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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2

年輪 梁晓声 5616 2018-03-19
吳振慶和父母在吃晚飯,老吳對吳振慶說:“喝點兒不?” 吳大媽不悅地說:“你想喝就自己喝,別慫恿你兒子!” 老吳笑道:“嘿嘿,一個人喝多沒意思……” 吳振慶說:“爸您要真想喝,我就陪您兩盅。” 老吳對吳大媽說:“去,把那半瓶'老白乾'拿來。” “媽您別動了,我去拿……”吳振慶跑去拿了酒來。給父親和自己往酒盅裡斟滿了酒。老吳飲了一口酒,用筷子指指兒子的酒盅。 吳振慶也擎起酒盅飲了一口。看得出他完全沒有飲酒的情緒,純粹是為了陪父親高興。老吳往兒子飯碗裡夾了些菜:“講講,啊?再講給我聽聽,我愛聽……” 吳振慶:“爸,講什麼?” 老吳又飲了一口酒:“講講你們包工隊的事兒嘛!”

吳振慶不知說什麼好。吳大媽的腳在桌子底下踢了兒子的腿一下,接言道:“好著哩!他那兒好著哪!已經發展到一百多人了,全都是他這種年齡的大小伙子,是不是兒子?” 老吳道:“唔,一百多人了?” 吳振慶忙說:“是啊是啊,一百多人了……” 老吳儼然以顧問的口吻說:“這才隔了幾天啊,是不是發展得太快了點兒?” 吳大媽說:“不快。兒子那天不是說了麼,將來他要當全市最大的施工隊的隊長呢!” 老吳瞪了吳大媽一眼:“我是要聽你說啊,還是要聽他說啊!” 吳振慶趕緊說:“是啊是啊,也許太快了點兒,帶領著一百多人幹,不比以前帶領著二十多人幹省心啦。爸,我已經意識到您指出的這一點。不過人多有人多的好處,人多名氣大,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嘛,對不對爸?”

老吳誨人不倦地:“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擔心的是,你什麼鳥兒都往你那片林子裡招引,用人不當。用人,這可是有大學問的一件事哇。用得公道,眾人就服你。用得不公道,眾人就不服你。或者表面上服你,內心裡不服你。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叫做人心服,泰山移……” 吳振慶說:“爸,是人心齊,泰山移……” 老吳將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了:“人心不服,那能齊麼?人心服,才人心齊。所以歸根結底——還是人心服,泰山移。人心這東西,光靠嚴管不行,還得靠籠絡。三國里,最會籠絡人心的,那還得說是曹操,”他飲了口酒繼續說,“你看人家曹操,為了籠絡住關羽,上馬金,下馬銀的。劉備也行,長坂坡摔阿斗,那是摔給趙子龍看的,是摔給部下看的,要不怎麼叫劉備摔孩子收買人心呢?不會籠絡人的孫權,劉備落魂了,去投奔他,而且當了他妹夫,他還是沒籠絡住劉備。”他又喝了一盅,近於亢奮地,“過去,講讀毛著,講群眾路線,群眾路線那是什麼呢?說穿了,不就是籠絡群眾麼?你也要讀讀三國,家裡沒有,明天就去買一本,新的買不著,買本舊的也行。總之你不知道點兒三國是不行的。毛著講的是理論,三國講的是實際——理論聯繫實際麼!大小,有級沒級的,帶領著一百多號人,你不是領導也是領導了!”

吳大媽從中作戲地說:“聽明白了麼?你爸這些話都是至理名言啊!” 吳振慶說:“聽明白了……” 老吳還在興頭上,又說:“一般來講,兒子,凡是老子對兒子第一次說教的些話,十之八九都可以算成是至理名言。因為,那等於,老子在向兒子傳授真格的人生經驗了。” 吳振慶說:“爸,我記住了。第一,人心服,泰山移。第二,買一本三國,結合著毛著讀。爸,是三國志,還是三國演義?” 老吳有點睖睜了,揮了揮手說:“那倒沒什麼,一碼事兒……”他將酒一飲而盡,俯身向兒子,並拍拍兒子的手,“振慶啊,我……還有件事兒,想求你……不知你能不能答應?” 吳振慶又擎起酒盅一飲而盡:“爸,那我還能不答應麼?” 老吳說:“我有個老哥們儿,剛認識不久,下棋認識的。這個人呢,是八級瓦工,又是七級泥水工。七十來歲,身體還行。家里挺困難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的一大堆。他想多掙點兒……你看,沖我,你老子的面兒,能不能讓他加入你那個施工隊?活他是乾不動了。可給你們當個顧問什麼的,我看是夠資格的。現在不是實行顧個問麼?”

