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慶來上班了,桌上擺著一厚疊煤氣證。吳振慶望著它們,而居委會主任(當然是一位大媽)望著吳振慶說:“今天要換三十二罐。以後,換煤氣的人家會把證送到這兒來,你每天到這兒上班。咱們居委會還訂了幾份報,閒著,可以讀讀報。但是不能離開去幹別的。說不定有的人家,正做中午飯忽然煤氣用完,找你找不到,就不好了,能做到麼?”
吳振慶說:“能。”
居委會主任又叮嚀道:“千萬別把誰家的證或煤氣罐丟了。補一個證,那是費很多道手續的。罐要是丟了,就更糟了。只有你賠,一個罐兩百多元,而且沒處買。”
吳振慶說:“謝謝。我全記住了。”他拿起了那一厚疊煤氣證,走出門去。
他先給一輛三輪平板車打氣,打足了氣,開始挨家挨戶換送煤氣罐。
首先,他得從各家樓上把空罐子扛下來,裝到平板三輪車上,之後,蹬著車去換氣站。
到了換氣站,他還得排隊開票,之後將一隻只空罐搬下來,一隻只交票換罐。
一位負責換罐的人生硬地說:“這幾個罐不能換。”
吳振慶問:“為什麼?”
“太髒,得刷乾淨了。”口氣還是很硬。
吳振慶央求道:“這……同志,我剛接手這份兒差事。再說,我票都開了……”
負責換罐的人說:“別囉唆。這是新規定……下一位……”
吳振慶說:“同志,您這不是等於讓我把這幾個空罐再蹬回去麼?”
負責換罐的人說:“不錯,是那麼回事兒。你非要換也可以,我們有人替你刷乾淨。”
吳振慶這才緩了口氣,說:“那太感激了!下次我保證……”
負責換罐的人說:“感激是不必的,刷一個罐,多交五毛錢就是了。”
吳振慶明白了:“還要錢啊?”
“廢話!你以為白替你刷呀?下一位,下一位,把車推開,別擋這兒礙事!”
對方不屑於再理他,接別人的票去了。
吳振慶只好將車推開,把幾個臟的空罐又搬上了平板車,蹬著平板車回到了小區,扛著沉重的氣罐上樓,上去送了一戶,又送一戶,幾趟往返,他的步子就越來越沉重了,汗把衣服全濕透了。到後來,吳振慶在肩上扛了一下,竟沒扛起來,又扛了一次,又沒扛起來,吳振慶第三次鼓足了力氣,終於扛起來了。他的腰已不像剛才那麼挺拔,步子也不那麼穩了,好像隨時會被壓倒似的。
上樓時,他的一隻手不得不扶著樓梯扶手借勁兒,好容易上了四樓,咣一聲,煤氣罐重重落在地上。
一戶人家的門開了,一少婦出來怒斥他:“你輕點兒好不好?你當這是工地啊?把孩子都給嚇醒了!”
吳振慶喘著氣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討厭!”那婦女轉身入室,門砰然關上。
吳振慶扛著煤氣罐繼續上樓,此時他已顯得精疲力竭,已不能一次就將煤氣罐扛起來了。他得先把罐抱起擔在樓梯扶手的轉角處,然後彎下腰,再扛到背上。
他扛著煤氣罐上到了六層樓,彎下腰,讓煤氣罐滑到胸前,抱住,當煤氣罐輕輕落在地時,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一手扶著牆緩緩站起,敲一戶人家門,久敲無人開門。他轉而敲對門,開門的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知識分子模樣的男人。
吳振慶說:“同志,抱歉打擾。我是給咱們小區換煤氣的。我費了好大力氣扛上六樓來,可這戶人家,卻沒留人,我可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那男人說:“他們家剛才還有人,可能出去不久。”
吳振慶說:“您知不知道他們家人可能去哪兒了?”
男人搖頭說:“都剛搬來,互相還不太熟悉。”他退回去,關上門。
吳振慶瞪著煤氣罐發呆,想敲另一戶人家的門,可舉起手,猶猶豫豫地又放下了。
對門又開了,那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男人又出來了,他見吳振慶守著煤氣罐坐在地上,背後靠牆,閉著眼睛。挺同情地問:
“哎,我說,你怎麼了?”
吳振慶緩緩睜開眼:“沒怎麼,歇會兒。”
“你沒事兒吧?”
吳振慶苦笑:“沒事兒,沒有金剛鑽兒,不攬這瓷器活兒。”
“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煤氣罐先放到我家啊?”
