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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年輪 梁晓声 3540 2018-03-19
當時代的風標陡轉了一個方向的時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這一座北方城市裡,到處都可以看見這樣一些人——他們滿臉鏤刻著失落,他們神情恍惚,混雜著蒼涼,神情充滿幽怨和種種強烈的希冀。他們一個個疲憊不堪,如同剛剛經歷大遷徙卻仍未尋找到歸宿地的遊民,如同赳赳而赴倦倦而歸的潰散之師的乏兵。他們是一批將青春當做武器投擲了出去,卻連一枚似可引以為榮的紀念章都沒有獲得的男人和女人,一批落魄而沮喪的男人,和一批茫然而委屈的女人。 他們從一無所有繞到了一無所有,彷彿鐘錶的指針從零點繞到了零點。對時間而言,零點永遠只不過意味著零點,對他們而言,卻意味著又要給人生緊緊地上滿一次弦。 公路兩旁的樹枝上掛滿了霜雪。

兩輛拉煤的卡車壞了,一前一後停在公路旁。 兩輛卡車的前車窗和車廂內的煤,也蒙著一層霜雪…… 前面一輛卡車上下來了一個人,他踩著半尺厚的積雪,朝公路旁的野地走去。 那人在野地裡用打火機(老式的汽油打火機)點燃了一團擦車用的油絲布。 一堆篝火燒起來了。他衝後面那輛卡車叫著:“下來,烤烤火!”他是吳振慶。 車上又蹦下來一個人,是徐克。 徐克跺著雙腳:“他媽的,快凍僵了!” 他們兩人圍火蹲下,烤手,他們還都穿著破舊的兵團服。 徐克問:“振慶,還有煙沒有?” 吳振慶從兜里掏出煙盒,只剩一支了,他將煙折斷,分給徐克一截。 徐克用火枝點著煙,憤憤地說:“媽的,把這麼兩輛破車租給我們!回去我一定找他們算賬,我徐克不是好騙的!”

吳振慶說:“算了,吃一塹,長一智吧!怎麼對付著,也得把這兩車煤弄回市裡去,盡快倒出手,抓幾個現錢,也好過年啊!” 徐克說:“天亮後,保證能攔住一輛往哈爾濱開的什麼車。” 吳振慶說:“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不管什麼車,只要是往哈爾濱開的,能坐幾個人,肯定坐滿了幾個人。” “那,依你怎麼辦?” “攔從哈爾濱往雙鴨山開的。” “回到雙鴨山?” “對,只要能攔住車,兩個小時後就到雙鴨山了,然後上火車回到哈爾濱。” 徐克不言語。 吳振慶說:“你要不願意回去,我回去,你守車。” 徐克說:“我不是願不願,我怕我回去,買的零部件不對,也不能把德寶帶來,人家現在畢竟有了工作,不是自由人了。”

吳振慶說:“那就說定了,我回,我會馬不停蹄的,一路關卡這麼多,沒有德寶那身警服保駕,說不定在哪兒就被扣住了。” 篝火漸息。天色漸明。 吳振慶和徐克分頭在路左路右攔車。 來往車輛不停而過。很久以後,他們終於攔住了一輛。 吳振慶掏出二十元錢塞給司機:“師傅,幫幫忙!” “上車吧!”司機挺痛快。 駕駛室除了司機並無別人,吳振慶剛要上,司機卻說:“沒叫你往這兒上,後邊去!” 吳振慶說:“師傅,我們凍了一夜了,您這駕駛室裡不是沒別人嗎?” “你怎麼知道?前邊路口等著哪!到底上不上?” “上!上!” 吳振慶躍上了卡車車廂,將一個東西扔給仍站在車下的徐克。 徐克趕緊接住,車已開走了。

他接住的是一個凍饅頭。 徐克又蹲在路旁,將凍饅頭放火堆餘炭中烤。 徐克一手拿饅頭,一手拿樹枝,啃一口饅頭,嚐一口樹枝上的霜雪,跟吮雪糕似的。 徐克進入駕駛室,將棉手套墊在方向盤上,一趴,袖著雙手睡了。 白天的陽光融化了駕駛室的玻璃,透過玻璃,隱約可見外面的景物。 駕駛室的玻璃又結了霜花,天又黑了。 徐克醒了,他用哈氣哈駕駛室的邊窗,用棉手套擦去霜花…… 前反照鏡裡,後一輛卡車旁伴著一輛手扶拖拉機,有兩個人在偷卡車上的煤,一個在卡車上,一個在手扶拖拉機上。 他跳下駕駛室,過去阻止:“嗨,你們幹什麼?!” 拖拉機上的人說:“幹什麼?撿點兒煤燒!” “你們這是撿麼?” 拖拉機上的人跳了下來,一推他:“滾一邊去!再嚷嚷給你顏色看。”

徐克與那人廝打起來,雙方滾到地上。 卡車上的人跳下,捧一大煤塊。砸在徐克頭上:“去你媽的!” 徐克暈在地上,不動了。 兩個人中的一個說:“快走!” 手扶拖拉機開走了。
吳振慶終於從雙鴨山乘火車到了哈爾濱。 他匆匆走出檢票口,又向公共汽車候車站走去。 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子從他面前掠過。 吳振慶看見了高聲叫他:“哎!曲傳良!曲傳良!”那人沒聽到,吳振慶索性叫他的外號:“剛果布!” 那人聽見了,跳下自行車,吳振慶追上去。 “剛果布”擂了他一拳:“我當誰呢,是你小子呀!返城後再沒聽到有人喊我在兵團時的外號了!” 吳振慶問:“找到工作沒有?” “剛果布”說:“有了份兒臨時的,騎著驢找驢唄!”

