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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年輪 梁晓声 9998 2018-03-19
一片城市貧民居住區。這樣的區域如今正在被大面積地推平,建設為小區。可以相信,若干年後,將在城市之中徹底剷除。低矮的小泥土房佈局毫無規則,也無院落可言,而且大抵是平頂或一面坡頂的;壓住房頂油氈紙的磚頭觸目皆是,彷彿圍棋盤上撫亂的棋子。 王小嵩的家是最邊緣的一幢小泥土房。不知為什麼,它和大多數人家之間隔開了一段距離,似乎也更低矮,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王小嵩正向家裡走來。 他路過一處垃圾堆,見一老嫗正在那兒撿什麼,撿了便用衣襟兜著。王小嵩該叫她“三奶”,她是個飽經風霜,然而身體還硬朗的老太婆。 三奶一抬頭看見他,說:“怎麼放學這麼早哇小嵩?” 王小嵩回答:“我們老師上課時餓昏過去了。三奶你撿什麼呀?”

“唉,還能撿什麼呢?今天早晨我剛排長隊買回來一些大頭菜,你廣義哥卻把菜根都給剁掉扔了!能吃的東西扔了多讓人心疼啊,不撿回來不是罪過麼……”陶廣義是三奶的孫子,是這一帶的高才生,也是三奶的驕傲。 三奶伸著衣襟讓王小嵩看,又說:“小嵩,給你幾個吧。洗淨了,蒸一蒸,土豆似的好吃。可別讓你媽醃成鹹菜。醃成鹹菜就可惜了……” 王小崧說:“三奶,我不要。你們家沒人排隊買菜,買到一次菜怪不容易的。” 三奶說:“哎,三奶誠心給你,你就要。你廣義哥住校後,你常幫三奶幹這干那的,三奶也沒給過你什麼好吃的。” “我廣義哥以前還經常幫我家挑水哪。” 他說罷要走。 “這孩子,別走別走。”三奶忙攔住他說,“要不,你拿幾個,明天替我送給你們曲老師吧。她教過你廣義哥,挺好的老師,家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不管怎麼的,算我對她的一點兒心意唄……”

王小嵩猶猶豫豫地從三奶衣襟裡拿了幾個菜根塞入書包。 三奶沖他的背影囑咐:“別忘了告訴曲老師,是陶廣義他奶奶送給她的……” 王小嵩回頭應著:“放心吧三奶,忘不了的!” 他快走到家門口時,有兩個女工從他家裡出來,其中一個打量著他問:“你是不是小嵩啊?” 他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另一個女工拉起他一隻手說:“你媽今天腿被砸了一下,我們把她送回來了……” 他一聽,不待對方說完,掙脫手就往家跑。 那女工一把扯住了他:“別擔心,傷得不重。單位給你媽買了十個雞蛋,算是工傷補養品。你要每天給你媽煮一個吃,會麼?” 王小嵩點了點頭。 猜測到他是誰的那個女工說:“你是你們家老大,你可要學會心疼你媽啊。翻砂是重活,一個女人,幹男人的活,不吃飽是不行的。寧可你和弟弟妹妹們少吃一口,今後也要保證你媽帶夠了飯。你爸在外地工作,你媽要是有個好歹,你們怎麼辦?”

