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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3

年輪 梁晓声 9252 2018-03-19
人們在跳舞。 徐克招來服務員,又要了一杯啤酒。 小俊說:“大哥,別喝了,你喝得太多了。” “沒事兒,我今天心裡有點兒彆扭,讓我多喝幾杯。” “心裡彆扭才不應該多喝哪,再說,你不是讓我在抽煙喝酒方面管你點兒嗎?” 徐克抓起小俊一隻手,隔著桌面拉到自己面前,輕輕攥著,醉眼瞇瞇地註視著小俊,不無感激意味地說:“當一個人真正感到孤獨的時候,伴侶並不是一種安慰。” 白天那個賣貓頭鷹的小青年也來到這個歌舞廳入口處,但是他被收票的姑娘攔住了。 姑娘說:“票。” 青年說:“我找人。” “找人?” “真的!” 姑娘將手裡握的麥克風朝他一遞說:“對著這個叫他的名字,他在裡邊兒就听見了。”

青年人不接,他說:“小姐呀,我找這個人,要是以這麼一種方式嘛,他在裡面聽見了,也不會出來的。” 姑娘例行公事:“那我可就不管了。反正,只要你進門我就得收票。” “那,多少錢一張票啊?”他將一隻手伸入西服內兜,彷彿想掏錢買票。 “五十!” 青年一怔,已揣入西服內兜的手,沒往外掏。 姑娘不再理他,欣賞地擺弄著自己的紅指甲。 舞曲聲一陣高一陣低地傳出。
舞廳裡,徐克和小俊仍在跳舞。 另一張桌上的兩個青年望著他們。 一個說:“一個不主動向女人求愛的男人,很容易變成一個主動進攻的女人的犧牲品。” “是啊,整個世界都佈滿了女人為了征服男人而設置的羅網、圈套和陷阱。” “奇怪,”那人又說,“那小妞怎麼會喜歡他那個毫無情趣的男人呢,如果是為了錢,那麼我現在就可以走過去告訴她,我比她那位徐爺的錢包更鼓。”

“有時你必須用女人的頭腦來想女人的問題,正像必須用傻子的頭腦來想傻子的問題一樣。” 在外面收票的姑娘聽著場內傳出音樂,按捺不住寂寞之心,獨自扭動起來。 那位一直想進去找人的青年一笑,走過來湊上前,搭訕地說:“小姐,每個人都應該根據自己的職業學會處世之道,我在社交活動中的做法一向是對人和顏悅色,我認為這一點對所有的人都是適用的。” 姑娘翻了翻白眼,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青年趁機“套磁”:“小姐,我想進去找人,而你讓我買票,可我兜里的錢又不夠買一張票,這就是一對矛盾。有了矛盾就得想辦法解決,是不?幸虧我頭腦不笨,知道該怎麼做。”他說著從兜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和一盒女士煙,放在桌上,又說,“如果我硬往裡闖,你攔不住我,就失職了。如果我塞給你兩張票子,你收了就受賄了,我用兜里的錢買了這兩樣東西,你看,能不能為我行個方便呢?”

