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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

年輪 梁晓声 5426 2018-03-19
幾年之後,他們都脫下了他們穿回來的兵團服,被城市消化到各個角落和各種行當中去了。只有解剖某一座城市,才會從城市的橫斷面裡,發現他們確實運行著,走出了千差萬別的人生軌跡……
城市的夜晚,死寂如公墓。高樓的黑影幢幢。 一根電線桿頂端棲息著一隻貓頭鷹。 貓頭鷹下面是一條小街,一片矮房的屋頂。 貓頭鷹似乎發現了什麼,俯衝而下…… 一隻大網正在等著它。 有人說,在城市裡,需要提防的時候似乎更多些。對人是這樣,對一隻從動物園裡逃出來的貓頭鷹更是這樣,它“落網”了。 第二天,在動物園管理辦公室中,一男一女兩個工作人員坐在桌前,女的織毛衣,男的看報,這間辦公室的牆上有一面通常被當作獎狀的鏡子,鏡子上寫著:“無私援助,偉大貢獻。”下角落款是“龍江電影製片廠敬贈”。

這時有人敲門,沒等回答,一個青年推門而入,他手裡拎著一個用布罩住的籠子。 青年不慌不忙地將籠子放在辦公桌上。 他彬彬有禮地問:“我從晚報上看到一條消息,你們逃走了一隻貓頭鷹,是不是這只?” 他像一位魔術師似的扯去了罩籠子的布。 一男一女兩位管理員繞著籠子辨認了片刻,男管理員說:“是,是,沒錯兒!” 女的說:“瞧它那隻爪子,爪鉤不是斷了一截麼?有家電影製片拍電影需要它,因為它是從小在動物園裡養大的,不太疏遠人。我們已經答應藉給電影製片廠了,不然也不會登報的。” 男的說:“可不麼!真應該感謝您啊!吸煙,請吸煙。” 青年接過煙,對方趕緊按著打火機,熱情地說:“坐,您請坐!別站著啊!”

青年坐下,深吸一口,緩緩吐出,用閒聊似的口吻問:“電影厂得給你們一筆錢吧?” 男的說:“當然,當然。如今講究經濟意識嘛!要過去,就白借給他們了!別說一隻貓頭鷹,獅子老虎讓他們拍些鏡頭又怎麼樣?”他看看女管理員又問,“是吧?” 女的說:“是啊是啊,時代不同了。我們不要錢,倒顯著我們跟不上時代潮流,太迂腐了!” 青年說:“那,電影厂給你們多少呢?” “不多,才八百……”女的說,她見男的直向她使眼色,忙收住口,“我記錯了!不是八百,是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煙灰缸裡彈彈煙灰,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不是還在報上登得明白,捉住送還者,有酬謝的嗎?” 男的說:“對對對,光顧說話,把這茬儿忘了。小劉,你快付給人家這位同志酬謝費!”

女的立刻拉開抽屜,找出二十元錢和一張紙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給我們寫下個收據,我們好報賬!” 青年朝錢和紙瞥了一眼,沒動,轉臉瞅著男管理員,依然慢條斯理地說:“就算你們說的那個數,六百吧!不是我逮住了,給你們送來,你們六百元還能得到嗎?” 青年又吸一口煙,又微笑。 男女管理員對視,目光瞅著貓頭鷹,又瞅著青年。 青年說:“事兒明擺著,我等於給你們送來丟失的六百元錢,也許是八百元錢,對不?這叫什麼精神?這叫拾金不昧。你們都巴望著分這筆錢呢,對不?幹哪行吃哪行嘛!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很正常。這叫時代潮流。這潮流好。不這樣,那就叫逆潮流而動,對不?所以呢,我不跟你們繞彎子,咱們開誠佈公。你們得那麼多,我只得二十分之一,甚至是三四十分之一。這太不合適了吧?將心比心,你們若是我,你們又該怎麼想呢?”