“是那麼打算的。”
“那你剛才怎麼不明說啊?”
“我怕……怕碰釘子啊!”
“我回屋一想,你可能就是那個意思。那就放我家吧。他們家回來了,我幫著拎過去就是了。省得你坐這兒乾等。”
吳振慶說:“太謝謝了!”
那人幫吳振慶將煤氣罐拎入自己家。吳振慶離開時說:“給您添麻煩了。”目光中充滿感激。
吳振慶一步一步走下樓,騎上三輪平板車,將車蹬到了一處建築工地,他從車上搬下那四個骯髒的空罐,在沙灘上用碎磚和沙子擦起來。他向一個工人請求了一番,經允許,拿了一條水管沖洗煤氣罐,不一會兒,那幾個骯髒的煤氣罐面貌一新。
他在水龍頭下沖頭,洗胳膊,洗手時,看到手上磨起了血泡。
他又蹬起了三輪平板車,又來到了煤氣站。
剛才那個換煤氣罐的人說:“嗬!你老兄真夠下工夫的啊!沖你這良好表現,你甭排隊了,優先了!”又指著吳振慶從車上搬下煤氣罐對別人說:“都看清楚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就是樣板!那人的,換不成。要么交五毛錢替你刷洗的服務費,要么拉回去自己刷,刷洗不到這水平別再拉來!”
被說之人不情願地掏出錢包,悻悻地交了五毛錢。
吳振慶將換好的罐搬到車上。
被說的那人嘟噥:“媽的,哪兒都有積極分子。”
吳振慶看了他一眼,隱忍著沒有發作。
他又將三輪平板車蹬回小區,之後又從車上搬下煤氣罐,一趟一趟扛罐上樓……
在一戶人家,他一邊替人家接上氣管,一邊說:“這罐,在換之前,如果太髒了,得刷乾淨點兒。”
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說:“跟誰說哪?”
吳振慶說:“跟你們。”
那青年說:“我們每月向居委會交服務費的!”
吳振慶直起腰道:“你聽明白了,這一罐氣,是我替你們刷了罐,才換來的,下不為例!我只負責換煤氣,居委會沒交代我也得替每戶人家刷罐。”
那青年說:“那不行,那我們可得找居委會去問問!”
吳振慶冷冷地說:“我記住你們這一戶人家了。以後你們自己換吧,我也不掙你們這份錢了。”
他出了門,踏下兩級樓梯時,聽到那青年在屋裡說:“他媽的!什麼東西,換煤氣的也這麼牛!”
他猛轉身,衝上了樓,似乎想要一腳將房門踹開。可面對房門,他又冷靜了,轉身緩緩下了樓。
中午,他來到居委會的值班小屋裡,他將一些鹹菜夾在燒餅裡,一邊大口吃著,一邊翻報。
一個小女孩走了進來,見只有吳振慶一人,怯怯地問:“叔叔,您是換煤氣的人麼?”
吳振慶停止了咀嚼,望著女孩兒。
女孩兒說:“我家要換煤氣。”
吳振慶一邊嚼著一邊說:“我是人,得吃飯。下午再來!”
那女孩兒說:“我奶奶正給我熱著飯,氣就沒了。我吃了飯還得去上學哪。”
吳振慶只好放下報,拿著沒吃完的燒餅,一邊吃一邊跟女孩兒走了。
這一天干下來,他可真累趴下了。晚上回家時,那上樓的腳步已經跟個老頭差不多了。媽媽問他活兒累不累,他說不過一天只換幾罐煤氣,累啥?就換了拖鞋,進了自己那間大屋,一進屋,便撲倒在床,一動不能動了。
他睡著了,但很快,那熟悉的噩夢又來了,他驚叫道:“爸爸,爸爸,爸爸呀!”
“兒子,兒子……”
吳振慶睜開了眼,母親立在床邊,俯身注視著他,問:“兒子,你又遇到什麼愁事兒了?”
“沒事。”
吳大媽說:“沒什麼愁事兒就好。這是二百元錢,你拿著,找個機會,當你爸的面給我,就說是這個月開的工資。”
吳振慶說:“媽,演這麼一齣戲騙我爸幹什麼啊?”
吳大媽說:“不騙他行麼?他一輩子剛強,現在連剛強都剛強不起來了。就指著你有出息,成了他剛強的資本了。再讓他知道你現在又沒了正經工作,他還不得懊糟出病來哇?”
吳振慶違心地將錢接了。
吳大媽又給他錢:“這二十元,留你零花。”
“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什麼零花錢啊!”