姑娘猶豫,左右瞧瞧,見無第三者,迅速拉開收票桌的抽屜,將口香糖和煙很快地摟了進去。 姑娘說:“快進去快出來,別在裡邊惹是生非。” “放心,你看我這麼斯斯文文的,是那種惹是生非的人麼?”青年進去了,他姓李,也有人叫他“小李”。 舞池中有一個男人——矮胖,就是在市場上和徐克爭買貓頭鷹的那個男人,跳出了汗,一邊繼續跳,一邊用手絹擦汗,手絹將一疊人民幣從兜里帶出落地,他推開舞伴,剛要彎腰撿,錢被一雙穿高跟鞋的腳踢開了。 一疊人民幣在一雙雙男人和女人的腳下被踢散,那矮胖乾著急沒辦法。 他喊起來:“停!停!讓一讓。” 舞曲戛然而止。 一位小姐走過來問:“先生,您有什麼不妥?” “我……我的錢。”

男人女人紛紛低頭看,錢被踢散滿場,幾乎每一雙男人和女人的腳旁都有。 人們散開,各自歸位,給他撿錢的時機。 他彎腰撿起了一張,又撿起了一張。 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望著他,他感到狼狽起來,儘管在眾目睽睽之下,撿起自己所掉的錢並不是什麼值得羞恥的事。 他直起了腰,撿錢的手當眾一鬆,撿起的兩張大團結又落地了。 他正了正領帶,不自然地笑著,環視著眾人,說出的話竟是:“諸位,誰能替我全部撿起來,其中的兩張就歸誰了。” 沒人動。有人臉上顯出了鄙夷神色。 他又說:“三張!”並伸出了三根指頭。 “五張。”三根手指變成了一個巴掌。 小李進來,正好看見這一幕,他剛想上前,不料徐克已先於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攔住小李。

徐克對矮胖攤主說:“如果一半歸鄙人,鄙人願效勞。” 對方沒想到會是他,更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條件,呆而惱地瞪著他。 徐克又說:“如果你的面子值這滿地的錢,而我願意當眾承認,我的面子,只值這滿地錢的一半兒,怎麼樣?” 矮胖愣愣地望著他,徐克在等待。 小俊走過來低聲叫道:“大哥……” 徐克朝她一笑,表示讓她不必擔心什麼。 矮胖攤主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徐克說:“撿!” 徐克從從容容,笑微微地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說:“錢是好東西,連有錢人的缺陷,包括我自己這樣小小暴發戶的缺陷,都是靠錢來填滿的,所以,我是個很看重錢的人,當我能用兩隻手撿錢的時候,絕不只用一隻手。” 他朝對方舉起了一隻手:“我這隻手,為你撿錢。”

他又舉起了另一隻手:“我這隻手,為我自己撿錢,你可要瞪大眼睛監視著。” 於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彎腰雙手撿錢。 矮胖攤主注視著。 徐克撿盡了滿地的錢之後,說:“這是你的。”將錢塞入對方上衣兜,又說:“這是我的。”將錢揣入自己的兜。 徐克發現在對方腳下還踩著一張“大團結”,又彎下了腰說:“勞駕,請抬一下尊腳。” 矮胖攤主不情願地抬起了腳。 徐克撿起錢,直起身,緩緩地將那張十元的票子撕成兩半,將一半塞入對方的兜,另一半塞入了自己的兜。 他環視著人們說:“有錢的人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貧窮的人是能吃什麼就吃什麼。我在能吃什麼就吃什麼的時期,總做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的美夢。是錢使我實現了這個夢,所以我不以用公開的方式掙錢為恥。”

