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的鈴聲響了,同學們都端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張萌發現了講台邊上和地上的一片粉筆末;她不能容忍值日生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趕緊前去掃盡。 她剛歸座,班主任走入了教室。她就是四十歲左右的女教師——同學們愛戴的曲老師。 張萌喊口令:“立、禮、坐!” 同學們按口令整齊地站起,整齊地行禮,整齊地坐下。 老師說:“同學們,今天這一節語文課,我們學,大家翻開課本……” 曲老師一邊說,一邊探手到粉筆盒中取粉筆——拿出了三分之一截粉筆。她似乎有些奇怪,索性連粉筆盒也拿起來…… 粉筆盒內只剩下不多的幾截斷粉筆了,有的還磨成了三角體或半圓體。 她嚴肅地掃視著全班同學…… 端坐的同學們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曲老師問:“哪個同學從粉筆盒中拿粉筆了?” 沒人舉手。沒人回答。吳振慶、王小嵩、徐克也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坐得比別的同學更端正,望著老師的目光比別的同學更坦然。 老師又問:“大家知不知道,每位老師,每月只發一盒粉筆?” 同學們齊聲回答:“知道!” 老師再問:“知不知道,如果提前用完了,連能買到的地方都沒有,老師只得向別的老師借?” 同學們回答:“知道!” 老師生氣了:“看來你們什麼都知道!那麼,老師的半盒粉筆哪兒去了?嗯?” 張萌倏地站起來大聲說:“老師,不關別的同學的事,是吳振慶、王小嵩,還有徐克……” 三個好朋友,經當眾揭發,不得不依次站了起來…… 張萌坐下後,老師克制地說:“你們把粉筆還給老師。” 同學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到三個好朋友身上。 王小嵩和徐克低頭不語。 吳振慶畢竟是老大哥,他鼓起勇氣說:“沒了……我們……我們用粉筆當鞋粉……” 王小嵩訥訥地想說明原因:“沒有白膠鞋,就不能參加國慶活動,可我們都想參加……” 和王小嵩同座的一個女生站起來說:“老師,他們家裡都挺困難的;去年他們就因為沒有白膠鞋,不能參加國慶活動。您就原諒他們這一次吧……”她叫郝梅。 老師問吳振慶:“真的嗎?” 吳振慶說:“老師,我們都是窮人的孩子……” 張萌倏地回過頭高聲說:“胡說!社會主義新中國沒有窮人!” 徐克猛地抬起頭,瞪著張萌反駁:“有!就有!” 張萌生氣了,大喊:“你反動!” 王小崧說:“反動怎麼啦?我揍你!”並且威嚇地舉起了拳頭。 張萌不示弱:“你敢!” 吳振慶:“你說窮人反動,你才反動哪!” 郝梅極富正義感地拿起了王小嵩的鉛筆盒(那是牙膏盒做的),倒出了裡邊的幾截鉛筆讓張萌看:“你看你看,連鉛筆盒都買不起,這麼短的鉛筆頭都捨不得扔,不是窮人,還是富人啊?” 張萌眼淚汪汪地、委屈地向老師求援:“老師!” 老師說:“好啦好啦,都不要爭論了。粉筆的事,老師不再追究就是了!” 她示意三個站著的同學坐下,開始在黑板上寫課題。 老師背過身去時,王小嵩又扭頭對張萌示了示拳。 粉筆掉在地上,老師蹲下身撿。她並沒有馬上站起——她一手撐地,一手扶牆,蹲了一會兒才撿粉筆,才站起…… 因為有講課桌擋著,沒有同學發現這一點…… 老師一手撐著講課桌,站在講台上,領大家讀課文…… “從前,有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叫馬良……” 同學們跟著讀…… 有一個男同學,用豎立在桌上的課本擋著自己,偷偷拿小刀刻塊什麼堅硬的東西,他叫韓德寶。 