他嗯了一聲,再次掙脫手,衝入家門。 母親躺在床上,弟弟和妹妹依偎在母親身旁。弟弟五歲,妹妹才三歲多一點。 家中只有幾樣簡陋的破舊家具。牆上貼著幾排獎狀。是他父親獲得的。五八年的、五九年的、六零年的、六一年的。早年的已舊了,六一年的還新。旁邊是他母親最新獲得的獎狀。 母親奇怪地問道:“怎麼這麼早就放學了?” “老師第二節課時餓昏了,我們班提前放學。” 他說著放下書包,要捋起母親的褲筒看母親腿上的傷。 母親制止住他:“沒撒謊麼?” “媽,我沒有!” “你要是不學好,敢逃學,我可饒不了你!” 王小嵩:“媽!” 母親相信了他的話,不再製止。 他輕捋起母親的褲筒,見母親腿上纏著厚厚的紗布。

“疼嗎?媽……” 母親點點頭。隨即搖搖頭:“疼是有點兒疼的,不過媽能忍住。” 妹妹說:“媽,我餓。” 弟弟說:“我也餓。” 妹妹和弟弟的眼睛盯向桌上——盤子裡放著十個雞蛋。 母親摟過妹妹親了一下,又撫摸著弟弟的頭說:“好孩子們,雞蛋留著'十一'吃行麼?” 弟弟妹妹同時聽話地“嗯”了一聲。 母親說:“小嵩,午飯煮苞米麵粥吧。媽今天早晨已經把菜葉切好了,可以少放一點菜葉,可以煮得稠一些。” 王小嵩答應著,從書包裡取出了那幾個大頭菜根。 母親看見菜根問道:“你哪兒弄來的?” 小崧說:“三奶給的,託我明天捎給我們老師。” “你們曲老師是位好老師,明天你給她帶兩個雞蛋去吧。”母親說,“不,帶三個吧。替你三奶把大頭菜根洗乾淨了再捎給你們老師。”

王小嵩高興地說:“哎。媽你睡會兒吧。睡著了,就不覺得疼了。” 他拿起斧頭,抱起幾塊柴,到外面去劈…… 雞蛋已經收起來了,盤子裡放的是幾塊洗後的大頭菜根。 母親睡著了…… 王小嵩對弟弟妹妹說:“缸裡沒水了。哥去挑水,你們不許鬧醒媽媽啊!” 弟弟問:“哥你能挑動麼?” “能。” “振慶哥哥不是每天都來幫你抬水的麼?” 王小嵩不理睬弟弟,將毛巾墊在衣服裡…… “你們不是好朋友了麼?” 王小嵩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弟弟什麼都不問了。
王小嵩一出門,看見吳振慶走來。他裝作沒看見,從房檐下摘取了扁擔…… 吳振慶徘徊在別處,目光卻在望著他…… 扁擔鉤太長,王小嵩擔不起桶……

他將扁擔鉤鏈在扁擔上繞了一下,才勉強使水桶離開地面。可剛走兩步,後桶掉了,前桶磕在地上…… 吳振慶終於走過來,替他拎起桶:“我都挑不動一擔水,你就能挑動了?” 王小崧說:“挑不動一擔,我挑半擔。” 吳振慶從他肩上取下扁擔說:“你不是總怕自己將來是個小個子男人麼?現在越壓,將來越矮!” 王小崧說:“一邊去!矮就矮,我願意!” 二人爭奪扁擔。 吳振慶忽然一隻手摀另一隻手,背過身哎喲不止…… 王小嵩一愣,繞到他對面,訥訥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吳振慶抬頭一笑,像大人摩挲小孩子的頭一樣,在王小嵩頭上摩挲了一下:“逗你玩呢!” 王小嵩也不禁笑了,擂了他一拳:“你這傢伙!” 二人抬著水桶走遠了。

抬回水,二人蹲下抽扁擔時,王小嵩一回頭,發現水桶並未在中間,而是非常靠近吳振慶那一端…… “你就不怕壓成個小個子呀?” 吳振慶說:“我爸個子高,我怎麼壓將來也矮不了!” 二人合拎著水桶進屋,倒進缸裡。 王小嵩攪面準備煮粥。 吳振慶替他倒水,一邊和他的弟弟妹妹們逗:“你們今天怎麼變得這麼老實呀?嘴裡吃什麼好東西呢?” 王小嵩一聽,望向弟弟妹妹——弟弟妹妹緊閉著嘴,都將一隻手背在身後…… 王小嵩猜想到了什麼,望向桌上的盤子——盤子裡只剩下一個大頭菜根了…… 王小嵩火了:“好哇,你們偷吃,都給我!” 弟弟妹妹伸出了手——手裡是吃剩一小點兒的大頭菜根…… 王小嵩放下攪面的碗,撲向弟弟妹妹,要打他們……

母親驚醒了,一邊用雙臂攔他,一邊喝道:“小嵩你幹什麼?!” “他們把大頭菜根都吃了!” 吳振慶說:“嗨,我還當他們吃'人造肉'什麼的呢!大頭菜根,偷吃就偷吃了吧!”說著,將盤子裡剩下的那個大頭菜根拿起,也咬了一口,一邊津津有味地嚼著,一邊又說:“還真挺好吃的,像小蘿蔔。” 王小崧說:“你!……這是吳三奶託我捎給咱們老師的。” 吳振慶一聽,把大頭菜根默默又放回盤子裡了…… 母親說:“你就再給你們老師一個雞蛋吧。兩個算你給你們老師的,兩個算三奶託你捎給你們老師的,行了吧?” 王小嵩這才息怒,一邊繼續攪面,一邊狠狠瞪著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哭了…… 母親一手摟過弟弟,一手摟過妹妹,問吳振慶:“小慶,又幫小嵩抬水來了?我們家可真虧了你,要不連水都吃不上了。我認你個乾兒子吧,願意不?”