“你這是要到哪兒去?” “去給我兒子辦入學手續啊!” “買了輛新車?” “我哪兒有錢買車啊!你沒見這是輛女車麼!我小姨子的,今天因為辦事兒,借來騎一天!” “鑰匙給我。” “幹什麼?” “借我騎一下,我有比你更急的事兒。” “這……” “別這那的!明天一早我送你家去!” 吳振慶說著,已跨上了車,在對方肩上拍一下,將車騎走了。 對方追了兩步大聲叫喚:“哎,不行!” 吳振慶扭頭說:“別追了!追也沒用!你這車我借定了!” 對方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嘟噥著說:“他媽的!”
在兩輛壞的汽車旁,徐克仍倒在地上。五六個路人圍著他,旁邊停著幾輛自行車。 路人紛紛猜測:“喝醉了吧?”

“不像……” 有人蹲下,㨄起他上身靠著自己,問:“同志,同志!你怎麼了?” 徐克睜開了眼睛,左右看了看才慢慢說:“有人……有人搶我車上的煤,還用煤塊砸我。”他掙扎著站起,靠車頭站住,掏出煙盒,空的,攥扁了拋在地上,向圍觀者們懇求地說:“哪位有煙,能不能施捨我幾支?” 有一個人掏出半盒煙給了他。 他點燃一支,貪婪地吸著。 給他煙的人問:“我說,傷沒事兒吧?” 他搖搖沉重的頭:“沒什麼大事兒,就是有點兒暈,謝謝各位好心人,大家散散。別一會兒招來巡路的警察。” 又一個人對他說:“小伙子,要是還能把穩方向盤的話,趁早把車開走吧,還等天黑了讓人來搶啊?” “車壞了……” 眾人面面相覷,一個個愛莫能助地搖頭散去。

徐克扶著車進了駕駛室,摘下棉帽子,發現手上有血。 他解開衣扣,脫下衣服,撕扯他的襯衣。 他在照車內鏡,包紮自己的頭。
哈爾濱某區公安局。 一個人拿著電話聽筒喊:“韓德寶,電話!” “來了。”韓德寶接過電話,“是我。振慶?傷在哪兒啊,好,我馬上出去。” 吳振慶實際上就在公安局對面的電話亭子裡打的電話,他身上背著一個黃挎包,此時已站在人行道上迎著已經當上警察的韓德寶。 兩人走到一塊兒,韓德寶問:“怎麼不進裡邊找我?” “怕你的同事誤把我當成自首的。” “什麼事兒?” “跟我走,路上我再對你講!” “現在?” “對。” “可……我們正在開會。” “那我可就管不了那麼多了!走吧。”

說罷,吳振慶抓住韓德寶的腕子拖他便走。 韓德寶不情願地被吳振慶拖著走在人行道上。 他掙開手說:“到底什麼事兒?” 吳振慶向他說明需要幫助的事情,韓德寶感到為難。 吳振慶見他這樣,轉身就走。 韓德寶看著他的背影愣了愣,無奈地只好跟著。 最後兩人說好了“下不為例”,才一起上了火車,去解救倒霉的徐克。 但是當他們輾轉來到停煤車的地點時,卻只見車不見人。二人正在納悶兒,一個人影從車廂的煤堆中一躍而起,跳下車,撲在韓德寶身上,和韓德寶一塊兒撲倒了。吳振慶見狀連忙說:“徐克!是我們!是我和德寶!” 徐克抬頭,從韓德寶身上起來。 韓德寶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警帽,拍著,瞥見徐克一手握著一隻大板子,似乎有些不寒而栗。

他說:“你小子想要我命啊?” 天黑了,三人來到一家很小的飯館,徐克的眼眶青腫,一隻手用手絹包紮著。他們圍著桌子坐下了。 吳振慶問徐克:“疼不?” “疼勁兒過去了……他們要搶車上的煤。那我哪能幹,他們兩個,我一個明知打不過,可打不過也得打啊!我當時想,頭可斷,血可流,命可去,但這兩車煤不能被搶光!狠的怕玩命的。” 吳振慶教誨他:“記著。往後再遇到這種情況,除了頭不可斷,血不可流,其他什麼都可以不顧。” 韓德寶說:“振慶說得對!要不是我們恰巧趕到,今天的事多凶險!” 伙計送上三碗湯麵,他們狼吞虎咽地吃著。 辦完事,他們又來到一個比較好點兒的飯店;這回他們的神氣不一樣了,因為桌上放了三疊人民幣。吳振慶說:“德寶,弟兄之間,我和徐克就不說謝你的話了……全部的錢都在這兒了,除以三,每人八十。” 他從兜里掏出一把鋼蹦兒和毛票又說:“這些零頭,也別來平均主義了,歸我了。” 韓德寶拿起了一疊錢,八張十元的。他將錢像撲克牌一樣捻成扇形,瞧著說:“還夠新的……” 徐克說:“長這麼大,頭一回一次掙這麼多錢!” “你們這不叫掙,叫倒……” 吳振慶掏出煙分給他們,自己邊吸邊說:“是啊。是叫倒,不像掙那麼光彩,可也不比掙容易多少。沒你,我倆這次可真叫'倒霉'了。” 韓德寶將四十元放在徐克那疊錢上,將四十放在吳振慶那疊錢上說:“我一文不收,你倆二一添作五吧!” 徐克說:“那怎麼行!”將錢硬塞給韓德寶。 韓德寶說:“我說不收就不收,我有工作了。”又說,“我穿了這身警服,對你們可以的事兒,對我就不可以了。” 吳振慶說:“那,就听德寶的吧!” 三人離開飯館,在冬天的寂寥的街道上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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