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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0106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439 2018-03-19
“你們全死心塌地的信服關八,我萬振全不但不信服,還偏要當面啐他!啐他是個衣冠禽獸!”他恨恨的揎起袖子,把一隻腿高蹺在椅面上嚷說:“我這人講話直通通的,不怕當面得罪誰,除非你們耳朵塞了驢毛,沒聽見街頭巷尾的傳言,……當初珍爺親自提媒,要把菡英姑奶奶許給他他不要,如今他卻在萬家樓勾搭上萬梁那死鬼的寡婦!” 萬振全這樣嚷著,使許多張驚詫失色的臉都轉望到關八爺的身上來,關八爺的濃眉微皺著,臉色沉重而威嚴,他像在努力思索著什麼,又彷佛在亟力隱忍著,保持著一貫冷靜沉著的風度,即使這樣,從他青筋暴起的太陽穴上,也能看出他對這種誣毒的憤怒。 “萬振全,我得告訴你!”牯爺望了關八爺一眼,鄭重的開口說:“你雖是本族的執事,有權議論族事,但像這種言語,卻不是隨便說的,八爺是名聞北地的豪士,你決不能捕風捉影的聽信謠傳來污衊他的名聲……那萬小娘雖說當初是風塵打滾的婦人,但在萬梁死後,她也曾在宗祠立過血誓,墳前跳過火坑,這事不但關乎她的貞節,還關乎她的生死……你知道依萬家樓的族規,在宗祠立誓不嫁的寡婦沾著姦字,就得處死她!”

“牯爺跟各房族的兄弟全在座,”萬振全捏著拳頭,朝一邊歪側著身子說:“這話若是沒憑沒據,我萬振全就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放在宗祠正殿上說,我說出這話來,當然有憑有據。” “好。”牯爺點點頭,轉朝關八爺淡然一笑說:“八爺,您務請體諒我的難處,我沒料著族裡竟有人以這種污事指控您,您有什麼話好指點我?” “事既牽在我的頭上,”關八爺朗聲說:“我就是有話,倒也不便先說了,您頂好先讓他拿憑據罷。” 關八爺這樣說完話,牯爺才又離開座椅,站起來說:“萬振全,難得八爺他寬宏大量,沒當時計較你,你若是拿不出真憑實據來,我勸你還是趁早跟八爺叩頭賠禮,再去寡婦門前掛紅放炮,然後吊打你一百皮鞭了事。假如你執意不回頭,污衊到底,族裡任誰也是包庇不了你的了!你先想清楚,再回我的話罷。”

“我有憑據。”萬振全粗脹脖子說:“我早已想過了,我若有意污衊他,我甘心受罰,話又說回來,假如關八他確有其事又當如何?!” 牯爺沒答話,又拿眼去望關八爺。 “我願領死。”關八爺滿含怒意,斬釘截鐵的吐出這四個字來。 這許多年來在江湖上闖蕩,自己從沒經歷過這種使人難以忍受的咄咄怪事,關八爺雙手緊抱著拐杖思忖著,怎樣也思忖不出一個道理來?在這之前,自己總抱著人性本善的想法,誰知在萬家樓,在這座古老莊嚴的宗祠裡,才發現人心如鬼域,竟險巇到這種程度? ! ……這一切的怨毒和栽誣像一場亂絮糾纏的渾噩的夢境,不知是因何而起?若說是萬家樓有些生長在荒天一角的漢子自私短見,怕死貪生?自己替鹽市求援並沒迫著誰定非拉槍去打北洋,他們犯不著這樣無端的栽誣自己。若說是為了往日有什麼仇隙罷?那也是不可能的!捫心自問,自己多年作事,無一不是捨己為人,尤其是在萬家樓,除了為他們捨命夜搏朱四判官之外,簡直就毫無其他瓜葛可言,最使人痛傷的倒不是他栽誣了、污衊了自己,而是牽上了身世淒慘的無辜弱女愛姑。這決非是單純的一時意氣,這裡面一定藏有深不可測的奸謀……

“你有何憑據?你不妨當著關八爺的面直陳出來!”牯爺冷冷的聲音把關八爺的思緒打斷了。 “請牯爺傳大板牙來問話,”萬振全抗聲說:“他該是個活證,他說是他親眼見著的。” “傳大板牙來問話!”牯爺朝廊外揚聲喊說。 近午時分,由於廊外的陽光太耀眼,正殿上反而顯得陰黯;幾個袒著關八爺的房族中的執事們,初聽萬振全說話時,還都暗笑老二房這些青皮們又在耍他們一貫的訛人把戲,想藉此逐客,把八爺逐離萬家樓,及至關八爺立誓,萬振全仍願挺身舉證,大夥兒這才認清事態嚴重,一個個屏住呼吸,在死寂中等著大板牙出現。 等了一晌,沒見著大板牙的影子,一個漢子在廊外喘息著禀說:“跟牯爺回,大板牙今早上,在天沒大亮之前,就騎驢出北門,帶著包裹行囊,說是奉牯爺您的差遣,到北地辦事去……了!”

