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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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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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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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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年輪 梁晓声 7842 2018-03-19
黑板前,三個少年皆在彎腰繫鞋帶。 他們都是小學五年級學生,一律將左腳或右腳踏在講台邊上…… 斯時教室裡靜悄悄的,只有這三個少年。 在北方最北的這一座省會城市裡,九月上午的陽光依然溫暖。為迎接國慶,教室的窗子已被擦得明明亮亮。如果沒有窗框,一眼望去,像是不存在似的。 前幾天,班主任曲老師在班會上說:“國慶前,學校照例要進行衛生評比。去年咱們班因為窗子擦得不太仔細,扣了兩分,所以沒評上第一。我希望今年咱們班是第一。” 曲老師說話總是很輕柔,那一番話她也說得很淡然。似乎得第一雖是她的希望,但如果竟還是沒得第一,那她也不會感到多麼的沮喪。又似乎,那純粹是學校領導要求每位班主任必須對學生們說的話,否則她也許就不說了。

近兩個月以來,曲老師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每一個同學都能看出,曲老師肯定是生了重病了,她是在每天堅持著給同學們上課。連班裡最調皮搗蛋的男生,近兩個月以來也守紀律了。 那是一個中國人最能夠將心比心的年代。因為那一年是一九六一年。從一九六零年起,無論農村還是城市,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挨餓。有的省份,正成百上千地餓死著人。 飢餓居然使中國人之間都有那麼點兒惺惺相惜。因為只有這樣,才會覺得自己活得還算容易點兒。無論在小學、中學還是大學,老師們對學生們的要求已不甚嚴格;在學生們眼裡,老師們也都變了。以往動輒板著臉對學生們大加訓斥的老師分明已餓得沒有精氣神像以往那樣了。而使同學們感到親切的老師,自然是對學生們更加親切了——比如曲老師。她站在黑板前望著同學們時,眼裡往往充滿了憐愛。雖然她面對的只不過是小學五年級學生,但他們卻全都能夠從她眼裡讀懂那一份憐愛。

那一代中國的小學生,無論在家裡還是在學校裡,都太渴望被憐愛了。 想獲得什麼就會對什麼格外敏感。 連動物亦如此。 胃裡終日空空蕩蕩的,心裡邊不能也一樣啊! 曲老師畢竟是老師,對於同學們的胃,她無法給予什麼;她所能給予的,僅僅是同學們的心裡邊需要的。儘管,那種給予根本不能等於食物,但卻能對胃起到一點兒麻醉的作用。 就曲老師那麼幾句話,班裡的女生們便當成了是她們的神聖的任務。她們用了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認認真真地完成了那一任務。有的女生甚至為將玻璃擦得更透明而犧牲了自己的小手絹。 那是一個只有少數小學女生才有手絹的年代。大多數的她們上學前只不過往兜里揣一卷裁剪成手絹大小的報紙而已。 正因為女生們將玻璃擦得那麼的明亮,這三個正在系鞋帶的男生才將黑板也擦得極為乾淨。

