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狂風沙

第100章 0100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590 2018-03-19
在萬家樓宗祠東面第二條街中段的窄巷裡,有家小小的棺材鋪兒;這家棺材鋪兒小雖小,可是走遍萬家樓,卻無人不知萬才棺材鋪兒的。在偏遠的北方,行行都有忌諱;惟有開棺材鋪兒這一行,忌諱最多;所以一般學木匠的,除非萬不得已,總不願靠死人吃飯,幹這門喪氣的買賣;在一般神奇怪異的民間傳說裡,有很多是傳講著關於棺材店的故事的,而且,彷彿連鬼靈們對於這些吃鬼飯的,也有著一份嘲謔。萬才棺材鋪兒出名,是因為在萬家樓這個鎮上祗此一家別無分鋪;無論誰倒下頭,都得躺進萬才棺材鋪打製的棺材。 萬家各房族的子孫們,多少總有那麼一種傳統的意識,認為他們的遠祖是大明的武將,他們既是將門之後,所以寧願落魄街頭,也不干下五門行業;就拿景況凋零的老二房來說罷,寧可多有幾個惡吃騙喝的萬樹那樣惡漢,也不願正正經經乾點兒營生。因為這樣,所以凡是在萬家樓開茶樓、檔子店、經營剃頭、補碗、磚瓦匠、開設扎匠鋪、石匠舖的,全是外姓人,其中祗有這個棺材鋪兒是姓萬的開的。

萬才家境困窮,不願靠族人幫襯施捨過日子,自幼就背著小包袱出門,在三河南岸學得這門手藝,回來後開起棺材鋪兒來;設鋪之初,族人們也曾竊竊私議過,認為姓萬的有姓萬的門風體面,就是窮得上無片瓦存身,下無立錐之地,使漿糊糊著瘦脊梁倒貼在宗祠的石牆上,也不該開棺材鋪兒,靠死人吃飯。不過,這些閒言也祗能在背地說說。萬方就是這麼一付拗脾氣,不聽那些閒言語,若有人當面說他開棺材鋪兒如何如何,他就會粗脹著脖頸,鼻孔衝著人臉嚷說:“我萬才開棺材鋪兒,向不剝死鬼們的頭皮,一分錢一分料兒,為人不作虧心事,夜來哪怕鬼敲門?!我祗要不把宗祠裡的祖宗亡人牌位劈了當燒火柴賣,誰也管不著我?!” 就因為萬才一拗到底,萬才棺材鋪兒不但開下來了,那些閒言也隨著歲月的流淌被沖淡了。事實上,人煙繁盛的這座鎮集,也真需要有這麼一家棺材鋪兒,在萬才沒開棺材店之前,鎮上殷富的人家,但凡上了年紀的,都早早備辦上好木料,請木匠來家打妥壽材,每隔一年加一次油漆,準備萬一倒下頭來,有現成的壽材好入葬,而一般人家備辦不起那種施施大棺,總在人臨嚥氣的辰光,找人放牛車到四十里大荒之外的鎮集上去買棺木,不但路途太遠,運送不便,而且頗為耽誤時間,這種情形,在萬才棺材鋪開張之後,都消除了。

日子淌過去,日子對萬才來說,總是那麼索然無味,平淡無聊的,在那座深井般的狹長無窗的鋪子裡,無分是晴天雨天,春天秋天,都是那麼一付陰沈冷黯的嘴臉,像一個寡情無義的晚娘,有時抬起頭來,望望滿是黴綠雨痕的鏟牆和懸滿蛛網的褐黃帶黑的梁頂,忽然覺得自己是個滑稽可笑的人物,笑裡也有著刻骨的悲哀;這黑沉沉的鋪兒就是一口大棺材,自己是在大棺材裡替人打著小棺材。 ……尖鑿兒扁鑿兒,像長喙的啄木鳥般啄著一段一段的木頭,空空曠曠的聲音撞在古壁上,迸出的聲音和撞回的聲音奔擁在一起,把人推著擠著,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鑿尖忽又不光是鑿著木孔,連人心也快叫它鑿空了。黃瘦的小學徒剛學會使用粗刨子,在長長的坐凳上刨著棺材板,刨花兒在刨孔中朝上湧起,疊塔般的堆好高,再絲絲縷縷落下去,散在地面上,使沉遲悶鬱的空氣裡彌滿了各種木材混合的氣味,——永遠是那樣一成不變的死亡的芬芳,好像有意要給死者們那麼一點兒安慰。