他將一隻手橫放在胸前,對眾人深深鞠了個躬:“感謝大家的欣賞,表演到此結束。” 他又對矮胖攤主低聲說:“也謝謝老兄給了我一個機會,使我彌補了今天白天無謂的損失。” 他從容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矮胖攤主氣得說不出一句話。 小李這時迎著徐克走來,熱情地說:“大哥,你害得我到處找你,你忘了今天晚上咱們約好了的……” 徐克一怔,打了一個很響的酒嗝兒問:“約好了乾什麼?” 小李無中生有地說:“你看你的記性,不是去買畫兒的嘛!” 這時舞曲又起,人們紛紛離座,小李趁機挽著徐克便往外走。 他們走出舞廳,小李與收票姑娘主動打招呼並使了個挑逗的眼色,二人出門。
小俊急急跑出歌舞廳——她是在追徐克——小李挽著徐克,正攔住一輛出租車。

小俊大喊:“大哥!大哥你哪兒去啊?丟下我不管啦?” 徐克轉回身,對她揚了一下手,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他顯然喝醉了,腳下無根,身子直晃。 “你玩兒夠了自己回去吧!我陪他去辦點兒事。” 小李說罷,將徐克塞入了出租汽車。 小俊跺腳:“你們這些狐朋狗友,整天老纏著他幹什麼呀!” 小李回頭說:“我們是他的狐朋狗友,你和他又算是怎麼回事兒呢?”說罷也鑽入了汽車。 小俊望著出租車駛走,恨恨地罵道:“王八蛋!” 出租車停在一幢居民樓前。 小李將徐克拽出車,又扶著徐克上樓——樓梯很窄,從好幾層以上瀉下一點兒光…… 徐克被小李扶著進了一家的客廳。 這間客廳很凌亂,看得出是個沒有女主人的地方。但這兒那兒,不乏女人的東西——一條長絲襪搭在床頭上,一個打開著的化妝品盒還在桌上,一隻高跟鞋,只有一隻,不知為什麼會在地中央。

房間的主人留著長發,蓄著長須,一副頹廢藝術家的模樣。 主人向徐克敬煙並說:“聽小李說過,您對繪畫藝術很有欣賞能力,能夠結識您很榮幸。” 徐克說:“先別說這些,我問你,那個,那個……” 主人和小李耐心地期待著他說出“那個”來。 他卻不說了,吸起煙來。 小李急問:“大哥,那個什麼啊?” “噢,那個,那個……”徐克想了想說,“那個……廁所在哪兒?” “上廁所啊?”主人說,“來來來,我先替您開了燈。” 他將徐克引入廁所,走入客廳,瞪著小李低聲說:“你把一個醉鬼帶到我這兒乾嗎!” 小李噓了一聲:“對咱們,他醉著的時候,不比清醒著的時候好嗎?” 廁所里傳出撒尿聲。 主人說:“你聽,媽的也不給衝了。”

洗手聲。 小李說:“他還沒忘洗手,大概並沒醉到哪兒去,咱們得配合默契點兒。” 徐克從廁所走了出來,似乎真的比剛才清醒了些。有點兒懵裡懵懂地問小李:“咱們,咱們到這兒乾嗎來了?” 小李說:“大哥,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不是陪您買畫兒來了麼?” 徐克看看主人:“買畫兒?噢,對對對,買畫兒。” 小李說:“大哥,那就再鄭重向您介紹一遍,這位便是畫家!咱們市的一位天才。當然,暫時還沒被公認,可是不久就要被公認了。” 主人故作謙虛地說:“哪裡哪裡,過獎了。” 徐克刮目相看地:“幸會。” 二人重又握手。 小李對主人說:“那,就讓我大哥挑挑畫兒吧?” “好的,好的。” 主人從畫瓶取出一個畫卷:“我知道你喜歡哪類畫,所以先請您看這一幅。” 主人展開那幅畫——白畫紙上正中有一個實心的黑點兒。徐克欣賞半天,看不出所以然,只好發問:“畫的什麼?” 主人故作高深地,同時又似乎對他的欣賞水平產生了懷疑,說:“象徵上帝的獨一無二,和上帝愛心的始終如一。” 徐克搖頭說:“請再讓我們看一幅。” 於是主人又取出一幅,展開給他看——白畫正中有兩個半重疊的黑點兒。 徐克看看小李。 小李說:“我大哥他對象徵派還不太懂行,你再給解釋解釋吧。” 主人似乎不屑地說:“這是結合的象徵。” 徐克說:“這一點我倒是看出了點眉目。