明明都正餓得飢腸轆轆,卻還有心情盡好值日生的責任,這在今天的孩子們肯定是難以理解的——然而那正是當年的小學生們的特徵。 學習不好沒什麼,但是思想絕對不可以比“集體”所要求的差——這種意識早已印在他們的頭腦之中了。衛生值日的態度與學習好壞無關,但是肯定會與思想怎樣被別人連在一起來評說。小小年齡的他們,心裡都是明白這一點的。 陽光透過窗子,將教室照耀得暖洋洋的。他們中的一個,用手背抹了下額頭。他已經出汗了。 他們的鞋帶竟還沒有係好——且慢!咦?原來他們都不是在系鞋帶,而是在用粉筆塗他們腳上的破膠鞋。是的。正是這樣,他們都企圖將他們腳上的破膠鞋塗成白色的。 當年,一雙白色的膠鞋比一雙黑色的或藍色的膠鞋貴一元多錢,叫中國少先隊員的“隊鞋”。由於是特種鞋,生產的少,所以貴。而他們腳上穿的都不是隊鞋。他們的家長從沒捨得多花一元多錢為他們買雙“隊鞋”。以前他們參加少先隊的活動,都得提前幾天說盡好話磨薄了嘴唇向有“隊鞋”的小學生去借。普遍的人家都很窮;他們是更窮的人家的孩子。

然而,一九六一年的國慶即將來臨,市裡指示,為了加強人們度過飢餓年代的精神力量,這一年的慶祝遊行一定要比往年的規模更為盛大。小學生是祖國的花朵,是歷年國慶遊行隊伍中不可缺少的陣容。這一年每一所小學校參加國慶遊行的人數都空前的多;而這一所小學校的這一間教室裡的三名男生,他們已無處再能藉到“隊鞋”了…… 他們的胃每天所消化的糧食是少而又少的。國家通過城市購糧證這一種方式每天限供給他們的口糧是七兩。在副食極為豐富的今天也許不算少了,但對於當年的他們,副食僅僅意味著是自家醃的鹹菜而已。正在長身體的年齡,胃裡完全沒有副食的攝入,甚至也幾乎沒有油水的滋潤,對於口糧的消化就反而變得特別劇烈。他們只有每天再往口中塞入榆樹錢兒、柳樹芽兒、各種野菜……而那也只能是季節性的有限的補充。

事實上,他們都在發愁——過了“十一”,冬季轉眼就會來臨的,那時還有什麼可吃的東西是他們能往胃裡補給的呢? 但腳上是否穿著一雙“隊鞋”,卻是眼前就躲避不開的一件愁事兒。 去年國慶節,他們就曾因為沒有“隊鞋”而被取消了參加慶祝遊行的資格。今年他們已經是五年級學生了。他們的自尊心都不允許自己重蹈去年的覆轍。 他們此刻的做法,是向別的班的學生們學到的寶貴經驗。經他們各自“加工”後的鞋,儼然白色,幾可“以假亂真”…… 但一個孩子的鞋早就破了,大腳趾頂在鞋外,用粉筆塗大腳趾,怎麼也塗不白——他叫王小嵩。 “笨蛋,”另一個孩子看見,立刻給他出主意,“把粉筆弄濕。”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對自己的鞋“加工”不止——他叫徐克。

“可是,哪有水啊。”王小嵩急得快哭了。 第三個孩子叫吳振慶,他在三個少年之中顯得大一點兒,這時,吳振慶已經塗完了自己的一雙鞋,立刻幫王小嵩“化妝”腳趾甲,他以老大哥的口吻說:“這還不容易?來點人造水兒就得了唄!” 他說罷,就往粉筆上吐了一口唾沫,替王小嵩塗起來。 動作雖然麻利,畢竟有點兒心慌,他們耗費了多半盒粉筆。 這時,外面操場上,隊號隊鼓聲一陣高過一陣,口號此起彼伏: “高高興興,歡度國慶!”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名女生忽然推開教室門,急迫地說:“你們三個在這兒乾什麼哪?還不快走!馬上就該咱們班操練啦。”——她叫張萌,是個小隊長,“一道槓”。 張萌說完,轉身而去。