日子那樣淌過去,在叮咚叮咚的雕鑿和敲擊中,春天和秋天,陰天和晴天都被敲走了,棺材打了一口又一口,賣出一口又一口,在萬才開舖後將近廿年的歲月裡,萬家樓也不知有多少張熟悉的臉子裝進自己手製的長匣子裡去了? ! ……愛在萬梁舖裡抱著酒壺買醉的也好,愛在尚家茶樓雙手抱著膝蓋,蹲在長條凳上談古論今的也好,貧的、富的、怯懦的、豪強的,形形式式的人生都在這一方長匣子裡擺平了。 若說看人生,沒誰比萬才看得更淡泊的了。 一口一口的棺材打妥了,分門別類的放列成排,最上等的大棺當算千年翠柏或深山香木挖成的獨木棺,北方平原地不產這樣的巨木,當初學手藝時也祗聽師傅傳說過,說那種香木揚子江上游,幾千里外的深山里,經伐木人砍伐了,趁山洪暴漲時跟著急流沖至江口,經專人截撈起來,轉售給從下游來的木材商,木材商把整批購得的巨木紮成碩大的木排,(*即木筏。)順著浩蕩的江流放下來,俗稱放排,又稱走排;吃這一行飯的人,全把性命交給了洶湧卷蕩的大江,他們懷著鉅款出遠門,即使沿途不出岔事,從搜購木材到紮成木排,順著江流放到下游來,總也要經過好幾年的時間……有時運氣不好,木排放過三峽時觸上礁石,或是陷死在淺灘上,那就得靠老天保佑了。在那些傳說裡,把那些放排人一路所經歷的艱難,形容得比唐僧去西天求經還要難上幾分,那些江精,那些水怪,磨盤大的鬼漩渦,鵝毛也照樣沉底的寒水潭,使聽的人都不寒而栗了。但那些傳說象徵些什麼呢?對於一家棺材鋪來說,祗是用它對顧客們誇張一口上等棺材為何索價奇昂的理由罷了,金打銀裝的棺材又如何? !脫不了裝進一付臭皮囊,無聲無息的埋進黃土。

可哀嘆的倒是世上一般人,他們不知惜生單知憐死,關心死後無知無覺的一把骸骨,遠勝過關心生時悲慘的歲月;聽過那種香木大棺的故事之後,被那種富麗堂皇的柩材惑住了,甚至連終天淡飯不飽的窮漢,也朝夕夢想著死後能睡得起那樣一口棺材。 ……傳說總是誘人的,說是死人睡進香木棺裡,蟲蟻不食,陰寒不侵,百年不壞屍首;說是香木主生吉祥菌和通天草,護得住墓穴的風水,能夠納福兒孫。但除非棺材鋪主為了大宗買賣有意騙人,這些都是蠢得可憐的了! 千年萬載如何如何,若真是系在棺木上,那? !那歷朝歷代有權勢和錢財的都該萬世發達了?傳說魏時的曹操有八十一墓,到頭來依然免不了被人翻屍盜骨,遜清一朝里的西太后,該算是暄赫了罷,一旦江山易主,金鑾寶座傾頹,連皇陵都叫人偷掘得像狗啃似的,哪還有半點兒生前的威風? ! ……這些卻喚不起那些疑蠢的人們的了;睡不上香木大棺就退而求次罷,次一等的大棺還有香松四塊瓦,柏木圓心六合頭,十合頭,家境略差些兒的人家,至少也爭個圓心十三段,十五段。至於十八段,那是普通的,再下去就是搓木棺,白木棺和薄皮材了。