吳振慶看看王小嵩,痛快地說:“願意!”揭開鍋蓋看了看,又說:“水開了!” 於是王小嵩往鍋裡倒麵糊,吳振慶用勺子攪…… 母親慈祥地望著他們…… 鍋裡冒泡兒的菜粥……
同一個時間,徐克正在菜店門前排隊買菜,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插了隊。 一名婦女沖他大喊:“哎,你這小孩兒,怎麼在我旁邊站著站著,就夾到前邊去了?” 徐克說:“我是在這兒的嘛!” 婦女說:“不講理!”說著側過身讓他看見自己袖子上用粉筆寫的號。 徐克說:“我也有號啊!”也側過身讓對方看號。 婦女來氣了:“我是三十一號,你怎麼也是三十一號?肯定是你自己寫的!” 徐克說:“不是!” 後面的幾個人嚷起來:“這孩子是夾進來的,把他擠出去!”

“不許他買。都夾塞,排隊的什麼時候能買到?” 婦女身後一位知識分子模樣的老者息事寧人地說:“算了算了,一個孩子,夾就夾了吧。孩子,你到我前邊來吧!” 徐克乖乖站到了老者前邊。 婦女回身對老者說:“不是我跟一個孩子一般見識。您看我這購菜證上,三天沒買到菜啦!又不給補……” 忽然傳來賣菜人的聲音:“別排了別排了,賣光了!” 排隊的人們頓時亂了,都往前擁——許多隻手,伸向菜案,抓搶一些掉下的菜幫菜葉…… 人們終於都散去了——買到的一臉慶幸,沒買到的表情怏怏…… 有人問:“明天什麼時候來菜?” 賣菜的說:“不知道。” “那,究竟能不能來菜呢?” “不知道。” “說是每戶每天三斤菜,可一個星期才來一兩次菜,這購菜本不是等於白髮麼?” 賣菜的說:“不想要了?不想要給我!” 那人悻悻無言地走了…… 一個抱著菜戴著眼鏡的人掉了幾根小青菜…… 剛才說徐克夾塞那個婦女見了,上前撿起,轉身便走…… 有人告訴那個掉菜的男人:“掉菜了!” 他立刻回頭尋找,彷彿掉的是錢包,或什麼貴重之物。 告訴他的人指指那女人的背影——她已匆匆走出了挺遠。 他卻不肯罷休,喊著追:“哎,那位女同志,等等,等等!” 那婦女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又掉了一根菜,被一個孩子撿起來就跑…… 他頓了下腳,繼續追那婦女,終於追上。 婦女難為情地回頭一看,居然認識:“喲,嚴科長,我……我不知道你喊的是我……” 那男人也極不好意思:“沒什麼沒什麼,你沒買上?” 但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望著婦女手中的那幾棵小青菜…… 婦女說:“可不沒買上唄!您掉的吧?從背後我也沒看出是您來,要是看出來,我撿了就給您了……” “不不不,不是我掉的……今天天氣,怪好的啊?” 婦女說:“給你吧給你吧!” “何必呢何必呢,不就是幾棵菜嘛!” 一個執意要還給,一個執意不收受…… 徐克兩手空空,站在不遠處望著,一副失落得很的樣子…… 徐克的目光忽然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個車老闆閉著雙眼躺在馬車上,也不知睡著了沒有。他頭下竟枕著四分之一塊豆餅! 徐克的雙腳不由自主地走到馬車跟前…… 車老闆睜開眼睛:“你看我幹什麼?” 他離去…… 待車老闆閉上眼睛,徐克又回來…… 他躡足繞著馬車轉,伺機下手…… 他猝然從車老闆頭下抽出那四分之一塊豆餅…… 車老闆的頭“咚”地在車板上撞了一響…… 車老闆睜開眼,發楞地瞅他…… 他也瞅著車老闆發楞…… 車老闆的手下意識地摸向頭底下,摸不著豆餅,霍地坐了起來…… 徐克抱著豆餅撒腿就跑…… 車老闆躍下車,操著鞭子喊:“嗨,站住!你站住!他媽的小兔崽子,大白天就動搶!還不站住?看老子抓住你不抽你一頓!” 他跑過馬路,一輛卡車急剎車…… 車老闆追過馬路……