三個好朋友低頭看自己的鞋,看對方的鞋,繼而抬起頭來互相看著,顯然都不那麼自信。 吳振慶一揮手,說:“快走!” 在樓階前,吳振慶不放心,又扯住兩個好夥伴,依然擺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樣,替他們正了正領口,緊了緊紅領巾,又替王小嵩將露在外面的一角白上衣掖入褲腰里。 而徐克,則用手指抹了點兒唾沫,將吳振慶一綹翹著的雞冠似的頭髮撫平…… 吳振慶鼓勵地說:“咱們夠合格的啦!” 於是,三個小伙伴趁一組隊列從樓口經過,機靈地躥了出去。 他們藉著別的班隊列的掩護,迂迴到自己班的隊列。 三束紙花。經由幾隻手,從張萌手裡,傳遞到了他們手裡…… 他們班的隊列通過操練台——他們排在一橫列,揮舞著花束,跟別人齊聲喊:

“高高興興,歡度國慶!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通過操練台,他們互相擠眉弄眼,慶幸他們所獲得的成功……
上課的鈴聲響了,同學們都端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張萌發現了講台邊上和地上的一片粉筆末;她不能容忍值日生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趕緊前去掃盡。 她剛歸座,班主任走入了教室。她就是四十歲左右的女教師——同學們愛戴的曲老師。 張萌喊口令:“立、禮、坐!” 同學們按口令整齊地站起,整齊地行禮,整齊地坐下。 老師說:“同學們,今天這一節語文課,我們學,大家翻開課本……” 曲老師一邊說,一邊探手到粉筆盒中取粉筆——拿出了三分之一截粉筆。她似乎有些奇怪,索性連粉筆盒也拿起來……

粉筆盒內只剩下不多的幾截斷粉筆了,有的還磨成了三角體或半圓體。 她嚴肅地掃視著全班同學…… 端坐的同學們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曲老師問:“哪個同學從粉筆盒中拿粉筆了?” 沒人舉手。沒人回答。吳振慶、王小嵩、徐克也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坐得比別的同學更端正,望著老師的目光比別的同學更坦然。 老師又問:“大家知不知道,每位老師,每月只發一盒粉筆?” 同學們齊聲回答:“知道!” 老師再問:“知不知道,如果提前用完了,連能買到的地方都沒有,老師只得向別的老師借?” 同學們回答:“知道!” 老師生氣了:“看來你們什麼都知道!那麼,老師的半盒粉筆哪兒去了?嗯?” 張萌倏地站起來大聲說:“老師,不關別的同學的事,是吳振慶、王小嵩,還有徐克……”

三個好朋友,經當眾揭發,不得不依次站了起來…… 張萌坐下後,老師克制地說:“你們把粉筆還給老師。” 同學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到三個好朋友身上。 王小嵩和徐克低頭不語。 吳振慶畢竟是老大哥,他鼓起勇氣說:“沒了……我們……我們用粉筆當鞋粉……” 王小嵩訥訥地想說明原因:“沒有白膠鞋,就不能參加國慶活動,可我們都想參加……” 和王小嵩同座的一個女生站起來說:“老師,他們家裡都挺困難的;去年他們就因為沒有白膠鞋,不能參加國慶活動。您就原諒他們這一次吧……”她叫郝梅。 老師問吳振慶:“真的嗎?” 吳振慶說:“老師,我們都是窮人的孩子……” 張萌倏地回過頭高聲說:“胡說!社會主義新中國沒有窮人!” 徐克猛地抬起頭,瞪著張萌反駁:“有!就有!” 張萌生氣了,大喊:“你反動!” 王小崧說:“反動怎麼啦?我揍你!”並且威嚇地舉起了拳頭。 張萌不示弱:“你敢!” 吳振慶:“你說窮人反動,你才反動哪!” 郝梅極富正義感地拿起了王小嵩的鉛筆盒(那是牙膏盒做的),倒出了裡邊的幾截鉛筆讓張萌看:“你看你看,連鉛筆盒都買不起,這麼短的鉛筆頭都捨不得扔,不是窮人,還是富人啊?” 張萌眼淚汪汪地、委屈地向老師求援:“老師!” 老師說:“好啦好啦,都不要爭論了。粉筆的事,老師不再追究就是了!” 她示意三個站著的同學坐下,開始在黑板上寫課題。 