兩個男女一時啞口無言,定睛瞅著他發楞。 貓頭鷹在籠子裡不老實,用嘴擰鐵絲。 青年用煙頭燙貓頭鷹的嘴。 女管理員賠笑說:“是少了點兒,二十元是少了點兒,您不說,我倆也覺得怪拿不出手。可這是我們領導的一句話定的數,不是我倆做的主。您看這樣行不?我倆先掏自己的錢,再湊給您三十,一共給您五十。再多,我們也就不敢墊了。” 她說罷,從兜里掏出錢包,將錢盡數取出放在桌上。還對青年亮了亮空錢包,迅速點點那些錢,對男管理員說:“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兒夠不夠哇!” 男管理員不情願地掏出錢包,一臉慍色,忍而不發。 “慢!”青年捋袖子。 他們以為青年要動武,都吃驚地後退了一步。 青年笑笑:“你們別怕,我不過想讓你們瞧瞧,我為你們付出了多麼慘重的代價!”

他小臂上包紮著層紗布。 青年說:“五十元就想打發我走?你們把我當小孩兒哄嗎?我這胳膊是貓頭鷹撓的!皮肉之苦,你們給論個什麼價吧。還搭上我一隻心愛的鴿子做誘餌。光我那隻鴿子在鴿市起碼賣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冷著臉,從桌上抓起那男管理員的煙,理所當然似的又吸著一支。 女的賠了個笑臉,近乎訴苦地說:“同志啊,您就多多體諒吧!啊?您剛才也說,幹哪行吃哪行。可干我們這行的,您叫我們吃什麼呢?總不能吃老虎吃獅子吧?拍電影的需要我們一隻貓頭鷹,這對我們是百年不遇的事兒!我們上上下下四十來人,您算算每人能分多少呢?給您五十,固然不多。可與我們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這隻貓頭鷹的福,我們每人能買一隻雞三斤魚的,您就成全了我們,別跟我們斤斤計較啦!另外,我們再往您單位寫感謝信,怎麼樣?啊?”

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一撇,不屑地說:“這樣吧,你們酬謝我這個數,我反過來給你們寫封感謝信!”他伸出兩根手指剪動著…… 女的問:“二……百?” “二一添作五。” 男的說:“你別太過分了,你這是敲竹槓!” 青年振振有詞:“敲竹槓?這叫按勞取酬你懂不懂?馬克思主義的分配原則!要不是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機智勇敢地捉住它,你們一半兒也沒有!” “好,說得好!馬克思主義也搬到桌面兒上來了!”男管理員終於生氣了,“你小子坐這兒別動!我給派出所打電話,派出所會好好表揚你小子的。” 男的說著抓起電話,氣急敗壞地撥號。 女的說:“老李,你何必這樣!何必這樣!咱們雙方再耐心談談,再耐心談談嘛!”

青年見不妙,趁他們不防,倏地站起,拎了籠子就往外走,邊走邊說:“老子放生,你們有能耐再自己捉回來吧。拜拜啦!” 一男一女追出,青年已跑遠。 青年回頭瞧瞧,見無人窮追不捨,放慢了腳步,咒罵:“狗男女,媽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籠子,從臂上扯下偽裝的紗布,塞入垃圾桶。 貓頭鷹從籠子裡瞪著他。
第二天在自由市場上,貓頭鷹已變成一尊標本,託在青年的一隻手上。 青年扯著嗓子大聲招徠:“嗨!誰買誰買,昨天還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生而後已!豐富家庭藝術情趣,倡導生活新潮流啦!廉價出售,二百元整!獨特的藝術,製作精細,具有長久審美價值……” 一中年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跟隨著他看。 青年說:“您想買?我一看您就是位有藝術細胞的!想買咱們還可以侃侃價。畫家吧?準是,齊白石的蝦,黃冑的驢,徐悲鴻的馬,您把貓頭鷹畫到家了,將來也就是大師啦!”

中年人說:“您抬舉我了。我是中學的生物老師,這是不錯的生物標本。” 青年說:“當然,掏錢吧!” “便宜點兒怎麼樣?” “好商量,支持教育事業嘛,你還個價!” “六十元。” “去去去,一邊兒涼快去!這人,給臉就上鼻樑!” 中年人怏怏地走了。 兩名五十多歲婦女的評論。 “二百,一個月的工資,正經過日子的人家誰買那玩意兒。” “就是!老人嫌不吉利,小孩子準害怕,擺在廚房裡不對勁兒,擺在臥室,閉了燈兩口子在床上那點兒事都讓它看在眼裡了!瞧它那雙眼睛,瞪得惡狠狠的,好像跟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能往客廳擺嗎?” “何況我家也沒客廳。” 青年惱怒地朝她們瞪去:“說什麼哪?”