這時王小嵩已經煮好了菜粥,吳振慶替他往桌上端。 弟弟妹妹已然在喝…… 母親說:“小慶,你也在這兒吃吧!” “不。我回家吃……” 母親說:“都是我乾兒子啦,還客氣什麼?你回家就能吃上山珍海味呀?” 吳振慶眼睛瞥向鍋裡。 王小崧說:“吃吧,夠……” 吳振慶說:“那好,我吃!” 他坐下不客氣地喝起來…… 母親背靠著牆,雙手也捧碗喝…… 頓時一片喝粥的響聲。 小炕桌上除了粥碗,還有一個大盤子,也許就是剛才用來裝過大頭菜根的那個盤子。盤子正中是一塊豆腐乳。不,它原先是一塊,此時已不完整了…… 三個自家的加上一個外家的孩子,不時用筷子在豆腐乳上沾一沾,然後放在口中咂幾咂,那莊重的神態,像貴族子弟吃西餐一樣。 從他們喝粥的聲音就听得出來——他們覺得那摻了菜的苞谷面粥好喝極了! 吳振慶望望母親,忽然想起了什麼:“大嬸兒……” 母親嗔怪地說:“嗯?怎麼叫我?” 吳振慶改口:“乾媽,我媽……我媽說……說……” “別吭吭哧哧的,快說吧!” 他正欲說,徐克突然闖了進來,他跑得氣喘吁籲,上氣兒不接下氣兒,懷中緊抱著豆餅,目光四處瞧,尋找藏的地方。最後將豆餅放入一口舊箱子(那是裝冬天的鞋的),而且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指著門:“關!關!……關上門!” 眾人都驚愕地望著他…… 徐克說:“如果有人追來,你們就一口咬定我根本沒出過屋!” 他匆匆脫下外衣,掖在箱後,光著上身又說:“給我盛碗粥!我光著脊梁,喝著粥,他就不敢認我了!” 這時,外面傳來了吼聲:“小兔崽子,你給我滾出來!今天你不還我豆餅,不管你躲到哪兒,我也要把你找出來!” 沒人給徐克盛粥。 徐克奪過吳振慶的粥碗,喝起來…… 吳振慶忐忑地站起來,走到外面去看…… 母親說:“小嵩,扶我出去……” 王小崧說:“媽,你躺著吧,又不是我幹的事兒!” 徐克說:“對,大嬸你老老實實躺著吧。那人找不見我,一會兒就會走的!” 母親沒理睬徐克,對兒子說:“扶我出去!” 王小嵩只好扶母親走了出去。 車老闆來到家門口,一手攥著鞭子,問:“大嫂,看見一個小孩子過來沒有?”不待母親回答,又惱怒地自言自語:“我這麼大的人,倒被一個小毛孩子搶了!他搶我那塊豆餅,是我三天的口糧啊!我捨不得吃,想省下來帶回給老婆孩子的……” 他說罷,無處發洩地狠狠甩了一記響鞭…… 母親說:“大兄弟,是我的孩子搶了你。” 車老闆不禁一怔,接著竟顯出幾分不知所措的局促不安的甚至有點兒可憐的樣子——那是老實巴交的農村人在城里人面前習慣性的自卑心理。 屋裡,弟弟對徐克說:“小克哥哥,我給你換個地方藏!藏被子裡,他保證不會翻我家被子!” 徐克從箱子裡將豆餅拿出來,交給他藏在被子裡—— 弟弟妹妹藏好豆餅,也溜下了床,縮在母親身後,探頭探腦地望著車老闆…… 母親對王小崧說:“把他給我叫出來!把豆餅也拿出來!” 徐克捧著豆餅,畏畏縮縮地,羞愧難當地,也有幾分不那麼情願地被王小嵩和吳振慶從屋裡推了出來…… 母親說:“還給這位叔叔,向這位叔叔道歉!” 