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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關於內山完造

香港方物誌 叶灵凤 1850 2018-03-19
一、內山和他的書店 內山完造先生應邀到北京去,日前過港,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走了。 可惜我知道這消息太遲,錯過了可以見到他的機會。 他是從前上海內山書店的老闆,因此,大家一向慣稱他為內山老闆。報上說他今年已經高齡七十四歲了,我想他確是也該有這樣的年紀了。因為在我們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到他的書店裡買書,如我上次提起過的鄭伯奇先生送給我的那兩部路谷虹兒畫集,就是在他的店裡買的,而這件事情,已是將近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他的內山書店,最初是開設在從前上海北四川路橫濱橋一條弄堂裡的,賣的是雜誌刊物,書籍並不多。後來業務日見發達,這才搬到北四川路底,正式開起書店來,原來的舊址改作了雜誌部。他的書店,頗具一家第一流書店應有的好作風。這就是說:你進去之後,你如果向他招呼一下,他自然也點頭向你招呼。但是你如果不想同他招呼,你就可以徑自走到書架前去看書,本不會有人來理睬你,也不會有人來向你問三問四。你看夠了架上的書,若是不想買什麼,就可以揚長而去,也沒有人會給你難看的臉色看。但是你如果自動的問他或是託他找什麼書,他的回答和服務就極為殷勤周到。內山老闆也能夠講幾句日本式的上海話,因此,當時許多不懂日本文的人也喜歡到他的書店裡去翻翻。

他的店裡,在正中的大柱後面擺著幾張藤椅,一張小桌,還有日本人生活中所不可少的火缽,其上放著茶壺。這是內山老闆的坐處,也是招待朋友和顧客的地方。只要你自己高興,任何人都可以在這些藤椅上坐下來,他會用雅緻的日本小茶杯給你斟一杯茶。若是機會好,有時還可以吃到一件日本點心。這時若是會講日本話的,就可以同老闆開始聊天。若是不會講的,彼此就作會心的微笑,也不會尷尬。 就在這幾張藤椅上,當年就經常坐著魯迅先生。因為他不僅是內山書店的老顧客,也是內山老闆的好友。當年魯迅先生自己印的許多書籍,就託他代理預約,一般的信件和稿費,都是由他代收代轉,就是有時同朋友約會,也是在他那里相見的。 坐在內山書店藤椅上的魯迅先生,見到相識的朋友,自然就趁便招呼,但他隨時是在警惕著的,若是見到什麼面生的人對他一看再看,他便會俏悄的站起身,從後門溜之大吉了。

內山書店和當年魯迅先生所住的大陸新村,十分相近。魯迅先生在千愛里所租賃的另一個貯放藏書的地點,更是就在書店的後面,所以往來十分方便。前幾年我回上海時,參觀了大陸新村的魯迅故居後,更順便看了一下當年內山書店的舊址,現在好像已經改成了一家藥房,附近有人民銀行的儲蓄處,還有一間售書報的郵亭。 當年在內山書店買書,還可以掛賬,這對於窮文化人真是一種莫大的方便。八一三滬戰發生後,北四川路的交通首先隔斷,接著我也隻身南下,因此,至今還欠了他店裡的一筆書賬未還,這可以說是對老闆最大的抱歉。 (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日) 二、悼內山先生 從報上讀到內山先生在北京逝世的消息,真使我嚇了一跳。我前幾天因為他經過香港北上,不曾有機會見到他,還特地寫了一篇短文,講講他的舊事。我原本準備剪一份寄給他,博他一樂,希望他將來返國時再經過香港,便可以約我見面一談。日前有一位朋友動身回去,我給他送行,幾乎想將剪下來的這篇短稿託他帶去,後來想到這位朋友與他並不相識,怕轉折費事,心想還是寄給他吧。不料我的信還未寫好,就從報上讀到他的噩耗。看來他是一到北京就患了這急症的,人生的變幻竟這麼無常,這真是叫人從何說起!

一生為了中日人民友好合作努力的內山先生,這次雖然齎志以終,但是能夠死在中國人民的首都,想他一定也可以瞑目了。 他的一生,就為了同中國人民的友好,曾經遭受不少誹謗和委曲。在他經營內山書店的初期,由於他同中國文化人過往很密,尤其是對於魯迅先生的深切友誼,使得有些人懷疑他的書店乃是幌子,是另有人資助的一個秘密機關。在對日抗戰前後,又有人懷疑他是派在上海的日本間諜,專門蒐集我們文化情報的。而在太平洋戰爭發生後,聽說他又被日本憲兵扣留,罪名乃是曾經協助中國文化人逃出日本憲兵佈置的羅網。在香港淪陷初期,他曾來過這裡一次,目的就是想對當時被困在島上的中國友人有所協助。大約就是為了這樣的活動,使他受到日本憲兵的注意了。

其實,內山先生乃是一個典型的日本人,他忠於自己的祖國,但是同時又熱愛中國人民,正如許多善良的日本人民一樣。這從他所寫的兩本關於中國生活回憶的小書裡也可以看得出來。他的觀點仍是日本人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對中國民族性的理解和對中國文化的愛好。這樣的國際友人真是太可寶貴了。因此,在他懷著發展中日人民友好壯志來到中國作客的時候,突然染病去世,特別使我們覺得可惜! (一九五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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