不過,我不太明白這兩個黑點兒代表什麼。” 小李代為解釋:“那幅畫上的黑點兒不是代表上帝嗎?這幅畫上的代表上帝和他的老伴兒呀?家庭和睦,婚姻美滿嘛!” 主人否定地搖搖頭說:“不,錯了。這是創世記的赤裸的男人和女人,被放逐到塵世中來的亞當和夏娃。” 徐克問:“那多少錢?” 主人說:“一回生,兩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亞當和夏娃要你兩個二百五。” 徐克看看這幅,看看那幅。猶豫著。 ——其實,某種時候某些人之被捧為天才,就正如某種蟲子被稱為百足一樣。並非因為這種蟲子果真有一百隻腳,而是因為大多數人只能用眼睛數到十幾隻。 主人說:“小李,你先幫你大哥參謀著,如果這兩幅欣賞不了,其他也就不必再看了,看也是白看。” 主人離開,走進臥室。 徐克說:“多一個點兒,就多一個二百五,儘管都是天才畫的點兒,價也要得太高了吧?” 小李說:“大哥,不能這麼說,喜歡藝術嘛!要做藝術品收藏家嘛,不破費能行麼?” “那你的意思是……” “買!當然得買下啦!” “兩幅都買下?” “那還用說嘛!上帝——咱們二百五要啦!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咱們兩個二百五也要啦!加一塊才三個二百五麼!” 徐克似乎還在猶豫:“早知你今天帶我來買畫兒,我就不買貓頭鷹了。哎,我那貓頭鷹……” “大哥您放心,您那貓頭鷹丟不了。我囑咐小俊給您送回家去了。大哥咱不能不買呀!我跟人家把您的欣賞水平介紹得很高,咱不能讓人瞧不起咱們是不是?” 徐克態度仍不明朗。 小李說:“大哥,您身上沒帶那麼多錢沒關係,沖我的面子,咱們打個欠條給他總是可以的。” 徐克默默伸出一隻手。 小李趕緊衝客廳喊:“哎,你快出來!找紙找筆!” 徐克買了畫兒,腋下夾著,一路哼唱回到家。他家已經住到單元樓裡了,他扶著樓梯欄杆,半醉不醉地上了樓,在一扇門外按鈴。 一個胖老太太開了門,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他:“這是第幾回了?你家還得上一層哪!” 徐克忙說:“對不起!大嬸。”一邊賠笑,一邊倒退著上樓。 胖老太太說:“什麼大嬸!該叫我大娘都忘啦?瞧你,滿嘴的酒氣!你爸在家生氣哪!你可當心點兒!” 徐克說:“我這麼能掙錢的兒子……養……養他老……他還……生的什麼氣哇?” “放屁!”徐克的父親出現在上一層樓梯口,怒斥他,“老子有退休金,花你一分了麼?你成天價在外邊給我丟人現眼,還有臉說你養我老!” 徐克的酒似乎全醒了,悄沒聲地從父親身邊溜了過去。 他的家裝修得挺考究,三室一廳。 徐克進家後換上拖鞋,坐在沙發上;父親站立著,氣咻咻地吸著黑色的廉價煙。 徐克將一盒外煙甩到組合櫃的台案上,討好地說:“爸,別吸那種便宜煙了,對身體不好。還是吸我給你買的吧!” 父親說:“老子永遠不會吸你的煙,省得你去跟外人說,老子是靠你養活著。” “爸,你想哪兒去了,我是你兒子,你還值當為我隨口說的那麼一句話生氣?” 父親說:“我問你,咱家那些東西呢?你總說搬過來,怎麼一件也沒搬過來?” 徐克說:“淘汰了。” “什麼?”父親不懂“淘汰”這個詞兒。 “都處理了!該扔的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你!好你個敗家子!我和你媽守著那些東西過了一輩子,你就全扔了,全送人了,連雙拖鞋你也不給我帶過來!” 徐克說:“在原先那破房子裡住的時候,咱家有過拖鞋麼?”他煩了,也喊起來。 父親更火了,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將軟底兒的緞面拖鞋脫下來朝他甩過去,一隻落在茶几上,一隻落在徐克身上。 父親說:“你如今掙了幾個錢,就燒包到什麼地步哇?