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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4

年輪 梁晓声 4060 2018-03-19
換煤氣罐這活兒累人,但吳振慶幹得很認真,不管雨天雪天,絕不誤人家用。 一個雨天,他又扛著煤氣上樓,在一戶人家門口放下,用抹布把罐擦乾,然後敲門。 開門的是張萌,吳振慶穿著雨衣,她沒認出來,說:“請幫我拎進來行麼!” 吳振慶一聲不響將罐拎進了門,又拎入廚房,一聲不響替她接上煤氣管兒。 張萌說:“多謝你了師傅,請進屋坐會兒,喝杯茶吧!” 吳振慶猶豫了一下,隨她進了屋。張萌正在家裡練畫,桌上、地上、牆上、沙發上到處都是大幅小幅橫幅豎幅的古里古怪的黑魚。 張萌一邊沏茶一邊說:“師傅,我是晚報的記者。如果您不急走的話,我想向您了解一些情況,比如,你們個體服務者的收入情況,人們對你們是不是歧視,你們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總之,隨便聊聊,如果您願意的話。”

她將一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從沙發上取走兩幅畫:“師傅坐吧!” 吳振慶不再“欣賞”那些古里古怪的畫,面對張萌,將雨衣帽子扯到了腦後。 張萌吃了一驚:“是你?” 吳振慶說:“為您服務備感榮幸。” 張萌語無倫次地:“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閒著沒事兒,在家練練畫兒……” 吳振慶又說:“打消了你要即興採訪的念頭兒,很掃興是不是?” 張萌尷尬而且手足無措地:“我……我真沒想到……竟會是你。” 吳振慶卻反而顯得在心理上佔著無比的優勢似的,相當矜持地一笑:“我也真沒想到,我每月還掙著你兩元錢。” 他掏出煤氣證還給張萌:“怎麼上面寫的不是你的姓名啊?” 張萌接過煤氣證放入抽屜,轉身靠著桌子,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緒,望著吳振慶解釋道:“哪兒那麼容易弄到煤氣證啊,是藉的,煤氣罐是高價買的。”

吳振慶說:“對了,我得向你提一個小小的要求,以後換氣的時候,罐要刷乾淨,這是煤氣站的新規定。上一次就因四個罐太髒不給換,我替他們刷的。” 張萌說:“我一定記住。你坐會兒吧,喝了那杯茶再走。” 吳振慶說:“不會破壞你的閒情逸致麼?” “你已經看出來了,我都不知怎麼對待你才好,你何必還一步步地把我往尷尬裡逼呢?” “好,那就坐會兒……”吳振慶一邊說一邊脫下雨衣。 張萌走過去接了雨衣。替他掛在衣架上,隨手從門後操起拖把,拖地上那一片大雨衣上滴落的水。 吳振慶生硬地說:“真抱歉弄了你一地水,我看我還是走吧。” 張萌立刻意識到了自己拖水的舉動在這時是多麼的錯誤,便將拖把放回了原處,表白地:“你別走。我誠心誠意留你一會兒。”

吳振慶在沙發上坐下了。 張萌又走到桌子那兒背靠著桌子。 過了半晌,吳振慶說:“都愛說世界很小,其實世界還是很大的。比如我們,都在一個城市裡,返城後,算上前幾天在劇院裡那一次,我們才見了兩面。今天要不是我服務上門,還不知道你住在這兒。” 張萌輕輕地說:“我也不是成心躲著誰……我……真的沒時間也沒精力和從前一些熟人保持交往了。但是唯獨對你,我總也忘不了,真的,想忘也忘不了……” 吳振慶認真地傾聽著,似乎在咀嚼她說出的每一個字:“你救過我命。我總想找機會報答……我……” 吳振慶:“說下去。” “我……我一定會報答你的。真的!要不……我託人給你找一份兒工作吧?” 吳振慶古怪地笑了:“好念頭,真是個好念頭。徐克告訴我,我和咱們那幾個兵團戰友,那麼順利地就從拘留所被放出來了,你出了很大的力嘛!所以,你也不必再覺得欠我什麼了,已經報答了麼!”