他將刻下的東西,用紙包成一個個小包,趁老師不注意時,分拋給別的座位的男同學。 “有一天,馬良遇到了一位白鬍子老爺爺。老爺爺說:'孩子,我快餓死了,給我點兒吃的吧!'馬良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僅有的一塊餅子,送給了白鬍子老爺爺,儘管他自己也非常餓……” 老師的聲音很微弱…… 可同學們並未覺得異常,齊聲跟讀…… 王小嵩得到了一個小紙包,打開一看,是一點兒豆餅屑。他分了一半兒,倒在同桌郝梅的桌面上。 郝梅無動於衷。 王小嵩將紙包裡剩下的豆餅屑,全部舔在嘴裡,津津有味地嚼著…… 他再看郝梅的桌面時,豆餅屑已不復存在,桌面上留下了一道用舌頭舔過的、濕漉漉的痕跡。彷彿一隻蝸牛剛剛爬過…… 他看郝梅,她目不斜視地盯著課本,卻緊閉著嘴。 吳振慶也得到了一個小紙包。他打開後,見紙上還寫著字——“這不是一般的豆餅,是餵軍馬的豆餅。我爸爸一位在騎兵團當連長的戰友,託人捎來的。” “白鬍子老爺爺,臨走時送給了馬良一支筆……” 老師的領讀聲更微弱了…… 同學們的跟讀聲也微弱了——差不多只有女同學的聲音在讀。幾乎每一個男同學嘴裡都有了豆餅,都在津津有味地嚼著。 老師問:“男同學都怎麼了?為什麼……都不……讀?” 男同學們都默不作聲。 老師說:“男同學,都……站起來……” 老師說話的聲音之微弱,終於使同學們覺得不對勁兒。 女同學們譴責地望著男同學們。 老師又領著男同學讀,但男同學們仍一個個緊閉著嘴,都含著豆餅,怎麼張得開口呢? 老師舉起了一下手臂,似乎還想說什麼。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只不過張了張嘴…… 她雙膝一彎,跪倒在講台上——但她的一隻手還扳著講課桌的邊緣。她試圖努力站起,卻沒成功…… 同學們一時都呆住了…… 老師抬起頭望了同學們一眼,連那隻扳著講課桌邊緣的手也無力地垂下了——她倒在講台上…… 教室裡肅靜了一瞬間——彷彿聽到遠處有火車到站的洩氣聲。 “老師。”第一個叫起來的是張萌,她叫得很輕很輕,完全是一種下意識。後面幾排同學站了起來,向講台上望。 吳振慶離開了座位,躡足走到老師跟前,彷彿他認為老師只不過是睡著了,怕驚醒她似的…… 同學們望著他扶老師——可他扶不動…… 他抬頭求援地望著同學們…… 同學們此時才呼啦一下全都離開座位,擁向講台,團團圍住了吳振慶和老師…… “老師!” “老師!” “老師你怎麼啦?” 他們呼喚著,張萌和幾名女同學哭了…… 教室門開了,幾位別的班的老師出現…… 淚眼汪汪的、驚慌失措的同學們,望著他們的老師被一位男老師背著,由兩位女老師左右護著離開了教室…… 張萌停止哭,指著王小嵩恨恨地說:“是你把老師氣的!” 王小嵩似乎也認為是自己的罪過,他內疚地、惴惴不安地靠向了牆,如同當眾被抓住的小偷…… 吳振慶護住王小嵩:“不關他的事……”——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模樣…… 張萌說:“當然還有你的責任!” “還有徐克!” 徐克正想溜,被一個女同學推到了吳振慶和王小嵩一塊兒…… “揍他們!” 說這句話的,是分給他們豆餅吃的韓德寶。 於是幾個男同學對他們拳腳相加…… 張萌又一指韓德寶:“你也不是好東西!你上課不但自己吃東西,還分給別人吃!所以你們都讀不出課文!揍他們這些臭男生!” 看來張萌在女同學中還是有一定號召力的,她的話幾乎將所有的女同學都發動了起來。