“聽話,拿著!”吳大媽強行將錢塞入兒子兜里,“你今天晚上不還要陪人家看電影去麼!萬一兩人要買點兒什麼吃的,能讓人家姑娘掏錢啊!”
“我不去!”吳振慶將錢從兜里掏出來,拋還給母親。
錢掉在地上,吳大媽撿起:“不去哪行!讓人家在劇院門口乾等?誰叫你當時答應陪人家看了?”
吳振慶一下坐了起來,發作地:“我當時答應了麼?我當時說我願意去了麼?”
“你雖沒那麼說,可你把票接了,一人一張票,那不就等於你當人家面答應了?”
“可誰叫你四處給我張羅找對象的?誰叫你是個女的就同意往家領的?誰叫你當人家面掏出兩張票的?還要當人家面給我!”
“我是你媽!你三十大幾了,還連個對像都沒處過,我當媽的能不著急麼?再說那是我領家來的麼?那不是人家主動找上門來的麼!人家主動地熱情介紹,我還能說,用不著你替我兒子操心啊?再說我看你對人家姑娘,還不是那麼太反感的樣子!”
吳振慶從床上站起來說:“我心裡反感,表面上能流露出來麼?那不傷人家麼?”
吳大媽說:“你今晚不去,讓人家在影劇院門口白等,就不傷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了?人家姑娘也就是胖點兒。除了胖點兒哪一條配你都綽綽有餘!如花似玉仙女般苗條的姑娘倒是有,那又憑什麼非嫁給你不可。”
吳振慶不耐煩地說:“反正我不去!不去!”
他氣咻咻地離開了大房間,闖進了小房間,又倒在床上。
吳大媽跟到了小房間:“兒子,媽也知道你心裡邊,不是那麼很中意人家,媽倒也不強迫你非對一個不中意的象。可咱們一不能傷了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二不能捲了人家介紹人的面子,接觸幾次,如果實在處不起感情來,再從咱們這方面編個什麼藉口,也算咱們這家人鄭重。”
吳振慶不語。
吳大媽又將錢塞入他衣兜:“媽知道你今天累了,你說不累,媽也看得出來。媽給你做口好吃的。吃飽了,洗淨了臉,攏齊了頭,換身兒體面衣服,去看一場文藝節目,不也算自個兒消除了疲勞,舒散了心情麼?”
吳振慶無奈地答應了:“就這一次啊!”
晚上,他剛走到了劇院門口,胖姑娘就發現了他,熱情地迎了上來,她穿一套筆挺的西服裙,倒也顯得富態,不失胖女性風度。
吳振慶穿一套中山裝,臉刮得乾乾淨淨,也顯得挺男子氣。
胖姑娘說:“其實,你挺帥的嘛!”
吳振慶說:“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胖姑娘問:“我呢?”
吳振慶四顧了一下,說:“你麼……你很像她……”
胖姑娘循著吳振慶的目光望去,見廣告牌上畫著一位大張著腥紅的兩片極其肉感的嘴唇,雙手握於胸前的中年女歌唱者,女歌唱者上身穿的是和她一種樣式、一種顏色的西服。
胖姑娘問:“你這話,是褒,還是貶呢?”
“非褒,也非貶,是一句實事求是的話。”
“我剛才那句話卻很不實事求是,女人總是比男人善於想像的……”她說完,因為自己的反唇相譏而快感地笑了。
吳振慶說:“是啊,我要是能對你也產生一點兒想像力就好了。”
胖姑娘說:“得了,別逗嘴了。”她說著,欠起胳膊肘,意思是要吳振慶挽著,吳振慶佯裝不懂:“你胳膊,錯臼了?”
胖姑娘說:“別裝蒜。咱們也實習實習……”
一對對互相挽著的男女從他們身旁踏上台階,吳振慶說:“好吧,那就陪你當一回實習生。”他挽著她的胳膊上了幾級台階,站住了。
胖姑娘問:“怎麼了?”
吳振慶說:“我怎麼覺得那麼彆扭。”
胖姑娘說:“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所以我說咱們都要自覺實習實習嘛。”
吳振慶說:“好像不完全是心理作用……”他扭頭看別的一對對相互挽著的男女,恍然大悟了:“不對,應該男左女右,咱倆……搞反了。”
胖姑娘問:“從來也沒有男的反過這種傳統麼?”
“大概沒有吧,再說咱們又何必開創新潮流呢?”