徐克一聲不吭,捧著豆餅相還,之後退到了母親身旁。 母親嚴厲地說:“還不道歉!” 徐克說:“我……錯了……” 母親回頭對車老闆說:“我教子不嚴,讓你恥笑了,我給你鞠個躬,算是請你原諒吧!” 在孩子們的注視之下,母親向車老闆深鞠一躬…… 車老闆瞅瞅母親,又瞅瞅徐克,說:“這……大嫂,我可一點沒有想難為孩子的意思啊!還我,我就感激不盡了!這年月,你這麼多孩子,也真夠你替他們操心的啊!” 他瞥見斧頭就在門口,被劈柴夾住,走過去,將鞭子插在后腰上,將豆餅墊在門檻上,拔出斧頭,只一斧,那塊豆餅分為兩半…… 車老闆站起,一半豆餅給徐克,苦笑道:“咱倆可都跑得夠戧,你若朝我要,我還真捨不得給你!現在呢,叫我怎麼好意思不留下一半啊?拿著吧!” 徐克更加羞愧,低著頭接過了那塊豆餅…… 車老闆正欲轉身走,被母親叫住了:“等等……” 母親對王小嵩耳語了幾句…… 王小嵩進屋去,轉瞬出來,用紗布兜儿包了些東西給母親…… 母親遞給車老闆:“唉,家裡也沒什麼送得出手的,這是兩個窩頭,我今天上班帶的沒吃,和幾個生土豆,你別嫌棄……” 車老闆說:“這……這怎麼行!這怎麼行!我這不是反過來佔便宜了麼?我不能收!不能收!” 母親和車老闆推來拒去,最終,東西還是到了車老闆手裡…… 車老闆說:“大嫂,我忘不了你。年頭好了,我一定從農村給你拉一車菜送來!” 母親笑笑,轉過身,沉著臉對孩子們說:“扶我回屋。” 王小嵩和吳振慶將母親扶進了屋。 弟弟妹妹也往屋裡扯徐克。 妹妹說:“小克哥哥你別不高興,要不連這一塊豆餅還沒有呢!” 母親說:“都繼續吃飯吧,也給他盛碗粥。”——“他”,當然指的是徐克。 王小嵩給徐克盛了碗粥,徐克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炕沿,捧著碗低下頭便喝…… 又是一陣喝粥聲,彷彿剛才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也沒發生。 徐克說:“再來一碗!”看得出來,他認為自己在這兒根本不是外人。 王小嵩又給他盛了一碗。 吳振慶說:“乾媽,我給你盛!” 母親說:“我不喝了,不上班,喝一碗就喝不下了。” 徐克說:“我也叫你乾媽吧?” “你麼,等一會兒再說。” 徐克討了個沒趣,覺得有點兒不自在。 母親說:“小慶,你剛才想對我說什麼來著?” 吳振慶說:“我媽說,我家糧食明天就吃完了,可還差三四天才到買糧的日子呢,我媽讓我問問,先用你家的糧本買十斤糧行不行?” “那有什麼不行的,我家不是也用你家的糧本買過麼?幸虧買糧的日子差隔著,互相接濟著買唄!” 各自的碗空了,鍋空了,盤子裡的腐乳也不存在了。 母親問徐克:“喝飽了?” 徐克拍拍肚子:“飽了。” 母親說:“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徐克走到了母親跟前,母親一把抓住了他的一隻手,同時對王小嵩和吳振慶說:“小嵩,小慶,你們把門插上,給我守著門。” 徐克開始覺得有些不妙,囁嚅地說:“大嬸……” 母親說:“搶了別人的東西,不往自己家跑,倒往我家跑,你說該對你怎麼辦吧?” “我下次不敢了……” “該不該打你?” “該……” 母親說:“你媽癱在床上,你爸平日沒工夫管教你,你說我有沒有權利替他們管教你?” 