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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0101

狂風沙 司马中原 2849 2018-03-19
“替我滾在一邊,你們這兩隻渾蟲!”他罵說:“平素笨得驢似的,連條墨線也牽不直,鑿眼鑿不齊整,落刨不知輕重,如今還沒歇業呢,稀罕你們掃店?!” 也不是存心要責罵誰,祗覺棺材鋪兒總得像個棺材鋪兒的樣子,坐凳附近,刨花木屑蓋住地面,到處散佈著零碎的木頭,唯有那樣,這陰黯的鋪兒裡才有著遍地春花那麼樣的一種繁華,假如連這點兒繁華都掃盡了,只剩下兩口冷丟丟的棺材,莫說是人,只怕連鬼都呆不住了。 “替我去打兩角子晚酒,”他躺在棺材蓋兒上,反手從棺心裡拎起錫壺,交待小學徒中的一個說:“多走幾步路,到萬梁舖的櫃上去打,要原泡不滲花的,回顧走老何的擔子上,切二兩捆蹄,順捎一包鹽水花生來,揀那煮得透些兒的。”

店鋪門朝西,一天陰黯,也只有黃昏日落前的這段光景,有一方無力的淡淡的夕陽的影子從門楣下斜射過來,落在黑色牆磚上,彷彿是一張彌留的病臉,在那兒戀戀不捨的斜照著。每到這種辰光,人就無緣無故覺得淒迷,冷黯的沈愁鉛般的灌進人骨縫,手腳都酸閒懶散了。 總有些孩子們在鋪外的石板巷中嬉游著,發出些浪沫般的笑聲,有許多孩子對棺材鋪總抱著神秘不祥的預感,彷彿舖裡真的匿著某一種傳說裡的鬼靈,要從黯酒色的黃昏光裡飛出來攫撲誰一樣;他們成群的騎著竹馬,發出嘿啷啷的喊叫,藉人多壯膽,像潮水似的從鋪門前湧過去,讓破衝碎的靜寂在遠去的喊聲中重新匯攏。 ……多少年前也曾這樣叫喊著的孩子們,都已經裝進這長長的匣子裡不再言語了,萬才的喉嚨癢癢的,打酒去的小學徒怎麼還不見回來? !

“你去找找他,小扣兒。”萬才衝著另一個學徒說:“天快落黑了,甭蹲在那門角邊,蝙蝠似的發楞。” 那個叫小扣兒的學徒嗯應著,扭過身拔鞋子,剛拔起一隻鞋,那邊有條瘦小的人影子堵住了門,在石板巷對面長牆之上的蒼茫天光裡,看得見他雙肩抖動著。 “怎麼,黑鎖兒?”萬才說:“你去哪兒這半天?” 那個不說話,哭得咿咿唔唔的。 “你它媽一個活甩熊!好端端哭什麼?——誰欺侮了你?!”萬才轉朝拔鞋的那個說:“你把壁洞裡的油燈替我點上,小扣兒。”小扣兒應聲過去摸著點燈,萬才又追著黑鎖兒問說:“你替我打的酒買的菜呢?” “師……師……師傅,”黑鎖兒帶著哭腔說:“我捱了人家……打了!” 萬才忽楞一翻身,從棺材蓋上坐起來說:“你說,你說,黑鎖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壁洞裡的菜油燈點亮了,暈朦的黃光照著跛拐著走過來的黑鎖兒的臉,他的一邊額角上腫得一個杯口大的青紫疙瘩,一條右腿也帶了傷,一跳一跳的使腳尖點著地,想必是護疼。 “找到萬梁鋪去打酒,”他說:“誰知那條街兩頭的柵門全叫槍隊封住了,槍隊上的人不准我進柵門,我拎起酒壺給他們瞧看,吵著要進去打酒,一個傢伙劈面搗我一槍托,把我手裡的酒壺奪去踩扁了!您看——”他舉起被踩扁了的酒壺說:“好好一隻錫壺,硬叫他踩成這樣了!師……傅……” “笨,笨,”萬才說:“你沒跟他們講明白,你是萬才棺材舖裡的學徒,到萬梁鋪去打酒嗎?!槍隊是萬家樓的槍隊,又不是防軍裡那些穿二尺半的虎狼,你跟他們說明白,他們怎敢伸出槍托亂搗人?!”