張萌道:“那並不能算報答。要不是我寫的一篇報導,你們幾個的事兒,也不至於被公安部門看得那麼嚴重。” 吳振慶說:“那倒也是。不過不知者不怪……反正我聽你張口閉口報答的,覺得我們之間,當年似乎只發生過一點兒偶然性的小故事,最後畫一個句號就該心安理得地結束了,起碼在你這方面是這樣吧?” 張萌趕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我確實認為,當年的事,應該讓它過去了。所以……上次在劇院見到你有了……對象……我心里特別替你高興。” “有了什麼?” “哦,也許應該說是未婚妻。” “她他媽的不是!” “可是,她很愛你啊!” “可是我不愛她!”吳振慶霍地站了起來,一邊走向張萌一邊說,“你還更替自己高興是不是?不管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成了我老婆,你都替你自己高興是不是?可你心裡明明知道我愛的是你!從十七八歲愛到現在三十多歲!”

他已走到了張萌跟前,雙手抓住張萌的兩條胳膊: “當年我從大森林裡把你背出來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要報答我的話?後來你生了肝炎,我在連隊無償獻了一次血之後,又偷偷跑到農村衛生院去獻了一次血,人家要給我二十元營養費,我搖頭說不要錢,人家問我要什麼,我說,你們有糖廠,給我五斤糖吧,我走了幾十里路,把糖送到營部,送到你手裡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要報答我的話?我三次將探親假讓給我們連隊的一名女知青,那是因為她哥哥和你在一個連,我倆達成了協議,她哥哥也將三次探親假讓給你!難道我做這一切你都不知道是為什麼嗎?” 張萌閉上了雙眼:“知道……” 吳振慶搖晃著她:“你說!我今天要你說出來!” 張萌:“是……友愛……”

吳振慶吼著:“胡扯!你胡扯!” 張萌輕聲說:“是……愛。” 眼淚從她閉著的雙眼中流了出來。 吳振慶終於放開她;她赤裸的雙臂上留下了吳振慶的指痕。她低垂著頭,短髮遮住了臉,雙手交錯地輕輕地撫著臂上的指痕。 吳振慶瞪著她,心生惻隱,卻忽然又指斥起來:“我哥哥是最講原則的軍人,可是為了家中能有一個子女在父母身邊照顧他們,也不得不做違心的事,求他的老首長以部隊編外後勤兵的名義要把我招回城市,可你怎麼對我說的?你說我如果離開了北大荒,你在北大荒就沒有一個可親近的人了……你他媽的當年是不是這麼說的!” 張萌仍低著頭說:“是……” 吳振慶拿起了茶杯,望著它卻沒喝:“因為你這句話,老子又多在北大荒待了五年!如果五年前我返城了,今天也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

他又來氣,狠狠將茶杯摔了。 張萌仍一動也不動。 吳振慶進一步逼問:“你究竟愛過我沒有?你回答!” “我……我……我的確沒往和你結婚這方面去想過……”她雙手摀著臉哭了。 吳振慶怔了片刻,苦笑道:“沒想過……”——他仰起臉望著屋頂,“我明白了……當年你需要一個用他的整個心去關懷你、體恤你、愛護你,在你需要某種精神安慰和情感安慰的時候,給你以最大安慰的人,結果我就成了你生活中的這麼一個角色,而且是心甘情願的!一個百分之百的大傻冒!你感激的方式就是——有能力有機會的時候你將報答我一次。比如現在我落到沒有正式工作的地步,你可以四處求人為我找到一份工作!報答了,你的心理就平衡了。你也就有充分的理由忘卻當年的一切了,不必再隱姓埋名似的怕我找到你了,在我面前也不會覺得曾欠我什麼了;而我吳振慶呢,也就應該識趣地、自覺地、永遠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他眼中也淌下了淚水。

