!你是不是最近心裡窩了股什麼火兒,沒處撒,只有往我身上撒呀?” 韓德寶扑哧笑了。 徐克說:“你笑什麼!被我說著了是不是?” 韓德寶說:“你呀!恰恰相反,老韓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我老韓要是心裡窩了股什麼火,寧可找個不顯眼的地,把自己悶出煙來,渾身悶著了,燒成灰,也絕不往別人身上撒!更不往自己的老婆孩子和朋友身上撒!我是因為昨天晚上自己在你面前表現不好,前來向你道歉的。” 徐克也笑了:“你真會表揚自己!” 韓德寶說:“昨天離開我家後,心裡沒想著再也不理韓德寶了吧?” 徐克說:“我能麼?” 韓德寶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徐克。 “什麼?” 韓德寶說:“錢。你嫂子不是求你給兌換點美元麼?” 徐克問:“想通了?” 韓德寶說:“想通了。居家過日子,誰也不能房頂開門屋地打井。需要求人的時候,該舍下臉,就得舍下臉。求別人,欠人情債。求哥們儿,仗義些。有哥們儿交情,卻永遠不動用,那是死要面子!對不對?” 徐克接過錢:“這就對!” 韓德寶說:“至於你再去求振慶,還是小嵩,那我可就不管了!” 徐克擺擺手:“得,你什麼都別管了,給我點自由吧!” 韓德寶說:“那我不多坐了,走了!”說著起身,戴上警帽,往外便走。徐克跟著往外走。 韓德寶說:“別假惺惺了,留步吧!” 徐克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是送你呀?太自作多情了吧?我是下樓去買點吃的。”
二人下樓時,韓德寶又說:“剛才那位,我瞧著還真不錯。看得出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除了漂亮點兒,沒什麼毛病。” 徐克不滿地說:“我就不興找個漂亮的了?” 韓德寶說:“行是行。不過如今的女人,漂亮了,消費要求也就高了。別看你存了點錢,但別忘了你靠利息生活,有出沒進的,只怕你養幾年,把你的錢折騰光了,人家又扇扇翅膀飛了,哎哎,你不是說她有丈夫麼?” 徐克嘆了口氣:“是啊,說這些,也是白說。” 二人說著,已經走出了樓,走到了放自行車的地方。 韓德寶扶著車把,仍然有些不放心似的回過頭,叮囑道:“不管你愛聽不愛聽,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人家要是還沒離婚,你就不要扮演第三者。都四十多了,那太費心,犯不著。何況你這樣的,連第三者也充當不出多高的水平兒。” 徐克又嘆了口氣:“實話實說了吧,她是當年的小俊!” “哪個小俊?” “當年你也見過的。就是那個我當年僱過的小俊。” 韓德寶一邊往車棚外推自己的自行車,一邊說:“是她?變了,半點兒也看不出來了。” 徐克接著說:“她還念著我過去對她好,來看望我。” 韓德寶感慨道:“如今這樣的女人可不多嘍。” 徐克仍舊自顧自地說著:“人家如今是丈夫孩子三位一體,生活又幸福又美滿的,我能當什麼第三者麼?就算我想插,插得進去麼?” 韓德寶說:“心裡酸溜溜的,是不是?” 徐克說:“當著真人不說假話,心裡酸得像喝了一瓶子醋……不過,她說半個月後,要把她的一個姐們儿介紹給我,這又使我多少感到了點兒安慰。” 韓德寶站住:“噢?”仰起臉思忖片刻,拍拍徐克的肩,細瞧著徐克的臉,高深莫測地說:“都說吉人自有天相。你這三分苦相的臉,我也看不出有什麼婚姻福氣啊!” 徐克苦笑:“四十多歲了仍是光棍一條,我還談得上那種福氣啊?” 韓德寶明察秋毫地說:“老弟,我預先恭喜你——最終遂了你現在的心願!到時候我給你做司儀!” 徐克有些不明白地瞪著他,見他車後夾著鋼絲網罩,車把上還吊著工具袋兒,奇怪地問:“你幹什麼去?” 韓德寶說:“我能幹什麼去!一個院裡幾戶人家,因為下水道的問題總鬧矛盾,我得去調解。”他蹬上自行車走了,扭回頭喊,“我看是柳暗花明啊!” 徐克望著他遠去後,搖頭自語:“柳暗花明?還峰迴路轉哪!”徐克氣狠狠地咬一口才買的油條,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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