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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年輪 梁晓声 5231 2018-03-19
王小嵩家。母親坐在炕上補衣服。 王小嵩伏在小炕桌上寫作業。 弟弟妹妹在炕的另一角互相逗鬧。 王小嵩皺眉掃他們一眼…… 母親說:“你們別鬧了,沒見哥哥在寫作業麼?” “小嵩!小嵩!”外面傳來三奶的聲音。 母親對小崧說:“你三奶來了,快去迎她進來!” 王小嵩放下筆,去開了門。 三奶摟抱著一個舊枕套進來:“小嵩,我給你送好東西來了!” 母親說:“他三奶,誰家口糧都不夠吃,您可別有點兒什麼東西就忘不了我們……”一邊說一邊讓出地方請三奶坐下。 弟弟妹妹像小狗嗅到骨頭似的湊過來…… 三奶揮手:“去去,沒你們的事兒!”她又對母親說:“這次不是吃的,我哪有這麼多吃的送來呀!” 王小嵩問:“那是什麼?”

“你猜!” “地瓜乾!” 三奶說:“這孩子!我明明說了不是吃的,還偏偏往吃的方面猜,讓三奶多不自在!” 母親一笑:“他心裡成天光想著吃的東西!” 王小嵩有幾分索然:“不是吃的東西,我就猜不著了!” 三奶說:“諒你也猜不著。”她將舊枕套裡的東西往炕上一倒,原來是一些小人書…… 王小嵩喜出望外,頓時眉開眼笑…… 弟弟妹妹又湊過來…… 王小崧說:“別動,等你們上學了再讓你們看!”趕快又將小人書收入枕套裡,坐到箱子蓋上,一人翻看…… 母親說:“還不謝謝三奶!” 三奶說:“這可是他廣義哥的財寶呢!都不願藉給同學看。廣義明年不是要上高中了麼?在班裡學習又一直挺拔尖的,自個兒發奮一定要考上一所名牌大學,所以就不敢看閒書了,讓我給小嵩送來……當時他那樣兒還萬分的捨不得呢。小嵩,你廣義哥讓我囑咐你,一定要愛惜地看。這可都是他從小一分錢一分錢攢錢買的啊!”

母親衝王小崧說:“你聽到你三奶的話沒有?” 王小嵩仍頭也不抬:“嗯……” 母親說:“你看這孩子,拿起來就放不下了!” 三奶笑了:“我們廣義小學時也這樣兒,他老師說,他一準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學,你看呢?” 母親說:“三奶您放心吧!廣義那麼聰明、又那麼知道用功的孩子如果都考不上,那誰家的孩子還能考上呢?您就等著得您那大孫子的好消息吧!” 三奶內心充滿喜悅:“那我就借你的吉言啦!”
晚上。 母親和弟弟妹妹都酣然入睡了…… 王小嵩仰躺在床上看。 像放電影一樣,王小嵩看書時,腦子裡閃過一個個的鏡頭! 奔騰的馬蹄,揮舞的軍刀,軍旗獵獵,殺聲陣陣…… 馬背上勇猛衝鋒陷陣的保爾……

馬蹄、軍刀、軍旗、保爾……一切一切如定格一般。 “烏啦”聲、喊殺聲逐漸隱去。 他睡著了,手中還拿著書…… 當年,在這樣一些孩子中,有十本小人書的,就可以算得上“富農”了,有幾十本的,則不啻是“資本家”了。儘管是那樣的年代,他們哪一個沒有過積累這種財富的奢望呢? …… 第二天,王小嵩背著他的全部小人書,來到火車站,他在地上舖一塊白布,把書擺在布上,身旁還放著一個瓶子,他要出租小人書,那瓶子是用來收取鋼鏰的。 王小嵩招徠:“誰看小人書?誰看小人書?厚的兩分錢看一本,薄的一分錢看一本。要上火車沒看完的不收錢呀!……” 他周圍,蹲著一些候車人…… 王小嵩喊:“《野火春風斗古城》、《狼牙山五壯士》、《苦菜花》、《紅旗譜》、《十二把椅子》、《印度王冠上的鑽石》……”

