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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7

年輪 梁晓声 3637 2018-03-19
徐克興沖沖地跑到韓德寶家,告訴他王小嵩回來了。韓德寶高興地打去電話,結果落了個失望。 正在韓德寶家就著豬頭肉、花生米下酒的徐克,抄起電話就要再撥,被韓德寶按住了手:“大概他正為什麼事兒心煩,沒情緒接電話,咱們何必再打擾人家呢!” “我來氣!”——徐克固執地推開韓德寶的手,把號撥了過去,對方問:“誰?”“你誰?”“你徐克吧?我小嵩……”王小嵩的聲音有些激動。 “你根本不值得哥兒幾個想念你!王八蛋!”徐克不待王小嵩辯解,一說完便放了電話。 正在索然無味嚼著花生米的韓德寶說:“你過了!” “過了?一點兒不過!”徐克捏起酒盅一飲而盡,“年年想他回來,年年盼他相聚,不找藉口罵他一句,覺得虧!”這時韓德寶的妻子從另一間屋走出來。

韓德寶問:“韓磊睡了?” 韓德寶的妻子說:“睡了。如今的孩子真沒治!都上小學三年級了,還得媽守著才能睡著。要不要我再給你們炒幾樣菜?” 徐克說:“不用了,怪麻煩的。” 韓德寶不客氣地說:“我說,你屁股怎麼這麼沉啊?你也該走了吧?” 徐克看看表:“你攆我幹嗎?還不到十點呢!” 韓妻不再理,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圖像很不穩,不但有“雪花”,還轉眼就跑台,使她不得不一會兒撥弄天線,一會兒調頻…… 她已不如當年那麼年輕,更不如當年那麼利落了,似乎脾氣也變得好些了——從她身上,可以感到,歲月不饒人,生活將各種各樣的女人變成庸庸碌碌的家庭婦女,是那麼容易,那麼的天經地義…… 韓德寶打電話遭到冷遇,心裡不痛快。現在又喝了兩口酒,微有醉意:“想當初,相互之間跟兄弟一樣,形影不離的。有句比喻怎麼說來著?”

徐克說:“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 韓德寶搖頭:“不是這句,這句有勾搭連環、狼狽為奸的貶義……” 徐克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韓德寶點著頭:“對,像是這句。幾天要是不聚在一塊堆儿呢,就都覺得生活不對勁兒了似的,如今,吳振慶瞅個冷子,搖身一變就成了大大的老闆。見他和見市長差不多了,得先通過秘書預約。王小嵩呢,十年一消失,十年一出現。等下回再見到他,說不定都該奔六十了。就說張萌吧,也當上大公司老闆的助理。有次我到大飯店去抓小偷,見著了一回。對我倒也怪親熱的,問有沒有什麼事兒需要她幫忙兒。這話聽著就彆扭,彷彿我成了一個需要人人拉扯一把的傢伙。郝梅是最能理解人的了。可又是個啞巴,到她家去只能和她丈夫聊。她呢,心裡有話,都對稿紙說了。何況,也不便常去,怕打擾她寫作。就你來的次數多,也不管我煩不煩你,自己想來就來了,倒是不必預約……”

徐克說:“我念舊……” 韓德寶嘴一咧:“拉倒吧,我還不知道你。像沒家的狗,滿城亂鑽。到我這兒來的時候,那純粹是悶得慌了,實在沒處可去了。來了就討酒,就東西南北侃大山。哎,你這位優哉游哉的息爺,倒是要挨到什麼時候討老婆成家啊?” 徐克乜斜著眼:“怎麼?你替我著急了?” 韓德寶“哼”了一聲,說:“不是替你著急了,是盼著你早點兒娶了老婆,別再總往我這兒跑。我和你不一樣,你不管熬到多晚,第二天可以一覺睡到中午,我成么?照樣得早早兒地趕去上班……” 徐克站了起來:“你這麼說,我真走了……” 韓妻扯了他一把將他扯坐下去:“別聽他的,喝幾盅二鍋頭,真真假假的,什麼話兒都從肚子裡往外抖落。也不管別人聽了心裡會怎麼想。”

徐克看著韓妻:“他這是酒後吐真言哪!” 韓妻並不看他:“你還真往心裡裝啊?” 徐克轉過頭說:“看你面子,那就再坐會兒。” 他又坐了下去,又飲酒,並去夾盤子裡的一片肝,最後的一片肝——韓德寶用筷子和他爭搶。他爭搶了來塞入口中,報復地瞧著韓德寶,嚼得津津有味。 電視圖像又花了,韓妻又起身去擺弄天線,一邊自言自語:“當年我頂煩他戀著你們。如今我倒是習慣了,願來的就來,願走的就走。他自己呢,倒感情淡薄了,還動不動就念剛才那套經……” 韓德寶半醉不醉地說:“都比我韓德寶混得強啊!” 徐克說:“你混得也不賴呀!當上了派出所所長還不滿足?還想怎麼著?” 韓德寶說:“我這樣的,想怎麼著,又能怎麼著呢?也死了往上掙巴那顆心了。連二等文憑都沒有,掙巴不上去了。有時候反過來一想,全市往多了算,不過一百多派出所所長,我韓德寶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先進的一個,也就心理平衡了……”