吳振慶嘴裡的飯菜,頗不順溜地嚥下去:“您答應了?” “可不答應了麼?過後我一想,人家興許是為了求我,才連續幾天陪我下棋的。人家棋好。不是為了求我,幹嗎非陪我下呀!衝人家費的這一番苦心,你爸能不答應人家麼?再說,你爸這人,活了一輩子,就沒被一個人求過。你爸也得體驗體驗,被人感激是種什麼心情。所以呢,你無論多難,也得替你爸圓了這次面子啊!” 吳振慶不知所措了:“他……打算什麼時候上班?” 老吳說:“自然是越快越好了……” 吳大媽在小屋音調很特別地咳嗽起來。 父子倆同時望去,吳大媽立刻掩飾:“我這嗓子,這幾天也不知怎麼了,好像總有塊痰堵著……” 老吳不滿地:“我們這商議正經事兒呢,你那兒消停點行不行?”

老吳剛回過頭來,吳大媽便對兒子搖頭、擺手、頓足,示意他千萬不要答應什麼……吳振慶總算想出個答复的辦法,他說:“爸,我可不打算顧個什麼問,整天價在我面前指手畫腳,那將意味著有大權旁落的可能……” 老吳打斷了他的話:“不會的不會的,我舉薦的人,怎麼會做出奪你權的事呢!不當顧問,也行嘛!人家並非是偏要當什麼顧問……” 振慶說:“爸,這事兒,容我和兩位副隊長研究研究。我雖然是頭,也得講點民主啊!” 有人敲門,吳振慶起身去開了門,一位臂帶紅袖章的負責街道治安的老太太,引進一腰寬背厚的胖姑娘。那老太太熱情洋溢地說:“你就是振慶吧?” 吳振慶答道:“大娘,我是……” 吳大媽迎了出來道:“喲,你們來了?我當你們還得等一會兒才來哪!”

大媽暗暗打量胖姑娘,胖姑娘也暗暗打量吳振慶。 吳振慶已明白對方們的來意,朝母親投去氣惱的一瞥。 吳大媽對兒子的目光佯裝不見,將客人們請進了大房間:“這屋坐,快請這屋坐……” 老太太說:“這屋收拾得多體面啊!我看什麼也不缺了,就缺個新娘了。” 吳大媽將門關上,對老吳悄聲地:“你別吃了,出去下棋去吧!”又對兒子悄聲地:“你快去洗把臉,攏攏頭髮,進屋去陪客人。” 吳振慶膩歪地說:“媽,還是讓我出去下棋,讓我爸陪客人吧!” 吳大媽在兒子胳膊上扭了一把:“你是傻呀,還是苶呀!” 老吳也明白了,不高興地說:“我給你的任務,是物色一個兒媳婦,不是找回家一個扛長工的!別忘了現今不用糧證買糧啦!”說完他撐著拐出去了。

吳振慶別彆扭扭被母親推進了大屋,胖姑娘立刻從沙發站了起來,老太太也站了起來。吳大媽對胖姑娘說:“坐吧,坐吧,別見生。”吳振慶仰臉望屋頂。老太太只好向吳大媽介紹:“這姑娘姓葛,叫葛紅。屬馬的,今年二十八了,比振慶小四歲……” 吳大媽說:“看你身體怪好的。” 胖姑娘說:“也不怎麼好,我肝……” 老太太趕緊接過話去:“她幹活鍛煉的,身體才這麼好。” 吳大媽說:“坐吧,坐吧……” 胖姑娘忸怩地坐下了。 吳大媽說:“在什麼單位上班?” 胖姑娘說:“在……生物分解所……” 吳振慶的目光不禁望向姑娘,有幾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吳大媽說:“我們振慶,在施工隊當第一把手。大小,也算個脫產的干部吧。”