“我全……說了,師傅,”黑鎖兒使袖口抹著眼淚說:“他們只管攆我走,叫我不羅嗦,我再開口,他們又踢了我的膝彎。” “真它媽的造了反了!”萬才拍著膝蓋,兩眼直能噴出火星來,漓漓咧咧的迸著口沫罵說:“我的學徒,自己捨不得打罵,反讓他們來打罵?!我倒要自己去瞧看瞧看,看是哪一房族的槍隊敢這麼使蠻?有理便罷了,若是說不出道理來,我要他賠我的酒壺,還得上門替我賠不是,這真是……是他媽的,豈有……此理!” “我,我說萬才老哥,您幹嘛跟徒弟發這麼大的脾氣?嚷得整條巷子全聽著?”不知什麼時刻,門口又靠了一條黑影子,萬才一陣嚷過去,那黑影子用濃濃的、悶鬱的鼻音說,彷彿患了傷風病似的。 無論那聲音怎麼變法兒,一聽進耳,萬才就知說話的人是誰了。

“我倒不是跟小徒弟嘔氣,我是在氣那蠻不講理的傢伙呢!”萬才說:“你替我評評看,大板牙!——我要黑鎖兒替我到萬梁鋪去打酒,他走到街口的柵門邊,叫槍隊上人無緣無故的攔住了,……你有事要封柵門不要緊,你遇人出入,總也得平心靜氣說一聲,不知是哪個不通人性的傢伙,竟把黑鎖兒劈面搗了一槍托,踩扁他手裡的酒壺,還又踢了他的膝彎。……你有種怎不拉槍去打江防軍?連碰上羊角鎮來的小蠍兒也挺不住,祗知撒腿朝回跑,卻有臉來欺侮一個半樁小小子,這算是什麼玩意?!……噯,我說這話對不?……我萬才決不是存心袒護自己的徒弟,祗是對方太沒道理了!趕明兒,我要自去問牯爺,問他萬家樓究竟出了什麼事?要封住街內的柵門不讓人進出,把槍隊縱容得這麼凶橫法兒?!”

“嗨,也難怪得你發脾氣,老哥。”大板牙說:“你整天窩在黑角里打製棺材,哪知外面的變化?!……這兩天,萬家樓東面南面,全像落蝗似的,來了千萬難民,牯爺怕他們任意糟蹋青禾,把各房的槍隊全調到鎮外去護禾去了,只留下老二房的槍隊守圩子,槍支人手不夠,又怕流匪趁機來搶劫,故此就把里外柵門全封了,那些槍隊上人晝夜值更,又累又困,哪有肝火不旺的道理?” “嗯,”萬才說:“既是牯爺有吩咐,我算認倒楣了,但則沒有晚酒喝,我從喉嚨癢到心裡。” “要喝酒我這兒有。”大板牙說:“你瞧這兒!”他拍拍他被腰帶勒著、沒扣扣的長褂兒說:“我總是揣著一壺原泡老酒,有你喝的。” 一聽有原泡老酒可喝,萬才的一心火氣就消了,吩咐小扣兒攙著黑鎖兒躺下歇著,一面手拍棺材蓋兒說:“來來來,大板牙我的好兄弟,你今晚怎會有空來找我?你不是熱火火的侍候著牯爺的嗎?”

“我是吃宗祠的飯,誰主理族事,我就得侍候誰。”大板牙悶聲說:“從長房老爺子起,經保爺、業爺、侍候到牯爺,這是我在你面前講句扒心話,牯爺這個人,可真難侍候,虧得我是個隨和的人,要不然,這份差使我早就辭掉不干了。” “咱們先不談這個,”萬才說:“咱們先喝它幾盅如何?你要是不避忌,你就過來;容我把小褥墊兒這麼一卷,咱老哥兒倆,就在這棺材蓋兒上喝。” “好罷,”大板牙說:“事情弄到這步田地,我就是不願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成了。……我說老哥,怎麼你這鋪兒裡,一共才祗有兩口白木棺材?!” “沒有存料了。”萬才攤開手,苦笑說:“假如我買得著木料打棺材,哪還會閒得想喝老酒?!我這個人,算得上是天生的勞碌命,兩隻手一天到晚閒不得。”

大板牙歪起屁股坐在棺蓋上,打懷裡摸出錫壺來,萬才摸過那壺酒,大嘴套小嘴先喝了一口。 “好酒,真個兒的,”他把酒壺遞還給大板牙,想起什麼來說:“你沒旁的事罷?” “也可說沒旁的事,”大板牙也喝了一口悶酒,使手掌抹去酒壺嘴兒上的口涎,遞過壺去說:“牯爺他吩咐我來……先訂兩口棺材……等明晚,宗祠集議過後,牯爺他自會著人來扛……走。” “要么,也就是這兩口,沒有挑揀的了。”萬才說:“賣了這兩口棺,我跟徒弟沒處睡,只好另打地舖啦!棺材舖裡沒存棺,不歇鋪兒也得歇鋪兒了。” 大板牙又喝了口酒,翹起上唇噓著氣。 “噯,你說,大板牙,牯爺他好好的怎麼又買起棺材來了?”萬才這才突然想起來追問說:“你說,大板牙,鎮上究竟又有誰倒下頭來了?!”

大板牙皺著眉毛,眉毛的黑影擋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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