他從胖姑娘的臂間抽出了自己的手臂,並抬了起來。
胖姑娘說:“那,我只有尊重這一傳統了。”
她挽著他踏上台階,進入劇院。
舞台上,畫在廣告牌上的那個中年女歌唱者正在引吭高歌,唱的是我們聽不懂的西方歌劇的詠嘆調,唱完之後,她謝幕而去,場裡響起了掌聲,她再次上台謝幕。
在觀眾席中,胖姑娘說:“都是女人,又都是胖女人,她就那麼受歡迎。這世界也太他媽的不公平了!”
前排有幾位觀眾,聽到她的話回頭瞧她。
吳振慶說:“是啊,對可能成為她們丈夫的男人來說,就更不公平了。”
報幕員出來宣布:“休息十分鐘。”
他們走到劇場外後,吳振慶問:“想吃點兒什麼嗎?”
“不,我已經開始減肥三個多月了,你對我應該充滿信心。”
吳振慶忙說:“哎,話可得說明白,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胖姑娘問:“你並不在乎我胖不胖?”
“我當然在乎了!”
“那我的話哪兒說錯了?你幹嗎非跟我抬槓啊?”
“我不是成心跟你抬槓!我的意思是,咱們別互相誤會了!”
“我不誤會你,你總誤會我嘛!”胖姑娘忽然衝著一個女人的背影叫起來,“張萌!”
那女人正是張萌,她身旁站著那個即將退役的英俊的軍人。
“葛紅!”
張萌與胖姑娘高興地跑到了一處,親暱地半擁半抱的。
張萌向軍人介紹葛紅:“這是當年和我一個連隊的兵團戰友。”又向她介紹軍人,“這是……我的一位朋友。”
胖姑娘爽快地說:“你就乾脆說是你的男朋友得了唄!”
張萌略有幾分不自然,軍人也矜持地微笑著。
胖姑娘說:“我也有了……”她回頭尋找吳振慶,正往一根柱子後面隱藏的吳振慶被姑娘發現了,她跑過去將他扯到了張萌跟前:“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
吳振慶尷尬而惱火。
張萌說:“我們認識。最早是一個連隊的,他還當過我的班長。”
胖姑娘說:“嘿,巧勁的!那你給他倆介紹一下吧!”
“還是讓我們自己來認識下吧——趙小濤。”趙小濤向吳振慶伸出一隻手,吳振慶很像徵性地跟他握了一下,“吳振慶。”
“認識你很高興。”
“我……也是……”吳振慶有些結結巴巴地說。
他和張萌的目光一觸即避,兩人都顯得不自然。
演出鈴響了,胖姑娘挽著張萌對那兩位男士說:“哎,我倆要聊點兒悄悄話兒,你們坐一塊兒吧。”
劇場裡,台上正演單人舞,台下,胖姑娘對張萌耳語:“告訴我實話,在兵團的時候,吳振慶戀愛過沒有?”
“這……我可說不准。我們在一個連隊的時間還沒有和你在一個連隊的時間長。他自己怎麼說?”
胖姑娘說:“我沒好意思問嘛……不過,我可不打算讓他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張萌問:“你覺得,你們會成么?”
胖姑娘說:“目前進展還順利。我想會的吧!他挺中我意,所以我要盯住他。”
那一邊,坐在一起的吳振慶和趙小濤,似乎彼此無話可說。趙小濤主動地問:“在哪個單位?”
吳振慶說:“未來開發公司……”
“都開發哪些項目?”
“運氣,主要是開發個人運氣。能為您效勞麼?”
“不,我運氣還行。”
“運氣不佳的時候,可以通過張萌找我。”
“謝謝!”
“失陪一會兒。”吳振慶起身離開了。
他走出劇場,一個人失意地走在人行道上,又走入了一家小飯館,他從小飯館出來,已是東搖西晃地走路了。
吳振慶回到家里後,吳大媽問他:“節目好看麼?”
他說:“好看,好看極了。”
“把人家姑娘送回家了麼?”
“誰也沒要求我……非得……把她送回家啊!”
“又喝酒了是不?”
“借酒……澆愁嘛……”
吳大媽將他往小屋推:“你爸還沒睡,給你爸個高興,送工資去。”
被推入小屋的吳振慶說:“爸,我……開工資了。這個月開得少了點兒,……二百……下個月……開得多……”
他一邊說,一邊從兜里往外掏錢。
他掏出來放在床頭櫃上的,不過是一把鋼蹦和毛票兒。
他的酒勁兒頓時醒了許多,掏遍全身的兜,再也沒掏出錢來。
老吳瞪著他。
吳振慶叫道:“壞了……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