老師背過身去時,王小嵩又扭頭對張萌示了示拳。 粉筆掉在地上,老師蹲下身撿。她並沒有馬上站起——她一手撐地,一手扶牆,蹲了一會兒才撿粉筆,才站起…… 因為有講課桌擋著,沒有同學發現這一點…… 老師一手撐著講課桌,站在講台上,領大家讀課文…… “從前,有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叫馬良……” 同學們跟著讀…… 有一個男同學,用豎立在桌上的課本擋著自己,偷偷拿小刀刻塊什麼堅硬的東西,他叫韓德寶。 他將刻下的東西,用紙包成一個個小包,趁老師不注意時,分拋給別的座位的男同學。 “有一天,馬良遇到了一位白鬍子老爺爺。老爺爺說:'孩子,我快餓死了,給我點兒吃的吧!'馬良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僅有的一塊餅子,送給了白鬍子老爺爺,儘管他自己也非常餓……” 老師的聲音很微弱…… 可同學們並未覺得異常,齊聲跟讀…… 王小嵩得到了一個小紙包,打開一看,是一點兒豆餅屑。他分了一半兒,倒在同桌郝梅的桌面上。 郝梅無動於衷。 王小嵩將紙包裡剩下的豆餅屑,全部舔在嘴裡,津津有味地嚼著…… 他再看郝梅的桌面時,豆餅屑已不復存在,桌面上留下了一道用舌頭舔過的、濕漉漉的痕跡。彷彿一隻蝸牛剛剛爬過…… 他看郝梅,她目不斜視地盯著課本,卻緊閉著嘴。 吳振慶也得到了一個小紙包。他打開後,見紙上還寫著字——“這不是一般的豆餅,是餵軍馬的豆餅。我爸爸一位在騎兵團當連長的戰友,託人捎來的。” “白鬍子老爺爺,臨走時送給了馬良一支筆……” 老師的領讀聲更微弱了…… 同學們的跟讀聲也微弱了——差不多只有女同學的聲音在讀。幾乎每一個男同學嘴裡都有了豆餅,都在津津有味地嚼著。 老師問:“男同學都怎麼了?為什麼……都不……讀?” 男同學們都默不作聲。 老師說:“男同學,都……站起來……” 老師說話的聲音之微弱,終於使同學們覺得不對勁兒。 女同學們譴責地望著男同學們。 老師又領著男同學讀,但男同學們仍一個個緊閉著嘴,都含著豆餅,怎麼張得開口呢? 老師舉起了一下手臂,似乎還想說什麼。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只不過張了張嘴…… 她雙膝一彎,跪倒在講台上——但她的一隻手還扳著講課桌的邊緣。她試圖努力站起,卻沒成功…… 同學們一時都呆住了…… 老師抬起頭望了同學們一眼,連那隻扳著講課桌邊緣的手也無力地垂下了——她倒在講台上…… 教室裡肅靜了一瞬間——彷彿聽到遠處有火車到站的洩氣聲。 “老師。”第一個叫起來的是張萌,她叫得很輕很輕,完全是一種下意識。後面幾排同學站了起來,向講台上望。 吳振慶離開了座位,躡足走到老師跟前,彷彿他認為老師只不過是睡著了,怕驚醒她似的…… 同學們望著他扶老師——可他扶不動…… 他抬頭求援地望著同學們…… 同學們此時才呼啦一下全都離開座位,擁向講台,團團圍住了吳振慶和老師…… “老師!” “老師!” “老師你怎麼啦?” 他們呼喚著,張萌和幾名女同學哭了…… 教室門開了,幾位別的班的老師出現…… 淚眼汪汪的、驚慌失措的同學們,望著他們的老師被一位男老師背著,由兩位女老師左右護著離開了教室…… 張萌停止哭,指著王小嵩恨恨地說:“是你把老師氣的!” 王小嵩似乎也認為是自己的罪過,他內疚地、惴惴不安地靠向了牆,如同當眾被抓住的小偷…… 吳振慶護住王小嵩:“不關他的事……”——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模樣…… 張萌說:“當然還有你的責任!” “還有徐克!” 徐克正想溜,被一個女同學推到了吳振慶和王小嵩一塊兒…… “揍他們!” 說這句話的,是分給他們豆餅吃的韓德寶。 於是幾個男同學對他們拳腳相加…… 張萌又一指韓德寶:“你也不是好東西!