那口大樟木箱子你也給老子送人了麼?” 徐克說:“只有蓋上一塊兒板是樟木的,四幫都朽了,三個角都被耗子嗑穿了,送人誰要啊!” 他嘟噥著走到門廳去,打開冰箱,取出一聽飲料喝。看樣子他為避免衝突,不打算再回到客廳了。 父親在客廳裡吼:“老子還沒教訓完你呢,你給我滾過來!” 他不情願地踱回了客廳,繼續喝飲料,瞪著父親。 父親朝牆上一指:“那是啥?”一幅油畫鑲在大框子裡——希臘裸女橫臥在紅毯上,手持一柄孔雀翎羽扇,從高處回眸凝視。 徐克說:“波琪兒!” “啥?你敢再說一遍?!” “波琪兒!” 父親火了:“你!我眼還沒瞎哪!那是簸箕麼?!你咋不說那是把掃帚?!” 敲門聲。 父子倆暫時“休戰”,徐克走去開門。 進來的是樓下那位胖老太太,她說:“我來看看幾點了?我家表停了。”她顯然是來勸架的。瞅瞅父子倆,搭訕說:“要說徐克是個挺好的孩子,除了愛喝酒,交的人兒雜了點兒,沒什麼大毛病。你倒是成天對他吼什麼啊?” 徐克說:“我父親不知為什麼,不但看著我不順眼,還看著這家也哪兒都不順眼。” 胖老太說:“這就是你當爸的不對了,你這兒子,把個家治得多富貴哇!還有什麼瞧著不順眼的地方呀!” 父親又指著那畫兒:“您瞧!家裡來個客,坐在沙發上,客瞅著她,她瞅著客,您說那情形好麼?可他還把我當瞎子,硬說那畫上畫的是簸箕!” 徐克說:“誰說那是簸箕了?那是偉大的女奴波琪兒。” 胖老太說:“哎,不許這種語氣跟你爸說話。他是當老子的麼,有他沖你吼的權利,沒有你發火的資格。”她瞅瞅畫兒,評論道,“女奴不就是丫鬟麼?丫鬟還有偉大的?楊排風一根燒火棍闖天門陣,說書的也不過說她比男人勇猛,戲文裡也沒敢唱她半句偉大!我看那畫的是個外國女子,只有外國男子才把丫鬟寵到這地步,還誇丫鬟偉大。” 胖老太太又勸徐克的父親:“你當老子的,也得多少學著適應點兒新的環境麼!我那大孫子也是,把他那小屋搞得進不去個人兒,滿牆貼的都是女人畫兒,我以為他們單位的姑娘們,一定都認為他心思不正,不樂意理他吧?蠻不是那麼回事兒。還都願意來找他!如今女孩們穿的都越來越講究個瘦、露、透,何況不過用眼睛看的幅畫兒了。你睜隻眼閉隻眼,就當沒看見。” 父親說:“我要不看他是花兩千元買的,我早一把火給他燒了!” 徐克隱忍地梗著脖子。 “您老再看,還有這個哪!”父親說著,將一條床單從一個什麼東西上扯下,原來罩住的是一尊維納斯。不過不是白的而是黑的,比真人還要高一些。 胖老太太瞠目道:“哎喲媽呀!怎麼喜歡起黑的來了?這要是趕上停電,生人來了猛眼一看,還不得嚇出個好歹呀?” 父親說:“我要不看他也是花兩千多元買的,我也早就給他砸了。” 父親又要用床單罩上,徐克卻將“她”搬起,扛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父親衝著他的房間吼:“你說你買的時候,自己就不心疼你的錢?” 徐克在床上一躺,搶白說:“錢是我掙的,喜歡的東西就買,心疼什麼?” 胖老太太對徐克父親說:“能掙能花,其實也算不了什麼大錯兒。您要是實在看著礙眼,那你也千萬別燒了,莫如送給我。啊?” 徐克父親瞥了一眼畫兒,分明地還捨不得,沒吭聲兒。 胖老太說:“你們不吵了,我也就不多待了。”她瞥了一眼畫兒,似乎還惦記想要,卻又不好意思再開口。 臨走時她說:“我拿個蘋果回去給孫子。” 父親說:“多拿幾個吧!” “不,拿一個就行。”老太太嘴上這麼說著,卻往兜里各揣了一個,兩手還各拿了一個。 父親將胖老太太送走後,站在徐克房間的門口,衝裡面問:“你說,你今天在市場上,又跟人爭的什麼富?” “我不是爭富,那是爭一口氣,這口氣要是輸給了那小子,我沒法兒在市面上混了!” “你說你三十大幾了,不早點兒成家,讓我早點兒抱上個孫子,讓我死了也瞑目。” “你怎麼知道我不想?” “你想?你想你小子在外邊包養著……一個小娼婦!” 