她們趕快互相拉扯著走掉。 “餵,賣貓頭鷹的,你站一下!”青年立即站下,回頭喚他的是已經當了服裝攤主的徐克,徐克臉刮得乾乾淨淨,腮幫子泛青,著筆挺西裝,襯衫領子雪白,還繫著領帶,那樣子全不像練攤子的,倒像一位紳士。 服裝攤上摞著一大摞《服裝》雜誌,壓著一張大紅紙,上寫:“買一件服裝,贈一期雜誌。本期刊有國內服裝專家之預見性文章——今年夏季流行色為黃色!” 徐克說:“你過來!” 青年雙手捧著標本,如同捧著全世界保留下的最後一頂王冠,立刻顛儿顛儿地過去。 徐克用研究的神情審視標本:“不貴,不貴。” 青年說:“這麼多中國人,沒個識貨的,您若肯買,咱們還可以還價。” 徐克白了他一眼:“還什麼價?你當我拿不出二百元錢啊?”

“大哥,那您就買了唄!往書架頂上一擺,家裡來了客人,顯得您多有審美情趣,多……” “少跟我耍嘴皮子!”徐克從衣兜里掏出黑皮大錢夾子,拉開拉鍊兒,夾出兩張百元大鈔,毫不猶豫地遞給小青年。 小青年接了錢,剛欲轉身走開,猛聽一聲喝:“慢著!” 與徐克的攤床對面的另一服裝攤床的攤主,繞出自己的攤床,橫著肩子跨了過來,在小青年肩上重重拍了一掌,憋著股無明火氣說:“別賣他,賣給我!” “那哪兒成啊,我已經收了他的錢了!” 矮胖攤主說:“收了退還他麼,我二百五十元買你的!” 一個賣花生瓜子的對賣水果的說:“瞧,倆死對頭又較上勁了,有戲看啦!” 賣水果的說:“同行是冤家麼!” 青年對矮胖攤主說:“開玩笑?” “屁話!”矮胖攤主說,“不認不識的跟你開玩笑?”說著從兜里掏出一沓兒錢,不足一千,也夠八百,像撲克油子發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青年,手中飛快地將五張五十元大鈔拋甩在徐克的攤床上。 小青年一見,急切地對徐克說:“哥們儿別見怪,不賣給你,賣給他了!能多賣五十元我不干,我不成傻瓜蛋了麼!”說罷,他將已揣入兜里的兩百元掏出,放在攤床上,一手抓起矮胖攤主拋下的錢,一手指著標本,“歸你啦!” 矮胖攤主瞅著徐克,得意揚揚一笑,伸出雙手就去捧標本。 徐克一伸胳膊擋住了他,看著小青年微微一笑:“他比我多給你五十元你就不賣給我,又賣給他了?那麼,我比他再多出五十元,你到底願意賣給誰呢?” 青年一怔,大為懷疑地:“說話算話?” 徐克重新掏出黑皮大錢夾子。二指夾出兩張五十元錢,壓在剛剛被青年退還的二百元錢上。 青年對矮胖攤主說:“大哥,也對不起您了啊?”他又將剛剛抓在手中的錢塞入攤主的衣兜,一把抓起了徐克的錢。 矮胖攤主抓住了青年腕子:“我還加十元!” 徐克說:“我也加十元!” 青年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更其為難。 徐克說:“別為難了,我若是你,誰出價高我賣給誰!” 一些男女駐足,默默圍觀。 矮胖攤主不再說話,瞪著徐克,又一掌拍在桌上十元錢。 徐克也不甘示弱地瞪著對方,照樣往桌上拍錢。 他們互相瞪著,你一張我一張,不停地往攤床上拍錢。 貓頭鷹在他們之間,兩眼似乎射出咄咄的仇恨。 終於,矮胖攤主手中僅剩一張“大團結”了,他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起來,鼻孔噴出威脅人的一哼,恨恨地說:“爺們儿沒興致陪你們玩了!”胡亂抓起屬於自己的那堆錢,塞到衣兜里,一扭身分開眾人便走,走回去便收攤床,收了攤床便蹬著車走了。 徐克向圍觀者抱拳:“散了吧散了吧,我們不過是解解悶兒,有什麼熱鬧好看的?諸位別影響了我的生意!” 圍觀者不散,一個個定睛瞧著攤床上那堆錢,眼神兒十分複雜。 小青年也定睛瞧著那堆錢眼神兒發直。 