胖姑娘的目光,頗有好感地向吳振慶一瞥。 吳振慶說:“媽,我可沒脫產。我一直在幹力氣活兒。” 吳大媽說:“那是你覺悟高!不脫離工人群眾。” 吳振慶的目光又望向了屋頂。 老太太這時也插嘴說:“不脫離群眾好。將來準能當更大的領導……振慶你是黨員吧?” 吳振慶說:“黨還沒來得及發展我哪!” 老太太得意了:“小葛是黨員,在兵團入的黨……” 吳振慶說:“那她將來做我的入黨介紹人吧……” 吳大媽指斥他:“盡說些嘎牙的話!我們振慶也快入黨了。你想,都當了領導了,入黨還不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嗎?不過是,黨現如今忙,這麼大個國家,讓'四人幫'搞得亂七八糟的,一時也就顧不上找他談。他呢,也忙。領導著一二百人呢,能不忙麼?也就顧不上主動找黨談。等兩方面都不太忙了,入黨還不是兩方面都點下頭兒的事嗎?”

老太太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別咱倆光插在中間說,是不是讓他倆單獨聊聊?都是兵團的,肯定有共同語言……” “好,好……”吳大媽將老太太往屋外引。 吳振慶趕緊攔:“媽,你們都別走哇。其實,還是一塊兒聊得好。一塊兒聊,話題多……” 老太太說:“這又不是開座談會!我和你媽,有另外的話題,我們的話題是次要的,你們的話題才是主要的……我們一參加聊,不就乾擾你們的話題了麼?” 她們一出去,吳大媽將門掩上了。 吳大媽引老太太進入小屋,她們坐在床上和椅子上,老太太問:“你覺得怎麼樣?” 吳大媽說:“又是黨員,又在一個科研所裡,這兩方面,都高於我們振慶……就是……” “就是太胖了點兒是不?”