你上課不但自己吃東西,還分給別人吃!所以你們都讀不出課文!揍他們這些臭男生!” 看來張萌在女同學中還是有一定號召力的,她的話幾乎將所有的女同學都發動了起來。她們開始揮著小拳頭打所有的男同學,或者踢他們,或者啐他們…… 男同學們一個個抱著頭,往一起縮…… 只有郝梅一個女同學沒有參與對男同學們的懲罰,她閃在一旁,默默地望著…… 講課桌被碰了一下,粉筆盒掉在了地上…… 粉筆盒被踩扁了,幾截粉筆被踩來踩去…… 郝梅立刻蹲下身撿粉筆,她的手也被踩來踩去…… 女生們出夠了氣,忽然大家又想起老師來,老師到底怎麼啦?於是一齊擁至教員室門外…… 教員室內傳來老師們的說話聲: “我看是餓的……” “這半個月來,一到中午吃飯時,她就藉故躲出去,有一天我發現她端著飯盒站在樓梯口那兒吃,飯盒裡除了野菜沒別的……” “她公公婆婆在農村餓得活不下去了,到城裡來住在她家了。她丈夫也是當老師的,咱們當老師的才二十八斤半定量,唉……” “她也不說,說了咱們能讓她每天中午光吃野菜麼……” “她那麼自尊,就是咱們每天中午分給她吃,她也不會接受啊!” “臉色這麼難看,嘴唇發青,會不會是野菜中毒啊?” “餵,餵,人一直昏迷不醒,請快一點派救護車來行不行啊?什麼?沒車?有輛車也沒有汽油?喂喂……” 教員室的門忽然開了,走出來一位男老師,就是背曲老師那位,看上去挺年輕,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吳振慶走上前,鞠了一個躬,說:“老師,請您轉告我們老師,我們錯了……” 男老師有些困惑:“你們怎麼了?” 王小崧說:“我也錯了……” 徐克說:“還有我……” 男同學們七言八語: “我們都錯了……” “我們上課吃東西來著……” “我們以後再也不了……” 韓德寶手拿一塊豆餅遞給男老師說:“老師,一會兒我們老師要是清醒過來,請您將這點兒吃的給我們老師吃了吧。就說是韓德寶給她的……” 豆餅黑糊糊的,看不出餵軍馬的豆餅是多麼高級的豆餅。 男老師沒有馬上接,問:“那是什麼?” “豆餅……” 男老師猶豫著,似乎不知該不該接。 韓德寶莊重地說:“這不是一般的豆餅,這是餵軍馬的豆餅。” 男老師終於接過去了。 他又問:“真是……餵軍馬的豆餅麼?” 他也問得那麼的莊重。 韓德寶信誓旦旦地道:“真是餵軍馬的豆餅,我以紅領巾的名義發誓!” 男女同學紛紛說: “老師,我們保證他沒撒謊……” “老師,你就替他轉給我們老師吧!” 韓德寶有點驕傲地說:“我明天要給我們老師帶一大塊來!” 男老師受了感動:“好吧好吧,同學們,韓德寶,我一定替你,也是替你們大家,轉給你們的班主任老師。我想,她一定會因為有你們這麼關心她的學生感到安慰的。今天,你們就提前放學吧。走時,腳步都要輕些,要悄悄的,別影響別的班級上課……” 吳振慶、王小嵩、徐克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他們身後不遠處跟著張萌和郝梅。她們邊走邊說話,還在討論著今天上課時發生的事情。 張萌說:“反正你根本就不應該替他們三個後進生說話。” 郝梅說:“可我家原先和他們住一塊兒,他們三個家裡真的挺困難的。” “那你也不該替他們說話。”張萌說,“我爸爸囑咐過我,一個人從小就應該思想進步,多靠攏思想比自己更進步的同學,幫助思想落後的同學。” “那你為什麼不幫助他們?”郝梅不解地問。 張萌說:“他們從來也不虛心接受我的幫助啊!如果對思想落後的同學幫助不了,起碼應該疏遠他們——這也是我爸爸囑咐我的。” 郝梅一邊走,一邊低頭思考著她的話。 張萌說:“我爸爸是區委書記。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你早就知道的。”那意思是——一位區委書記爸爸的話,還能不對麼? 