徐克說:“你愣著幹嗎?那堆錢歸你了,拿走,快拿走!” 青年如夢初醒,似惡虎撲羊,唯恐被搶奪了一般,身子往前一沖,傾壓在錢堆上,一把一把將身下的錢往兜里揣。 圍觀者們的各種目光,其中不乏嫉妒。 小青年起身拔腳便走。 “站住!” 小青年站住了,回望著徐克。 “就這麼走了?我用比原價多幾倍的錢買了你這東西,連個謝字也不說?” 小青年趕緊轉身,虔誠地說:“大哥,給您鞠躬了!” 他深彎其腰,鞠了一個九十度大躬。 徐克說:“這還差不多。請便吧!” 小青年一隻手按著衣兜匆匆離去。 圍觀者漸漸散去。徐克的攤床前一時也清靜了。 他癡呆呆地斜眼瞧著貓頭鷹,彷彿在欣賞,彷彿在研究,彷彿在挑剔什麼缺陷,彷彿在怨惱它,詛咒它。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惑、茫然、空虛、失落,和難以解釋清楚的某種內心情緒。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傳來:“大哥,我回來了!”衣著入時的二十歲出頭兒的小俊亭亭地站立在他面前。 徐克問:“燙個發,怎麼去了那麼久?” 小俊說:“人多嘛。”在他面前轉動著頭,又問:“喜歡麼?” 徐克悶悶不樂地說:“嗯,還行。” “怎麼叫還行啊?到底好看不好看呀?” 徐克鬱鬱地說:“好看。” “大哥你又怎麼了?滿臉舊社會的樣兒!叫人看了心裡怪不安的……又生我氣了?” “沒生你什麼氣,和你無關。” 小俊朝貓頭鷹標本努努嘴:“你買的?” “嗯。” “二百元錢買這東西幹嗎呀?拿回家去大爺又該罵你了。” 徐克說:“豈止二百,大概花了能有一千。” 小俊愕然地張大嘴。 徐克發現所有的“攤爺”幾乎都在朝他們看著,有幾分不自在,低聲說:“想不想去跳舞?” 小俊一下子眉開眼笑:“想!” “那……老地方!我先去,在那兒等你,你收了攤兒,立刻就去。” “好的!” 徐克嘆了口氣:“世界這麼大,只有你能給我點兒感情安慰。” 小俊說:“別人想給,我得讓啊!” 徐克拍了拍她撐在攤床的一隻手,轉身走了。 小俊看見貓頭鷹,說:“大哥,這玩意……” “你替我捧回去吧。” “叫我捧著啊……”小俊伸手觸了一下,趕快收回,彷彿怕咬手似的。 晚上,徐克在燈紅酒綠的歌舞廳中獨坐一隅,持杯獨飲,目不轉睛地望著小俊跳舞。 小俊一個人隨著迪斯科節奏,忘情地扭擺著,她扭得很美,充滿了青春活力。 一張桌上,兩個青年被她吸引了,他們說: “那妞兒挺浪,是不是?” “天生尤物。” “瞧咱哥們儿手段。”那人說著站了起來。 “別衝動,有主兒……”另一人朝徐克那兒翹了翹下巴。 “他呀,我見過,不就是一個在市場上練攤兒的嗎?你怕他?” “別瞧扁了他,全市服裝攤網中,那可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惹惱了他,咱倆可就別想有服裝買賣可做了。” “哦?他叫什麼名字?” “徐克。咱們道上的人都叫他徐爺。” 那青年顯出肅然起敬的樣子,又緩緩坐了下去。 獨飲的徐克,在這種地方,似乎尋找到了良好的感覺。一副威嚴不可侵犯的架勢。 不時有人從各方向他舉杯示意。 他亦頻頻舉杯回示。 小俊扭到了他跟前,輕輕奪下他的杯,放在桌上,拉著他的雙手,將他拉起,一邊扭動腰肢,一邊將他牽引到舞場中央。 他也伴著女孩兒扭起來,雖然動作不怎麼樣,但似乎相當自信。 他扭擺著,扭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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