徐克一下子坐了起來:“爸,你別胡說好不好?人家是我僱員!我跟她之間清清白白……” “僱員?就你還配有僱員?僱員你還陪她下館子、逛舞廳?你身邊形影不離地有這麼個小娼婦,正經姑娘誰肯嫁你?你當你有幾個臭錢就配娶個有品有貌的老婆啦?我不要你的臭錢!我要你早點兒給我領回一個兒媳婦來!” 徐克說:“爸,我再說一遍,你要總是當著我的面,說我的僱員是小娼婦什麼的,可別怪你是我爸我也跟你惱!一年四季為我守攤兒,人家不容易。人家沒少幫我掙錢,我應該好好兒對人家!再說,她又不是本市人,在本市無親無故的,拿我當個大哥,我陪她吃幾頓飯,逛幾次舞廳,怎麼了?” 父親說:“可別人不這麼看!” “別人怎麼看,我才不在乎呢!” 門鈴聲兒響。 徐克父親去開了門,門外站的是臉上化了妝的小俊,顯然是從舞廳直接來的,手裡抱著那尊貓頭鷹標本。 小俊說:“大爺,這是我大哥買的,我給他送來了……他還沒回家?” 父親接過貓頭鷹標本說:“回來了,你進來坐會兒吧!” 小俊說:“他回來我就放心了。我不坐了,太晚了。我明天還得早早兒替他守攤兒呢!” 小俊說著轉身下樓。 徐克追出家門喊:“小俊!” 小俊在樓梯上站住。 徐克說:“路太遠,我不放心,要不你住這兒吧?” “不,我打的回去。” “那,你別在馬路上攔車!我不是嚇唬你,萬一碰上個不懷好意的呢?”他一邊說一邊從兜里取出幾張名片,找出一張給小俊,“你傳呼他!就說是我給的名片。” 小俊感激地接過,朝徐克拋了一個吻,走了。 徐克回到房間裡,見父親雙手捧著那標本。左轉右轉,正不知往哪兒放。 父親說:“貓頭鷹你也沒見過呀?你說你花那麼多錢,買這麼一個東西,究竟打算往哪兒擺?你開著一個印錢的工廠呀?啊?你顯富,你比闊,動物園裡那麼多貓頭鷹,有本事你倒是全買回家來呀!” 徐克從父親懷裡捧過標本,一聲不響便往自己房間走。在他自己房間裡,他捧著標本,看看這兒,看看那兒,一時也不知該往哪兒擺。 父親跟到了他的房間門口,望著他,繼續訓斥:“你明天立馬把她辭了!老子當你的僱員,老子天天去給你守攤兒!” 徐克一時忍無可忍,突然將標本狠狠摔在地上。 父親一驚:“你!” 父子倆互相咄咄地對視著…… 父親猛轉身,走入了另一臥室,臥室裡擺放著徐克母親的遺像。父親注視著,感傷地說:“這地方是他花錢買的,是他的家。在他家,我這當老子的,說一萬句也不頂一句。他媽,跟我走,咱有點兒志氣,咱回從前的老街老院兒老房子去。” 父親將遺像揣在懷裡,跨出房間,指著徐克說:“兒子,我有養老金,我不用你養活!就是你媽活著,我也養得起她!我們走,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我看你不順眼,你瞅著我也彆扭。” 父親走了。他走出去,重重地把門關上。 徐克狠狠地跺踏著標本,將它跺踏扁了。 他往床上一躺,熄了燈。 忽然他又挺身坐起,四處找煙吸。 在打火機火苗的光耀之下,他臉上淌著一行淚。 他又仰躺下,繼續吸煙。 他確實傷心起來,在淚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甚至想起了臨去北大荒那一年,他親口對癱在床上的母親說的話:“媽,咱家的小偏廈子就要蓋好了,陽光可充足了!我再給你盤個小火炕,過些日子你就可以住過去了,就可以見到陽光了。” 甚至他還想起了自己下鄉以後寫的家信:“爸,冬天快到了,咱家的那小偏廈子,還得上一遍牆泥,要不我媽住著會冷。” 徐克按滅煙,拉亮燈,又坐了起來,呆呆瞅著立在床邊的黑色的維納斯…… 他一把抓起煙灰缸,似要朝維納斯狠狠砸過去——那煙灰缸是頭臥牛,牛背上騎著個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瑩瑩,看去價錢也不便宜。 他瞧瞧煙灰缸,沒捨得朝維納斯砸,舉起的手臂又垂下了。 