韓妻一邊看電視,一邊聽他們說話,這時就插上了一句:“聽聽,就他這種自暴自棄的想法,機會再多,能輪到他頭上麼,還能有大出息麼?” 韓德寶大睜著醉眼:“誰說我自暴自棄了?派出所所長那也是副科級!徐克,你說咱們可是什麼命?等咱們死乞白賴地入了黨,黨票又不吃香了,鈔票最吃香了。人家都說,派出所所長,想肥也能肥得肥鴨似的。可咱又沒那個膽儿,怕事兒,不敢執法犯法。幾次別人塞到兜里的錢,怕字當頭,又當面兒拍給人家了。咱也沒卯著股勁兒想當先進模範啊!可這頂高帽往咱頭上一扣,咱就肥不起來了……” 徐克開導他:“那就狠斗怕字一閃念唄!” 韓德寶說:“你以為鬥這個怕字就比鬥私容易多少啊?我也想開了,我這號人,憋死牛兒似的明擺著是被憋死了——只留下一條道兒——做個好民警,好所長。為老百姓辦點兒小小不言的好事兒。死了的那一天,給老百姓心裡,留點兒念性……我……不陪你了……我得……去睡了……”

他喝多了,起身時,趔趄了一下。徐克扶住他,他站穩後,搖搖晃晃地踱到另一房間去了。 徐克不放心地看了韓妻一眼,——那意思是你不過去關照他一下? 韓妻習以為常地說:“他沒事兒。”關了電視,又說:“徐克,嫂子倒想求你件事兒……” 徐克說:“什麼事兒?” 韓妻說:“給兌換點美元,你看這破電視,總盼著什麼時候降下價來再換,可不但沒降下來,反而漲上去了。還想添一台錄像機,嫂子如今也沒別的喜好了,就愛晚上坐在家裡看看港台的什麼帶子。” 徐克問:“多少?” 韓妻說:“一千多足夠了。用美元買,不是能便宜不少麼?” 徐克又問:“兌個什麼價呢?” 韓妻說:“那,嫂子求你,當然是按公價囉!” 徐克沉吟地說:“這……要是少麼,我有些,你們拿去花就是了。一千多嘛,看來得找振慶。”

隔壁傳來韓德寶一吼:“不許!” 韓妻悄悄地說:“別聽他的。如今當年的幾個哥們儿都成氣候了,他反倒處處疏遠人家。” 徐克也悄悄地說:“那,我就替你求王小嵩。振慶那兒有,也畢竟是公家的、咱用不著沾他公司那點兒小便宜。王小嵩肯定帶了外匯回來……” 隔壁又傳來韓德寶一吼:“更不許求什麼王小嵩!”
徐克從韓德寶家出來,在寂靜無人的馬路上踟躕而行。看得出他並不想回家,可這麼晚了,又不知該到哪兒去,去幹什麼。 他忽然停住,猛轉過身,發出一聲古怪的喊叫,打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拳腳。他模仿醉拳,搖搖擺擺,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 剛下過雨的馬路濕漉漉的,樹葉和路面,在路燈下反著光。 徐克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

徐克搖搖晃晃地步上自家那幢樓的樓梯,站在家門前發現門縫夾著封信。他取下信,開了門,進了屋裡。 屋裡擺設寥寥無幾,已不如當年那麼寬綽,但也絕不寒酸。只不過不太像家的樣子,介乎辦公室和套房之間…… 他推開了他父母當初那個房間——牆上,父母的遺像並排掛著;雙人床上,兩個枕頭並擺著;床下,兩雙拖鞋也並擺著…… 床頭櫃上,還擺有煙和煙灰缸。一支永遠也不會有人動的煙卡在煙灰缸上,旁邊立著一個看去蠻高級的打火機…… 徐克望著父母的遺像——“他們”似乎也在默默地望著他…… 徐克輕輕地說:“爸,媽,我回來得……又晚了點兒……爸,媽,你們放心睡吧……” 他又輕輕將門帶上。
他在大房間裡看信——只一頁信紙上,歪七扭八地寫著:“大哥,我又回到這座城市裡來了。聽別人說你沒搬走,我今天來看你,你不在。很遺憾(這兩個字寫成了“異汗”)。我現在,是個體演員了,正在拍一部電視劇。過幾天,有空兒再來看你!”

落款是“小婉”。 徐克自語著:“小婉?……哪兒冒出來這麼個小婉呢?” 他回憶不起來,將信扔在沙發上,然後,插上電子遊戲機線,盤腿坐在電視機前,玩起電子遊戲來。 他玩得那麼投入…… 郝梅還住在原來的那所房子裡。不過,牆壁粉刷過了,門窗框油漆過了,地上鋪了塑料地塊兒。另外多了一排書架、一個寫字台、一套沙發。 除了書架而外,這是一個並不處處顯示出什麼“文化”的女作家的家,舒適而簡樸。 郝梅坐在寫字台前創作,橘黃色的檯燈照著稿紙。 郝梅停筆,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自己寫的書。那書的扉面上寫著——郝梅送給郝梅留念。她從書中翻出一張紙,就是王小嵩寫有自己名字讓她簽名的那半面紙。她正反兩面看看,若有所思。

這時,身後一陣響動,她隨著聲音轉過身來,見她的丈夫老潘,端著放有一杯牛奶和幾片餅乾的小托盤,從內間裡走出來。 他將托盤放在桌上,俯身看了看她寫的半面字,走到她跟前,說:“寫不下去,就放幾天再寫。睡吧。啊?” 郝梅微笑著點點頭。 老潘又說:“先把那杯牛奶喝了。”他端起奶杯遞給她。 她喝奶的時候,他又俯身看她寫的半頁紙,她卻將稿紙翻過,不許他看。 丈夫笑了:“好,沒寫完不許我看,我就不看,等你發表了再拜讀。”郝梅點點頭。 丈夫起身,走向廚房,頃刻端了刷牙杯進來:“喝完奶,要漱漱口才行。”郝梅像個聽話的小女孩兒,也像新婚燕爾的幸福的妻子似的深情地望著丈夫接過了刷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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