“他……跑……了?!”牯爺自語說。 “怎麼?!你說……他……他他他……跑了?!”萬振全臉色頓時就變黃了:“他……他……怎麼能跑了就算呢?!” “他長著兩腿,為何跑不得?”牯爺硬著頭皮說:“來人,先把萬振全押下去看管起來,等找著大板牙之後再議,……至於他這番污言有辱及八爺的地方,我這主族事的,當眾向八爺賠罪。……老七房責我這回鳴鐘召人集議族事時,沒事先差人通告珍爺,你們可弄岔了!——我早就差萬樹騎牲口星夜趕赴沙河口,但仍沒見回來,萬家樓是否應八爺的囑託,拉槍赴援鹽市,既然眾口紛紜,我也不願獨挑這付擔子,益發等珍爺來後再說罷!” 小牯爺是個有急智的人,即使聽說大板牙不願偽證,拔腿溜掉了,也能設法轉圓,當著各房族執事的面收押萬振全,又把珍爺沒到場的責任推在萬樹身上;明知沒人通告,珍爺不會及時趕回萬家樓,卻將拉槍赴援的事悄悄拖延下來;他這樣做,不但不使各房族起疑,反而覺得牯爺處置得宜;就連關八爺也不禁敬佩起牯爺斷事公正來了!

宗祠的集議在晌午時分結束。 而關八爺日夜等待著的拉槍赴援鹽市的事,仍然不見眉目。這種懸而不決的事情苦惱著他,鹽市艱危的情況使他一時一刻也不願拖延下去,但萬家樓並沒斷然拒絕拉槍,他當然未便拂袖而去,他深知這不是逞意氣的時候。此外,更使他覺得困擾的,是萬振全當眾加給他的污衊,因這種污衊而牽累了愛姑,愛姑如今是萬氏門中的寡婦,她的處境再困苦,再艱難,也輪不著自己去伸援手,固然,萬振全那粗漢當眾污衊自己所依據的不過是些荒誕的流言,而他相信一切流言裡都潛藏著某種因由? !他認定是有人在暗中主使,意圖誣陷自己。 他要在傷愈前這段有限的時間裡弄清真相。 也就在萬家樓鳴鐘集議的這一天,在滔滔滾滾的揚子江南岸,掀起了驚天動地的激變。苦難北國大野上的人們,很少有人知道,在前一年六月間於廣州誓師北伐的大軍,業已在一連串的勝利中攻下湖南,平定湖北,攻克江西,光復了福建、浙江,更在春末克復了南京城。曠野上的和緩春風,並不能立時把這種令人振奮的消息播傳到每塊荒土上去,人們祗能從北洋軍的各種實際跡像上,猜測著,判斷著,想像在遙遠的地方所發生的變故。

那些消息,祗被人們當著夢一般游離的故事傳講著,講的人並無自信,聽的人更是將信將疑。事實也是那樣;前清的黃龍旗倒下去已經有十六七個年頭了,人們並沒覺得眼前的日子有什麼樣較好的改變,原先有過的、新異激奮的夢景,經過這十六七年的水旱刀兵交相折磨,早就黯淡得近乎消失了,人們甚而覺得在北洋各係將軍帥爺們褲襠下過日子,比當年更臭更黑,誰也搞不清什麼奉系,直系,安福系之間反反覆覆的恩怨,誰也數不清什麼張作霖,曹錕,張勛,馮國璋,馮玉祥,齊燮元,孫傳芳,盧永祥……那些魔星的名字,今天你來了,明天他去了!今天兵來了,明天馬去了!他們喝著酒,吃著宴,攫走了金銀財寶和一切他們所要的東西,卻把災荒、瘟疫,和無名無姓的流民同時遺留在荒地上,任另一番兵燹,另一些血與火與飢餓啼號去寫他們自己的故事。

他們生活在那種單一迴圈著的悲慘的故事裡,太陽照著遍野的荒墳和白骨,長風送著千里萬里的哀啼,使這一代中國歷史的黑暗的篇章埋入五千年來久遠的荒涼,並與那些前代前朝的血淚融和在一起。生者們在遭逢苦難時,在忍受飢寒時,在帶血的遊蛇般的鞭影下,在悲慘絕望的生離死別中,從不呼喊著人的名字,他們祗是仰首蒼穹,默默的哀禱著蒼天;盼望老天爺睜眼來解救他們,而淚眼裡的蒼天更高更遠,任他們千迴萬回的祝禱仍無動於衷,他們就那樣的不甘的死去了! ……或可說他們是原始的、愚蒙的一群,因他們根本缺乏智識,不知道圓形穹窿之外的世界,不知道在南方的北伐軍究竟會為他們帶來些什麼?他們只知道北洋地面上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日子,他們渴望著能有一種新的改變。

在一些傳流到北地來的消息當中,北伐軍攻下了南京城對他們卻是毫不陌生的。任何一個村嫗農婦都知道南京城,都自古老的傳說裡聽取過太多關於那座城的故事,說秦淮河、燕子磯和雨花台,說金陵的四十里城牆,她們能像親歷般的輾轉描述它,描述城樓有多高,城門有多寬大,甚且誇說她們知道那城牆在建造時,一共使用了多少塊條石?多少塊磚頭? ……從明太祖到韃子兵敗走,從清兵破揚州渡江佔南京逼殺福王,到長毛造反入南京……她們關心著那座城,因那座城彷彿拴繫著天下的興亡。北伐軍攻下南京城,使飽受苦難的人們的心中張開一隻希望的眼來,使那消息被人相信是真實的,再不是夢了。 和傳說相應的是龍潭戰後,孫傳芳手下的殘兵數万之眾都退到長江北岸來,像倒了山一般的朝北湧,不幾天的功夫,那些敗兵的先頭部隊,業已開進了鹽市當面的縣城,後續的隊伍還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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