他看看表——十一點多了…… 他離開臥室,來到了客廳裡,坐立不安。 他又奔到過廳裡,打開冰箱,取出一聽飲料,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拿著飲料回到客廳。 他發現了自己帶回來的兩卷畫,在沙發上,已被坐扁了。 他拿起一卷畫,展開來看。 他拿起另一卷畫,展開來看。 他將兩卷畫都撕了,投入了紙簍,想了想,又將紙簍拿入廁所。 客廳中,暫時空無一人了,這裡有一排書櫥,櫥中一冊冊精裝的各方面的書,彷彿在無言地證明,主人是一位博學多才的知識者。 還有報架子——一般辦公室裡常見的“官報”,應有盡有。 廁所里傳出沖水聲…… 徐克走出廁所,抬頭看看牆上的“偉大的女奴”。 他踩著椅子,將“她”摘了下來,捧到臥室裡,塞到床底下。 他離開了家,緩慢地走下了樓梯…… 他發現他的父親並沒有走,他坐在樓外的台階上,正在吸煙,身子一動不動。 他默默地望著父親。 他走到父親身旁,緩緩地,也挨著父親坐下了。 父親當然明知是他,但不看他一眼,仍一動不動。 徐克說:“爸……” 父親不響,不動。 徐克又說:“爸,你氣管不好,幹嗎非吸那麼衝的煙呢?求求你吸我給你買的這種吧,這種煙是清涼型的。” 他從兜里掏出煙盒,彈出了一支。 父親仍無動於衷。 他從父親手指間輕輕抽出那半截煙,丟在地上,踩滅。 父親倒也沒有生氣。 他將他彈出那支煙,塞到父親手中。 父親雖然仍一動不動,那隻手,倒也接過了煙。 他注視著父親,按著打火機,護著火苗,向父親湊去。 父親猶豫了一下,也湊向火苗,吸著了煙。 一滴老淚落在徐克手上。 徐克說:“爸,都是我不好,今後我再也不做惹你生氣的事了。” 父親有些哽咽地說:“我……也有不對的時候……自從你媽死後,我這心,一陣一陣的總發躁……我也清楚,我這脾氣,是變得越來越不好了……這大概是祖傳的,你爺爺的脾氣就不好……你的脾氣也越來越像我,比我強不到哪兒去……可你心裡得明白,有些事,爸是為你才發那麼大脾氣的呀!這年月,富了,也要偷著富。好日子非得像你似的,明面兒上顯擺著過?引得些個人眼紅不可!如今的政策,一時一個變,今天初一,可能明天就十五!爸為啥非讓你訂那麼多份報紙?那是希望你要經常看的呀!爸為啥天天看電視新聞,聽廣播新聞?那是在為你看,為你聽啊!爸整天都在為你操這份兒心,怕你哪一天栽在政策下,你怎麼就總把你爸的話當耳旁風似的哪?” 父親抱著頭,無聲地哭了,煙頭在黑夜中抖,證明父親的手也在抖。 徐克也哽咽地說:“爸,我不是成心把你的話當耳旁風,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我,有時心裡也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過一種什麼日子,才能又在世面上混得開,又讓人從心裡瞧得起。” 他伏在父親肩上,也哭了。 第二天早晨。 徐克剛走出樓,聽到路對面有人叫他的名字:“徐克!” 路對面站著一個扶著自行車的人——一個公安人員。 徐克跨過馬路,那人對他說著什麼。 父親在家裡伏在窗口,朝下望著這一幕…… 公安人員抓住徐克的一隻手腕,徐克很不情願地被他拽著走。 徐克終於掙脫了手腕。 那公安人員似乎很生氣,指斥他什麼…… 有幾個拎著菜籃子的男女駐足觀望。 公安人員自己推著車走了。 徐克呆立片刻,又追上公安人員,一邊跟著走,一邊不停地解釋。 父親離開窗口,不安地沉思。 父親打開電視——屏幕上出現動畫片《鐵臂阿童木》。 父親又探身望窗口——早已沒了徐克和那公安人員的影子。 父親又拿起半導體聽,不停地調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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