他腳上仍穿著那雙露出大腳趾的鞋…… 一雙黑色的皮鞋來到他面前。 他緩緩抬起頭——是位年輕的警察,警帽略斜地扣在頭上,一副權力無限的神氣…… 警察抓住布的四角,將小人書全部兜著拎了起來,接著從那些看小人書的人手中一一奪下小人書,轉身便走。 王小嵩喊:“你幹什麼呀你!”起身就追…… 警察將布包背在身後說:“幹什麼?誰允許你在這兒租小人書?還大喊大叫的!小小孩兒,不好好上學,賺錢的頭腦倒挺活!你妨礙公共秩序知道不知道?沒收了!” 王小嵩無言可答,奪布包,警察轉著身子,使他奪不成。 他急了,抓住警察的手便咬…… 警察“哎喲”一聲,一掌推得他向後趔趄數步,低頭看手背,已然留下幾個深深的牙印,他怒了,舉起巴掌,卻沒打,緩緩地垂下了……

警察說:“你屬狗的呀?我要不是人民警察,非……”他正了正警帽,悻悻而去…… 王小嵩呆呆站在原地,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看,那些沒看完小人書的人,正從他擺在地上的一個闊口瓶子裡取走自己的鋼鏰兒…… 最後一個人的手大,伸進了瓶子裡,卻怎麼也拿不出來了…… 王小嵩呆呆地望著他…… 那人將被瓶子“含”住的手對他舉了舉,無可奈何地說:“對不起了啊小孩兒,不是我想佔你的小便宜,我該上火車了!” 他連瓶子也帶走了——當然包括瓶子裡的錢……
王小嵩回到家後,號啕大哭,用頭撞牆。痛不欲生地哭著說:“他全都沒收了!四十多本吶!我的小人書啊……” 母親嗔怒地訓斥:“誰叫你去租小人書的!” 王小嵩可憐兮兮地乞求:“媽,媽呀,你去給我要回來吧!我再也不去租了呀……”

母親答應了。
王小嵩低著頭,攙扶著母親,踏上火車站派出所的台階…… 沒收他小人書的警察正巧走出來。 王小嵩一指,怯怯地說:“就是他……” 警察瞥母親一眼:“是我怎麼樣?” 母親不卑不亢地說:“同志,還他吧!我再不許他租小人書了。” 警察說:“你當媽的讓我還,我就得還?” 母親一笑,平心靜氣地說:“我是在請求你啊!家裡生活困難,沒錢給他買,是別人家送的……” 警察說:“說什麼也沒用,不給就是不給!” 母親正色道:“你不給,我可不走。” “誰管你!” 警察轉身進了派出所,“嘭”地關上門。 母親怔怔地望著門。 王小嵩仰臉看母親,訥訥地說:“媽,我不要了……” 母親拉著他的手,轉過了身,他以為母親要拉著他走,沒想到母親在台階上坐下了,也將他輕輕拉著坐下,堅定地說:“媽一定給你要回來……”

派出所的門又開了,走出兩位警察,將門推開一道縫,探出頭來看看他們又縮了回去…… 車站大樓擋住了夕陽。 母親摟著王小嵩的肩膀在台階上坐著。 天黑了。派出所門頂的紅燈亮了,台階將王小嵩和母親的影子折成三段,變形地印在地上……… 沒收他小人書的警察終於跨出來,站在他們身後,搭訕地說:“還坐這兒?” 母親不動,不吭聲。 王小嵩也不動,也不吭聲。 “嘿,靜坐示威……”警察反而感到沒趣了,嘟噥著又進去了…… 火車站報時的大鐘敲了八下…… 警察復又走出,一手背後,一手摸下巴,有些不知所措地瞪著他們:“哎,我說你們想住在這兒呀?” 母親仍不動,仍不吭聲,將王小嵩摟得更緊了…… 王小嵩也仍不動,仍不吭聲……