吳大媽說:“其實,我倒不嫌人家姑娘胖。不知我們振慶怎麼個感覺……” 老太太說:“瘦女人,生了孩子以後,準胖。胖女人呢,生了孩子以後,準瘦。這咱們都是過來人,誰也騙不了誰的。我保你得了孫子或者孫女以後,兒媳婦也變得苗條多了。你是喜歡孫子哪,還是喜歡孫女哪?” 吳大媽一笑:“我還是喜歡個孫女。一輩子拉扯大兩個小子,煩小子啦。可誰知道振慶他爸是不是跟我一樣呢?” 大屋裡,吳振慶仍站著,望著屋頂。 胖姑娘先開了口:“你坐啊!” “我站著挺好……”吳振慶掏出煙來吸。 胖姑娘說:“給我一支行麼?” 吳振慶一怔:“什麼?” 胖姑娘說:“煙啊!” 吳振慶反應過來,忙說:“行,行!真對不起,沒想到你還吸煙……”他遞給她煙,並替點著。 胖姑娘很有風度地吸吐著,說:“下鄉九年,餵了八年半豬。有時一個人很愁,很悶,就偷偷吸煙。” 吳振慶有點兒放開了,說:“咱們都是兵團戰友,我不能騙你,其實,我現在沒工作。不久前是在一個小施工隊幹過,可施工隊散了。我媽之所以替我遮掩,老人的意思我不說你也能理解,無非怕我打一輩子光棍。” 胖姑娘說:“像你這麼一表人才的,哪能呢!” 吳振慶說:“你這是王八瞅綠豆……對不起,我說走嘴了,我的意思是,你太誇我了!” “你這人真實在……”胖姑娘說。 “也就這麼一條優點吧。” “我就喜歡實實在在的男人……” 吳振慶不知所措地說:“你可千萬別……別那樣……我的意思是,一個男人光實實在在這麼一條優點,太不值得一個女人喜歡了。再說我也不總實在……” 胖姑娘笑了:“你說話真逗!”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我是很嚴重的……” 胖姑娘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很嚴肅的。我也是很嚴肅的。其實,我也很實在。所以,我也不騙你。你屬牛的,虛歲三十三對不對。” 吳振慶點頭。 胖姑娘說:“我屬鼠,比你大一歲,今年虛歲都三十四了。” 吳振慶說:“你……老高一?” “不,老初三。上中學時家裡生活困難,學習上總分心,留過一級……” 吳振慶說:“你……這麼實在,我很感動……” “我也不在什么生物分解所,我在屠宰場……” 吳振慶瞅著她不禁瞪大了雙眼:“你……我的意思是,特別對你們女人來說,那……是很具有刺激性的工種吧?” 胖姑娘又從茶几上拿起煙盒,抽出了一支煙,吳振慶又替她點著了煙,胖姑娘吸了一大口,吐出一個大煙圈兒:“你以為我的工作,是每天攥著刀子殺生吧。那我可不敢,其實我膽量很小。現在已經實行半機械化了。我的具體工作是每天用鹼水洗腸子。牛、豬,活生生地進到我們廠,經過幾個車間的處理,就被分解成整肉、碎肉、下水什麼的了。所以我們廠的小青年,對外都願說自己是生物分解所的。” 吳振慶問:“那……你也並不是黨員?” “是過……” “是過?” “不但是過,還被評為模範黨員、毛著標兵、五好戰士、養豬能手、紮根典型。我曾經獲得的榮譽,多了!你要是稍作一番調查就會知道——咱們知青中,凡是餵過三年以上豬的,只要再學會沉默寡言這一條,成分也屬於紅五類的話,入不了黨就怪了。七八年我忽然想開了,鬧返城,結果目的沒達到,什麼榮譽都丟了。一年以後,大返城了,不鬧的也可以走了……細想想,我太虧了。所以,有些事兒,人是不能太細想的……” 吳振慶流露出了對她同情的神色,他從茶几下拿出糖來: “別吸煙了,請吃塊糖吧。” 胖姑娘掃了一眼糖盒,搖搖頭。 吳振慶替她挑了一塊,剝開來遞給她:“這塊好吃,夾心的,還軟……” 胖姑娘說:“咱們的介紹人,和我家沾點兒親,我應該叫她二舅母,所以她才積極。她教我說,等咱倆處出了感情,再對你坦白真相也不遲。我想,還是你剛才說得對,都是兵團戰友,你不騙我,我也不能騙你。” 吳振慶感動地說:“你……比我還實在……” 胖姑娘說:“還是你實在。你的實在,感動了我。” “不,你更實在……” 胖姑娘說:“你認為我更實在,那我就再說句更實在的話。咱們得打破常規,咱們得超越某一兩個階段。咱們都老大不小的了,沒那份閒情逸致,也沒那份閒工夫了,是不是?” 吳振慶說:“我……我有點不明白……” 胖姑娘說:“我的意思很明白,按常規,應該是,先交一段時期的朋友,其後確定對象關係,還要互相考驗一年兩年的。讓這一套見他媽的鬼去吧!我的既定方針是,要是想結婚,立刻就登記,要是不想結,就滾他媽的蛋!” 吳振慶對胖姑娘的話反應愕然…… 胖姑娘接著說:“對不起,我這人喜歡直來直去,我已經拖不起了,再拖,用小青年的話說,我就成老幫脆了,成大嬸了。你如果覺得我這人還看得過去,我就不在乎你暫時沒工作。至於感情,兵團戰友是個基礎。結婚後雙方要活好幾十年哪,從從容容的,想怎麼培養就怎麼培養,想培養多深就培養多深……” 她說完,瞪著吳振慶,等著他表態…… 吳振慶極窘,摸起煙來吸。 在那間小屋裡,那老太太問吳大媽:“他們談了有一個鐘頭了吧?” “差不多。” “一見如故呢,要不能談這麼久。” “能談得來就好……” “我差點兒忘了。我還給他們討了兩張文藝演出的票哪。我該走了,你先給他們送過去吧……” 吳大媽將老太太送至門口,老太太指指大屋的門,悄悄說:“先敲敲門再進去,都是沾腥就下嘴的年齡,知道兩個正在咋樣?免得你這當媽的驚著他們,臊了他們……” 老太太離去後,吳大媽躡足來到大屋門外,貼耳聽聽,屋內靜悄悄的。 吳母故意咳嗽了一聲,之後敲門。 吳振慶在裡邊說:“進吧,敲什麼門啊!” 吳大媽慢慢推開門,滿屋的煙霧,嗆得她不禁倒退了一步。 吳振慶坐在一隻沙發上,頭垂得不能再低,指間還夾著煙。 胖姑娘倒靠寫字台站著了,也在吸煙,並且瞪著吳振慶。那情形,彷彿一個在審問,一個在受審。 吳大媽說:“你們……這是……” 胖姑娘自信地回答:“大娘,我們正談在關鍵處……” “那,你們接著說,你們接著談……” 吳大媽又將門關上,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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