徐克低聲說:“有……” “那好,把褲子褪下來……” 徐克一隻手解開了皮帶…… “趴下……” 徐克乖乖地趴在炕沿…… 母親一手按住他,一手抓住笤帚疙瘩,在他屁股上打起來,打得併不太重,可也不能說太輕…… 徐克咬牙忍受…… 王小崧說:“媽!” 吳振慶說:“乾媽!” 他們趕快過來替徐克求饒。 母親說:“你從小就敢搶,不管教你,長大還了得麼?” 徐克默默流著淚說:“我錯了……” 母親這才扔了笤帚,臉色異常嚴肅地說:“你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我和你們的母親,除了一張臉面,再什麼重要的東西也沒有了。你們若從小就學壞,我們當媽的,還有些什麼指望?” 徐克淚流滿面地繫著褲子,他忽然哇地大哭起來。 母親說:“我打你,你感到委屈了?你覺得我沒資格替你媽管教你?” 徐克說:“有。” “那你還哭得多麼冤屈似的?” 徐克說:“不是冤屈,是……是……我把購菜證弄丟了!” 他哭得更難過了,更絕望了…… 大小孩子們,包括母親,頓時以一種同情的目光看待他了……
晚上。 母親手拿一隻雞蛋,摩挲著,遺憾地說:“可惜現在不是春天,如果是春天,這幾個蛋中,興許能孵出一隻小母雞呢。有一隻母雞的話,我們就會常有雞蛋吃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趴在被窩,都雙手捧著下頦,嚮往地聽著…… 母親將雞蛋湊近燈光——它顯得半透明了,內中似乎有生命在蠕動著似的……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入睡了…… 王小嵩做夢了,夢見滿炕的小雞…… 在夢裡他和母親及弟弟妹妹置身於小雞中,喜笑顏開,無數小雞變成無數大雞,生出了滿炕蛋,撿也撿不過來…… 王小嵩向人們分送雞蛋,人們中有他的老師和同學們——吳振慶、徐克、郝梅、張萌、韓德寶等……
第二天早晨。 王小嵩離開家走在上學的路上,他的書包裡裝著要送給老師的雞蛋。 王小嵩在徐克家門前站住。徐克的爸爸正在給自行車打氣。 王小崧說:“大叔,徐克在屋嗎?” 徐父說:“他早走了,和振慶一塊兒走的,說是今天衛生值日……” 王小嵩滿臉困惑地離開了…… 他心里高興,蹦蹦跳跳的…… 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喊:“小孩兒,東西從書包裡掉出來啦!” 他站住,回頭看。走過的路上,有一個手絹包兒,他傻眼了,因為手絹裡包的就是雞蛋…… 他往回跑去撿…… 有輛泔水車停在路邊。拉車的老馬瘦骨嶙峋,老馬比他離手絹包近;馬拉動車,伸長脖子,在他跑到之前,竟將那手絹包一口叼起,吞下去了…… 王小嵩瞪著老馬呆住了…… 趕車的老頭兒從一幢房後轉出來高喊:“倒泔水囉!倒泔水囉!倒……” 王小嵩一下子衝到老頭兒跟前,哭嚷:“你還我雞蛋!還我雞蛋!還我雞蛋!” 老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麼雞蛋?我幹嗎要還你雞蛋?” “我的雞蛋掉在地上,被你的馬吃了,一共四個!你今天不還我就不行!” 老頭望望老馬——老馬若無其事。 老頭說:“一匹拉泔水車的老馬,都快餓死了,你怎麼能往它頭上栽贓呢!孩子,冤枉不會開口說話的牲口,是罪孽呀!