警察將背在身後的手移到身前,手中拎著包小人書的布包:“給你!”布包落在王小嵩懷裡。 母親低聲說:“數數。” 王小嵩解開布包,快速地點數:“少三本兒。” 母親扯著他站起,直視警察:“少三本兒。” 警察不情願地分別從兩個兜里掏出了三本小人書還給王小嵩,之後不好意思地笑了,自言自語:“嘿,跟我來這套!” 母親說:“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 母親說:“走吧。” 王小嵩一手拎著布包,一手攙扶著母親,走下台階…… 警察站在台階上望著他們的背影——母親的腿顯然尚未痊癒,走得緩慢而跛…… 警察突然喊了一聲:“站住!” 王小嵩和母親站住,回過頭來,只見警察快步踏下台階:“想就這麼走了?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別動!”——說完匆匆走開,不知幹什麼去了……

王小嵩不安地仰起臉望母親,母親鎮定地說:“別怕……” 一輛“上海”牌小汽車駛到他們跟前停下,警察從車中鑽出,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家,不許收他們錢!” 司機問:“往哪兒送啊?” 警察說:“我怎麼知道?問他們!”走了幾步,回頭又說:“你可要對我負責,把他們送到家門口!” 王小嵩和母親,包括司機,望著警察的背影…… 警察一邊走一邊正了正警帽,還吹起了口哨,吹的是。 回到學校,吳振慶和徐克聽王小嵩講了“出租小人書”事件後,都不以為然。 徐克說:“租小人書每天能收……”他忘記某個新名詞了,問吳振慶:“收什麼來著?” “收入。最後一次告訴你,再別忘了啊!” “對對,收入。那每天能收入多少錢啊?我倆有更好的打算,每人每天下午至少都掙兩三毛!”