她們開始揮著小拳頭打所有的男同學,或者踢他們,或者啐他們…… 男同學們一個個抱著頭,往一起縮…… 只有郝梅一個女同學沒有參與對男同學們的懲罰,她閃在一旁,默默地望著…… 講課桌被碰了一下,粉筆盒掉在了地上…… 粉筆盒被踩扁了,幾截粉筆被踩來踩去…… 郝梅立刻蹲下身撿粉筆,她的手也被踩來踩去…… 女生們出夠了氣,忽然大家又想起老師來,老師到底怎麼啦?於是一齊擁至教員室門外…… 教員室內傳來老師們的說話聲: “我看是餓的……” “這半個月來,一到中午吃飯時,她就藉故躲出去,有一天我發現她端著飯盒站在樓梯口那兒吃,飯盒裡除了野菜沒別的……” “她公公婆婆在農村餓得活不下去了,到城裡來住在她家了。她丈夫也是當老師的,咱們當老師的才二十八斤半定量,唉……” “她也不說,說了咱們能讓她每天中午光吃野菜麼……” “她那麼自尊,就是咱們每天中午分給她吃,她也不會接受啊!” “臉色這麼難看,嘴唇發青,會不會是野菜中毒啊?” “餵,餵,人一直昏迷不醒,請快一點派救護車來行不行啊?什麼?沒車?有輛車也沒有汽油?喂喂……” 教員室的門忽然開了,走出來一位男老師,就是背曲老師那位,看上去挺年輕,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吳振慶走上前,鞠了一個躬,說:“老師,請您轉告我們老師,我們錯了……” 男老師有些困惑:“你們怎麼了?” 王小崧說:“我也錯了……” 徐克說:“還有我……” 男同學們七言八語: “我們都錯了……” “我們上課吃東西來著……” “我們以後再也不了……” 韓德寶手拿一塊豆餅遞給男老師說:“老師,一會兒我們老師要是清醒過來,請您將這點兒吃的給我們老師吃了吧。就說是韓德寶給她的……” 豆餅黑糊糊的,看不出餵軍馬的豆餅是多麼高級的豆餅。 男老師沒有馬上接,問:“那是什麼?” “豆餅……” 男老師猶豫著,似乎不知該不該接。 韓德寶莊重地說:“這不是一般的豆餅,這是餵軍馬的豆餅。” 男老師終於接過去了。 他又問:“真是……餵軍馬的豆餅麼?” 他也問得那麼的莊重。 韓德寶信誓旦旦地道:“真是餵軍馬的豆餅,我以紅領巾的名義發誓!” 男女同學紛紛說: “老師,我們保證他沒撒謊……” “老師,你就替他轉給我們老師吧!” 韓德寶有點驕傲地說:“我明天要給我們老師帶一大塊來!” 男老師受了感動:“好吧好吧,同學們,韓德寶,我一定替你,也是替你們大家,轉給你們的班主任老師。我想,她一定會因為有你們這麼關心她的學生感到安慰的。今天,你們就提前放學吧。走時,腳步都要輕些,要悄悄的,別影響別的班級上課……” 吳振慶、王小嵩、徐克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他們身後不遠處跟著張萌和郝梅。她們邊走邊說話,還在討論著今天上課時發生的事情。 張萌說:“反正你根本就不應該替他們三個後進生說話。” 郝梅說:“可我家原先和他們住一塊兒,他們三個家裡真的挺困難的。” “那你也不該替他們說話。”張萌說,“我爸爸囑咐過我,一個人從小就應該思想進步,多靠攏思想比自己更進步的同學,幫助思想落後的同學。” “那你為什麼不幫助他們?”郝梅不解地問。 張萌說:“他們從來也不虛心接受我的幫助啊!如果對思想落後的同學幫助不了,起碼應該疏遠他們——這也是我爸爸囑咐我的。” 郝梅一邊走,一邊低頭思考著她的話。 張萌說:“我爸爸是區委書記。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你早就知道的。”那意思是——一位區委書記爸爸的話,還能不對麼? 張萌最後的話,顯然對郝梅發生了作用。 