就算是牠吃的,那也該你倒霉。我都忘了雞蛋是圓的還是方的了,這年頭讓我上哪兒找四個雞蛋還你?” 一個倒泔水的青年說:“是你自己太想雞蛋吃了,編出來的故事吧?” 老頭兒轉身走了,又敲起梆子:“倒泔水囉!倒泔水囉!……” 趁沒人看著,王小嵩從地上撿起了一塊大石頭,仇恨地瞪著老馬,高高舉起… 老馬望著他——它的目光似乎很善良,也很憂鬱… 梆聲…… 王小嵩的手臂垂落,將石頭扔了…… 他沮喪地走了,不時抹眼淚,不時回頭望那老馬…… 梆聲……梆聲……梆聲…… 王小嵩無精打采地來到學校,他走在走廊裡——一間教室的門剛打開,正要擁入教室的學生們卻被一張課桌從裡面擋住了…… 另一個班的一名學生說:“我們班教室門打開時,也是這樣的!” “看,通風窗開了!哎呀,老師的粉筆怎麼就剩這麼幾支了?!” “準是有人從上面爬進去,又蹬著課桌爬出來!” “那除了小偷,還能是什麼人呢?” “報告校長去!” 學生們議論紛紛。
在王小嵩他們班的教室裡,老師的講課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一棵菜啦、兩棵胡蘿蔔啦、幾個土豆啦、一個窩頭什麼的。當然,還有一大塊豆餅,不消說,是韓德寶給老師帶來的…… 粉筆盒裡,粉筆滿了出來,都是整根的,還有彩色的。 張萌說:“咦,怎麼變出來這麼多粉筆?” 有幾個同學將目光望向吳振慶和徐克…… 他們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在認認真真地看課文…… 王小嵩一走入教室,幾個同學立刻圍住他,七言八語地發問: “王小嵩,你給老師帶來點兒什麼?” “怎麼不說話?他肯定什麼也沒帶!” “這傢伙,老師辛辛苦苦教了你五年,換不來你一點點感情麼?你有良心沒有?” 郝梅說:“你們別亂嚷嚷,王小嵩生病的時候,老師幾乎天天晚上到他家去給他補課,他才不會像你們說的那麼沒有良心哪!” 她說完,注視著王小嵩,期待著他拿出什麼比別人更好的東西…… 王小嵩低聲說:“我帶了四個雞蛋!” 同學們一片驚訝: “哇!雞蛋嗎?!” “王小嵩,你真了不起!”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雞蛋了,都快忘了世界上還有雞蛋!” “王小嵩,我剛才說的話,你可別生氣啊!” “要是有誰再帶來點兒'人造肉',老師回家和雞蛋一炒,那可多香啊!” “雞蛋”二字使同學們都咽起口水來…… 張萌說:“王小嵩,那你快拿出來吧!” 王小崧說:“讓馬吃了……” 頓時一片沉靜。同學們面面相覷,接著,都盯住他的臉看他,顯然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話…… 韓德寶突然說:“你騙人!” 王小崧說:“我沒騙人!我掉在路上,被拉泔水車的老馬吃了,連包雞蛋的手絹一塊兒吃了……” 一個男同學哈哈大笑:“哈,哈,鬧了半天,他還是兩手空空啊!被馬吃了!”他轉動著頭問周圍的同學,“馬吃雞蛋麼?你們聽說過馬吃雞蛋的事兒麼?” 郝梅生氣地說:“王小嵩,我總以為你很誠實。原來你這麼會撒謊!今後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話了……” 她感到自己對他的信任被捉弄了,氣呼呼地一轉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張萌說:“王小嵩,沒帶就沒帶,那也沒什麼,反正大家都是自願的。