王小嵩趕忙問:“什麼打算?” 徐克吊他胃口:“你想想,每天下午至少兩三毛,一個月就會是多少錢?別說一雙白膠鞋了,咱們三個的錢要是湊一起,買'三大件',全套的隊服也買下來了!” 王小嵩問:“到底怎麼掙呀?” 徐克站住,看看吳振慶說:“拿出來讓他看吧?” 吳振慶從書包裡掏出了三條帶鐵鉤子的繩子。 王小嵩明白了:“拉小套?”就是幫助大人拉板車。 吳振慶說:“不管你加入不加入,反正我心裡有你,給你做了。誰叫我是你媽乾兒子呢!” 徐克說:“咱們從今天就開始,怎麼樣?” 王小嵩抬頭望望天——陰雲正往一塊兒聚…… 吳振慶說:“要自己掙錢,就不能怕什麼刮風下雨的。大人們還不是風裡來雨裡去才掙到錢的?”
三個少年信心百倍地出發了,在一座橋頭,他們發現了一輛正在上坡的人力車,於是立即迎上去“拉小套”。 兩個在一左一右幫著拉,王小嵩在後面推。他們都那麼賣力氣。 拉車人五十來歲了。他在坡頂停住車,回頭望著他們感激地說:“三位同學,多謝啦!”忽然他對他們的繩套發生了挺大的興趣,又說:“讓我看看!” 吳振慶將自己的繩套遞過去。 拉車人:“這鉤子是大人替你們做的吧?” 吳振慶自負地說:“我自己做的!” 徐克說:“他可行啦!我們三個的鉤子都是他給做的!” “做得不錯!相當不錯!”拉車人說,他打量著他們,誇獎道,“不但學雷鋒,而且還自己預備了工具,真是好孩子!” 他們被誇獎得不好意思起來。 拉車人說:“我還真覺得光說謝謝挺不夠的呢……” 三個孩子滿懷希冀地期待著下文…… 拉車人說:“路上掉了一箱貨,摔碎了些,一人給你們一小塊兒吧,多了我也不敢做主!……” 於是他從一個蓋著紙的箱子裡拿出了三小塊兒什麼東西,給了他們一人一小塊兒…… 三個少年剛一接到手,幾乎同時往嘴里送。 拉車人趕忙說:“哎哎,孩子們,別吃啊,是肥皂!” 王小嵩已咬了一口,皺起眉,呸呸地吐。 拉車人說:“孩子們,再見了!” 三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喊:“再見……” 望著拉車人的車子下了坡,三個少年低頭看手中的碎肥皂塊兒…… 徐克埋怨吳振慶:“你怎麼不開口要錢?” 吳振慶說:“他一個勁兒謝咱們,還誇獎咱們,讓我怎麼開口要錢啊?” “哼,誇獎有什麼用啊!給咱們的還是肥皂!”徐克說。 王小崧說:“那也行啊!我家肥皂票月月不夠用……” 天更陰了。雷聲隆隆。不久下起雨來。雨下得很大。 孩子們躲在一個樓洞裡。他們的視野內不見人,也不見車。他們的衣服已淋得半濕不干的。 徐克瞧瞧手中的碎肥皂塊兒,十分掃興:“我不稀罕,給你吧!”他把肥皂塊兒塞進了王小嵩的書包…… “今天真倒霉,算是白來了!” 吳振慶說:“這雨不會老下。從火車站拉出來的人力車差不多都經過這兒。得有耐心。錢是那麼容易掙的?” 王小嵩忽然一指:“看!看!……” 迷濛的雨煙中,隱約可見一輛人力車的影子,車上的貨物顯然很沉重。拉車人低著頭,俯著身,步子吃力地一步步往前邁。 徐克看看吳振慶——那意思是,怎麼樣?這樁買賣值不值得乾? 吳振慶說:“反正衣服已經濕了,出發!” 徐克說:“那你可得開口要錢!” 吳振慶已經跑出門洞去了。 “等我一步!”徐克也跑出去了。 王小嵩猶豫一下,追去。 拉車人已將車拉上了橋坡,但又堅持不住,車往下滑退。 吳振慶說:“快,別用繩套了,都從後面推!” 三個孩子從後面賣力地推,終於將車推上坡。可是拉車人收不住腳,車憑慣性衝下了另一面橋坡。王小嵩和徐克,被閃得一個坐在地上,一個撲在地上。 吳振慶說:“快起來,追上去要錢!” 王小嵩和徐克迅速站起來,跟著吳振慶去追車。 車在坡下停住時,他們氣喘吁籲地追上了。 吳振慶向拉車人伸出一隻手:“我們不是學雷鋒,不能白幫你,你得給錢!” 拉車人正低著頭大口喘氣,聽到他的話,緩緩地抬起了頭。 “爸爸……”吳振慶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老吳的臉由於憤怒而扭歪了。他棄了車,抓住吳振慶便打:“好哇!你敢逃學!你不用功讀書,出來幹這種事!” 王小嵩和徐克愣了愣,趕快拉著吳振慶的爸爸說: “大叔,別打!別打!我們沒逃學!……” “大叔,我們這是第一次呀!不關他的事,是我倆出的主意……” 吳振慶趁機跑開了。 老吳重新駕起車,望著兒子吼:“等我回家再跟你算賬……” 他拉起車走了。 他拉得那麼吃力。 王小嵩和徐克湊到吳振慶身旁,三個孩子在雨中望著緩緩向前的車。 王小崧說:“我們還是去幫幫你爸爸吧……” 吳振慶大聲說:“不許!”他簡直是在喊叫。 他們就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雨將他們淋得像落湯雞一樣。 車影拐個彎,消失了…… 吳振慶抹了一把臉,又抹了一把臉——抹去了雨水,也抹去了淚水…… 晚上,王小嵩家。 母親仍在補衣服,弟弟妹妹在看小人書,王小嵩闖進了家門。 母親抱怨地說:“你怎麼今天又回來得這麼晚?” 王小嵩囁嚅地說:“我……學雷鋒來著。” 母親說:“快把濕衣服換了,正巧媽剛給你補好一件。” 他卻一頭扎進母親懷裡,哭了。 母親問:“怎麼了?挨批評了?” “沒有。” 母親說:“那你哭什麼?別把我衣服都弄濕了……”欲推開他。 他卻將母親抱得更緊了:“我就是心裡難過……就是想哭……” 他哭得更悲哀了。 弟弟妹妹也不看小人書了,驚愕地瞪著他。 他一邊哭一邊說:“媽,我想我爸!我真想我爸呀!” “爸爸,我要爸爸。” “我也想爸爸。” 弟弟妹妹也哭了,向母親圍攏過來…… 母親張開手臂摟住三個孩子:“別哭別哭,也許今年春節,你們的爸爸會回來探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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