她趕緊說:“張萌,我可是願意虛心接受你幫助的啊!” 張萌故作大人的矜持,望著她點點頭,表示相信她的話。 郝梅想起了什麼,說:“放學時,王小嵩還偷偷塞給我紙條呢,你想不想看?” 張萌站住了:“我看!” 郝梅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團兒,十分神秘地慢慢剝開。 “你自己還沒看過?” 郝梅說:“我能沒看過麼?可是我不知拿它怎麼辦好,就揉成團了。” 紙團展開,上有一行一筆一畫寫的,但是卻有肥有瘦的字——“郝梅同學,謝謝你為我們'丈義直言'”“仗義”的“仗”寫錯了,寫成了“丈”字,自己也覺得不對,塗了幾層圈兒,在後面用“zhang”代表…… 張萌說:“都五年級了,連仗義的仗還不會寫,真丟人!” 郝梅問:“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我要是你,當時就不會接。” 張萌的語調酸溜溜的。她的表情透露出,她內心里分明不無嫉妒…… 郝梅說:“那,我現在把它撕了吧?” “別,應該交給老師才對。” 郝梅困惑地望著她,似乎在問——為什麼? 張萌說:“你不是剛才還表示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麼?” 那意思是——你聽我的沒錯兒。 張萌又說:“你要是不願交給老師,我替你交!” “不,要交,我就自己交。” 她們又往前走——剛走進一條胡同口,吳振慶等三個男同學突然出現,團團圍住了她們。 張萌一愣,說:“你們想幹什麼?” 吳振慶說:“幹什麼?想教訓教訓你。你專愛向老師打小報告!好像別人都是壞學生,就你自己是好學生!你哪好?你說你究竟哪一點比我們好?” 郝梅插進來說:“她學習就比你們好!” “去去去,沒你什麼事兒!”徐克一下子將郝梅推開。 王小嵩趕忙上前護著郝梅,對徐克說:“你別對誰都來氣哇,郝梅可是自己人!” 徐克一下接一下地推張萌:“你還發動全班同學打我們,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你爸是區委書記又怎麼樣?你爸沒教育過你打人犯法呀?” 郝梅不管自己是不是自己人,說:“那你現在推人家就可以啦?”她欲上前護著張萌,被裝出一副大人似的嚴峻模樣的吳振慶伸出一條胳膊攔住了。 王小崧說:“行了行了,警告她一下就行了……” “行了?沒那麼便宜!” 張萌此時確實害怕了,怯怯地說:“是韓德寶,不是我……” 郝梅兩隻手忽然分別拽住吳振慶和徐克的書包帶,喊道:“張萌快跑!” 張萌拔腿就跑…… 吳振慶一掙,書包帶兒斷了——他生氣了,將郝梅推得一下子坐在地上。 王小嵩趕緊扶起她,對吳振慶不滿地說:“你幹什麼你!” 郝梅推開王小嵩:“你們壞!你們欺負女同學,今後再也不理你們了!”分明的,她尤其對王小嵩來氣,瞪著他,從兜里掏出小紙團,扔在王小嵩的臉上:“呸,還給你!” 她一轉身走了。 王小嵩呆呆望著她的背影…… 徐克撿起小紙團,剛欲展開看,被王小嵩一把奪了過去。 王小崧說:“哼,這你們就高興了?” 他也不理兩個好朋友,一轉身氣咻咻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吳振慶拎著斷了背帶的書包,一時茫然地望著王小嵩的背影。徐克也不無慚愧地望著郝梅的背影…… 他們對望…… 吳振慶從兜里掏出兩個玻璃球,慷慨地說:“給你吧!” 徐克並不稀罕:“我早就不玩這個了!” 他們的表情告訴我們,他們都覺得挺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