叮咚咚叮,叮咚叮咚,在老木匠萬才的眼裡,幾乎所有的棺材都是一個樣子,大祗是大在外殼兒上,再大,裡頭也塞不得兩個人;有些棺木打製起來極費精神,打妥後抬上架兒打底漆,再使桐油、石灰、糯米汁澆嵌棺縫,然後再上外漆,再抹桐油,有些棺木棺頭棺尾都要雕花嵌壽字,單就雕花來說,沒有十朝半月的功夫雕不出細緻的花式來,彷彿不雕花不嵌壽字,死人睡進去也不肯安心做鬼的樣子。 愈是逢到亂世,人們愈是著意於為自己備妥一口喜材,可是愈到亂世,真能無疾而終睡得上等喜材的人愈少了!萬老爺子入葬時,自己還打製過幾口柏木圓心十合頭,後來木料跳著漲,只能打十三段和十八段,再後,連買得起十三段和十八段的人家也不多了,只好多打搓木棺和白木棺罷,自己也覺多打這些棺材,替死人家裡省了錢,打得也夠安心。

不過,頭髮業已變得灰白的萬才既不瞎又不聾,當然聽得北地的各處村野上的光景,知道祗有在荒天一角的萬家樓,一般人們死後才有口棺材睡,其餘的地方,死下人來能有兩張蘆席兒捲捲,上不露頭下不亮腳,墳坑挖深些兒不遭狗刨就算是好的了!有人講到這些光景時,總嘆著對萬才說:“也許再過一段日子,兵荒壓到萬家樓,這兒的人們也睡不起棺材,那,你的棺材鋪兒也就該關門大吉啦!” “由著它去罷,”萬才總這麼說:“我覺得人雖不必爭著去睡大棺,白花一筆蠢錢財,可也不願見成群野狗銜著人骨頭走,那樣拋尸露骨也不成個世界了!” 去冬鹽市拉起槍來護鹽保壩,南北交通除了必要的米糧外,其餘的全斷絕了,拿錢也買不著制棺的木料,只好就手邊的存材使用,打了些白木棺,這回小牯爺領著槍隊去打羊角鎮,羊角鎮沒打成,反被小蠍兒那伙人放倒十幾條人命,每人睡去了一口白木棺,自己並不是講什麼忌諱,十幾個兇死鬼一道兒睡進自己手打的棺材,在早年還沒曾遇著過,雖說棺材錢由各房族攤公份兒,沒花死者的錢,自己可也覺著不能從死人頭上賺一文,甭說一文不賺,還把應得的手工錢扣掉,算是為他們白辛苦半個月,饒是這樣,牯爺還責說自己開價太高,——他就不知木料漲成什麼樣? !這筆棺費撥下來,連買料兒也不夠有的。

幹這行幹得久了,連師傅帶徒弟,都養成了這麼一種職業性的習慣,——白天打棺材,夜晚把棺材蓋兒抬著一翻,就當著床鋪,倒頭呼呼大睡。若是在亢熱天,就揀通道邊有風處的棺材睡,若是遇上寒天臘月,只消把棺蓋移開一半,壓根兒就睡在棺材裡面,四面全有棺板擋著寒風,即使蓋條薄被,渾身也能暖出汗來。 大批棺材賣出去了,師徒三個祗有兩口白木棺好睡,兩個徒弟佔一口,一個睡棺心,一個睡棺蓋,萬才自己佔一口,棺蓋上鋪著小褥墊兒,棺心裡放著燒酒壺;買不著木料打棺材了,斧鎚鑽鋸暫時收拾起來,塗了黃油掛在牆上,這才覺得自己的生命原就是那種呼吸似的叮咚叮咚,兩耳聽不著那個,人就像臨終嚥氣一般,悶得要炸肺,兩個小學徒也閒得手腳沒處放了,抓起掃帚來掃鋪兒,叫萬才叱住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