張萌最後的話,顯然對郝梅發生了作用。 她趕緊說:“張萌,我可是願意虛心接受你幫助的啊!” 張萌故作大人的矜持,望著她點點頭,表示相信她的話。 郝梅想起了什麼,說:“放學時,王小嵩還偷偷塞給我紙條呢,你想不想看?” 張萌站住了:“我看!” 郝梅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團兒,十分神秘地慢慢剝開。 “你自己還沒看過?” 郝梅說:“我能沒看過麼?可是我不知拿它怎麼辦好,就揉成團了。” 紙團展開,上有一行一筆一畫寫的,但是卻有肥有瘦的字——“郝梅同學,謝謝你為我們'丈義直言'”“仗義”的“仗”寫錯了,寫成了“丈”字,自己也覺得不對,塗了幾層圈兒,在後面用“zhang”代表…… 張萌說:“都五年級了,連仗義的仗還不會寫,真丟人!” 郝梅問:“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我要是你,當時就不會接。” 張萌的語調酸溜溜的。她的表情透露出,她內心里分明不無嫉妒…… 郝梅說:“那,我現在把它撕了吧?” “別,應該交給老師才對。” 郝梅困惑地望著她,似乎在問——為什麼? 張萌說:“你不是剛才還表示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麼?” 那意思是——你聽我的沒錯兒。 張萌又說:“你要是不願交給老師,我替你交!” “不,要交,我就自己交。” 她們又往前走——剛走進一條胡同口,吳振慶等三個男同學突然出現,團團圍住了她們。 張萌一愣,說:“你們想幹什麼?” 吳振慶說:“幹什麼?想教訓教訓你。你專愛向老師打小報告!好像別人都是壞學生,就你自己是好學生!你哪好?你說你究竟哪一點比我們好?” 郝梅插進來說:“她學習就比你們好!” “去去去,沒你什麼事兒!”徐克一下子將郝梅推開。 王小嵩趕忙上前護著郝梅,對徐克說:“你別對誰都來氣哇,郝梅可是自己人!” 徐克一下接一下地推張萌:“你還發動全班同學打我們,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你爸是區委書記又怎麼樣?你爸沒教育過你打人犯法呀?” 郝梅不管自己是不是自己人,說:“那你現在推人家就可以啦?”她欲上前護著張萌,被裝出一副大人似的嚴峻模樣的吳振慶伸出一條胳膊攔住了。 王小崧說:“行了行了,警告她一下就行了……” “行了?沒那麼便宜!” 張萌此時確實害怕了,怯怯地說:“是韓德寶,不是我……” 郝梅兩隻手忽然分別拽住吳振慶和徐克的書包帶,喊道:“張萌快跑!” 張萌拔腿就跑…… 吳振慶一掙,書包帶兒斷了——他生氣了,將郝梅推得一下子坐在地上。 王小嵩趕緊扶起她,對吳振慶不滿地說:“你幹什麼你!” 郝梅推開王小嵩:“你們壞!你們欺負女同學,今後再也不理你們了!”分明的,她尤其對王小嵩來氣,瞪著他,從兜里掏出小紙團,扔在王小嵩的臉上:“呸,還給你!” 她一轉身走了。 王小嵩呆呆望著她的背影…… 徐克撿起小紙團,剛欲展開看,被王小嵩一把奪了過去。 王小崧說:“哼,這你們就高興了?” 他也不理兩個好朋友,一轉身氣咻咻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吳振慶拎著斷了背帶的書包,一時茫然地望著王小嵩的背影。徐克也不無慚愧地望著郝梅的背影…… 他們對望…… 吳振慶從兜里掏出兩個玻璃球,慷慨地說:“給你吧!” 徐克並不稀罕:“我早就不玩這個了!” 他們的表情告訴我們,他們都覺得挺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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