可是你編瞎話,撒謊捉弄大家可不對。” 王小嵩幹張了幾下嘴,不知說什麼好…… 吳振慶離開座位走了過去…… 他說:“我作證,他沒騙人。” 張萌不滿地望著他——那意思是,你們總是互相包庇。但她也敢怒不敢言…… 吳振慶作證:“他媽媽昨天讓他捎四個雞蛋給咱們老師,當時我在他家。” 那個男同學說:“可你能作證不是被他在路上自己喝了麼?我喝過生雞蛋,好喝著哪!” 吳振慶張了張嘴,也語塞了。他目不轉睛地瞪著王小嵩,彷彿在問——小嵩,你不會吧? 王小嵩突然撲向那男同學,兩人扭打起來…… 上課鈴響了……
上課了,同學們都坐好了。 王小嵩鼻子被打破了,用紙塞著,唇上有少許血…… 教室門開了…… 張萌喊:“立!” 同學們全體站起…… 走入教室的卻不是班主任曲老師——而是一位男老師。就是昨天將曲老師背入到教員室的那位男老師。 張萌的聲音變低了:“禮。” 沒有同學行禮…… “坐。” 也沒有同學坐下,他們仍呆呆地站著,愣愣地望著那男老師…… 男老師說:“同學們都坐下……” 大家終於先後坐下。 男老師說:“同學們,講課桌上這些東西,說明你們非常關心你們曲老師,正如……你們曲老師,非常喜愛你們一樣,這,使我很受感動……”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竟說出了兩個充滿孩子氣的字:“真的……” 教室裡很靜、很靜…… 他繼續說:“從今天起,由我來做你們的班主任,昨天,有些同學已經認識我了。讓我再自我介紹一下……我姓趙……是的……我姓趙……” “那,我們曲老師呢?”郝梅輕輕發問。 “她……調走了……” 韓德寶說:“這不可能!”他望著左右的同學,又說:“這太不可能了!大家說是不是?” 眾同學呼應: “不可能!” “不可能!” 張萌說:“我們曲老師要真是調走了,一定會和我們告別的。她怎麼會不和我們告別呢?” 趙老師說:“是啊是啊,她怎麼會不和你們告別呢……”他搓著雙手,吞吞吐吐地說:“讓我怎麼和你們講呢?野菜中毒……常常是有生命危險的……我們老師,都很難過……但是……但是……我們都得面對現實,是不是?” 韓德寶問:“我們老師她……她……她死了麼?” 他的問話,越說越輕。最後幾個字,勉強聽得到。 趙老師注視著他,點了一下頭…… 一片異樣的肅靜——遠處似有梆聲傳來…… 梆聲來自王小嵩的主觀幻覺…… 他眼中漸漸湧滿了眼淚…… “現在……我們開始上課……” 趙老師拿起了一支粉筆…… “不許你動!” 他吃驚地抬起頭。並且,不由得放下了粉筆…… 徐克離開座位,跑到前邊,雙手捧起粉筆盒,又跑迴座位,將粉筆盒放在他課桌上,雙手護著,彷彿怕被人搶去…… 他忽然雙手護著粉筆盒,伏在桌上哭了…… 於是許多同學都哭了起來…… 趙老師邁下講台,背靠窗子、面向同學們,非常理解地望著大家…… 默默流淚不止的王小嵩…… 哭聲漸弱,消失…… 梆聲……來自王小嵩腦子裡的梆聲。 儘管周圍的同學們都在哭,但王小嵩聽到的似乎僅只是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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