他仰著的臉緩緩恢復正常狀態,轉向張萌:“那好吧,我就識趣些,我就自覺點兒,我這就從你的生活中消失,今後你再不會見到我……很抱歉我一時不冷靜,摔了你一個杯子。” 他緩緩彎下腰,將碎杯片一一撿起。 張萌雙手從臉上放下,略抬起頭望著他。 他輕輕將碎杯片放在茶几上說:“告辭了。” 他走向衣架去取雨衣。 張萌跑過去搶先將雨衣取下,抱在懷裡,淚眼盈盈地說:“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你別把我想得那麼壞,那麼自私……連我自己也說不清當年是不是愛過你。當年我不懂那究竟算不算愛……” 吳振慶說:“女士,把我的雨衣給我,我沒有時間繼續聽你的解釋了。” 張萌急急地說:“你聽我說,我求求你再聽我說幾句,我曾不止一百次說服自己,只有和你結婚才算對得起你……可是我的年齡每長一歲,我對結婚的含意也就多明白一層,就越加清楚——我……不愛你。我們生活在一起不合適,那將使我非常痛苦,也必然會使你痛苦……”

“夠了!”吳振慶拽雨衣。張萌扯住雨衣不放:“既然今天當面說開了,你就讓我把心裡話全說出來!我……我理解一個男人像你這麼深地愛一個女人,卻得不到同樣的回報,內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可以為你做一個女人最感到羞恥的事……我願意使你對我的愛得到一部分滿足……三次、五次、十次、幾十次,我願意!只要這樣做能漸漸減輕你內心的痛苦。哪怕就在今天,就在現在,我也願意!我只是不能把我今天剛剛開始的新生活重新和你牢牢地拴在一起,那對我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說時,吳振慶瞪著她,默默聽著。見她不再說下去,他問:“說完了?” 張萌鬆了手:“說完了。” 她喘著氣,如釋重負然而異常鎮定地註視著吳振慶。她臉上的表情告訴他,此時無論他對她有怎樣的舉動,她都不會做絲毫反抗的。

吳振慶注視著她,將雨衣扯到了自己手裡。 張萌又閉上了雙眼,期待著發生什麼似的。 吳振慶扇了她一耳光。張萌摀住臉,側轉身。 那邊傳來重重的關門聲。 張萌緩緩轉過臉時,吳振慶已走出門了。 張萌淚流滿面的臉,望著屋子的這裡那裡,一張張紙上古里古怪的黑魚,似乎都在瞪著鼓凸的眼睛,幸災樂禍地望著她。 她從各處將那些畫拿起,扯下,一幅幅揉了,揉成一個個大小不等的紙團,拋了滿地…… 她緩緩走到窗前向外俯望—— 在細雨霏霏的街道上,穿著雨衣正從平板車上扛起煤氣罐的吳振慶腳下一滑,跌倒了,煤氣罐滾出老遠。 撐著傘,穿著軍裝的趙小濤正巧走來,用腳蹬住了煤氣罐;趙小濤將傘放在地上,要幫吳振慶將煤氣罐搭上肩,吳振慶雙手將趙小濤推得連連後退了幾步,趙小濤呆望著吳振慶扛起了煤氣罐。 張萌離開窗口,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找出煙吸。她聽到趙小濤上樓的腳步聲,這腳步聲似乎促成了她內心裡的某種緊張。她將煙捏滅在煙灰缸裡,奔過去插上門。 敲門聲“篤篤篤”地響著。趙小濤在門外說聲:“小萌,是我!我是小濤啊!” 張萌倚門不語。 趙小濤再叫:“小萌!小萌!開門啊!我們不是說好了,我今天要陪你拜師學畫的嗎?” 張萌在裡邊說:“別敲了!……我知道是你……” 趙小濤問:“你怎麼了?那個吳振慶他……究竟對你怎麼了!” “我沒怎麼……他也沒對我怎麼!” “那你為什麼不開門?為什麼不讓我見到你?” “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去學畫,不想見到你!” “你不讓我見到你,我就不走!” “求求你,發發慈悲,走吧!別煩我了……” “那……我改天再來看你……” “不,你以後別再來了……我們……拉倒吧……” “我說來,就一定要來!” 趙小濤下樓走了。 張萌傾聽著,再也克制不住,雙手摀臉,靠著門嗚嗚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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