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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0099

狂風沙 司马中原 2569 2018-03-19
到正午為止,躺在小公館裡等著聽捷報的塌鼻子師長聽到的並不是捷報,卻是全師慘敗的消息,除了砲隊和馬隊損失輕微,其他各團都損傷很大,攻小渡口的趙團被困陷在谷道裡,棚戶們貼近衝殺,更用成笆斗的石灰粉從高處推滾下來,使兵勇們迷住了眼,一部份衝出谷道佔定了幾座沙丘,卻叫小鹽莊發出來的槍火鎖住,無法前進。更傷腦筋的是趙團長陣亡,全團指揮無人。李團勉強守在老黃河堆南原地,彈藥消耗將盡,亟待補充。攻撲大渡口的劉團退守三星渡,人槍損失更是慘重。 這樣的戰報使他癱在椅子上。 “媽特個巴子!”他罵著左右說:“還不趕急替我拍電報,求大帥增兵!” 但他並不知道大帥早把鹽市造反的小事摔開了,在遠遠的南方正疾滾著更大的戰雲,這朵戰雲的陰影落在孫傳芳緊鎖的眉頭上,使他的五省聯軍變成了四省聯軍,……國民革命第一路軍揮師入閩,在短短的時間裡把全閩平定了。這些遠遠的消息一時傳不到這塊多難的荒土,被困的鹽市更不會知道。

第一天開戰,從表面上看,鹽市的民團是挺住了,用他們的橫飛的血肉擋住了江防軍的進擊,假如仔細算起來,傷亡人數卻比江防軍更多,這是使用原始武器對抗洋槍的必然結果,窩心腿方勝早已料到這種情形,但他一點也不灰心,這樣壯烈的死亡總比放下槍任憑江防軍宰割要強,何況關八爺北去連繫各地民槍,眼前還有著受援的希望。但有一點要立刻決定的,就是鹽市上的老弱婦孺,非得在江防軍破鎮前遣散不可! 遣散老弱婦孺的事,就在當天下午,趁看江防軍喘息未定時進行的。方勝在運鹽河的兩處碼頭,各用四隻鹽船橫河鎖成兩道浮橋,鳴鑼通告東西棚戶區和市街前後,要所有不參與戰事的人口收拾細軟箱籠,離開鹽市,到北地鄉野去避難。 黃昏時,避難的人縷縷不絕的從鹽河北岸的高堆牽向野地去,成一幅淒慘的圖畫,跪地禱天的,喊爹叫娘的,啼哭不休的,他們的腳步雖印向北地去,但他們的心仍系在鹽市上,因那些掄著槍銃守護鹽市的漢子們全是他們分離不了的親人。當然,也有許多人留了下來;十八家鹽棧的棧主全都沒走,一部份年事較輕的婦道留下來做飯行炊和照護傷者,小餛飩就是其中的一個。

太陽該在層雲背後落下去了,黃昏光灰霾霾紫沉沉的,在當日豪華宴飲過的大廳裡,鹽市上民團的首領跟土紳們在馬燈光下聚議著,六合幫裡的三個人如今只落下兩個了。 “小渡口情勢怎樣?”方勝問張二花鞋說。 “還算好。”張二花鞋說:“直到下傍晚,江防軍還沒靠得小鹽莊,各條谷道裡都躺了不少死屍,六合幫的石爺一管匣槍伏在樹上,打翻了江防軍的團長,石爺也……中槍運回來,只剩半口遊氣了。……如今人在藥舖裡,只怕活不過今夜。” 大狗熊放聲哭起來,雖然他也用白巾纏著肩窩的傷口。王大貴木坐在一邊挫著牙。 “大渡口錢九死了。”輪椅上的戴老爺子說:“棚戶死傷近百,如今正在著人收屍。” “我們人手和槍枝都有限,還不及江防軍三成。”方勝說:“我們槍火槍枝,雖經明收暗買,還差得很多,明天再接火,鹵槍搜火最要緊。能鹵得較多槍火,我們就能守得久,能巴得著關八爺他領著北地民槍來援。”

“八爺他倒是怎麼回事兒?”福昌的棧主說:“這一去不少日子了,竟音訊全無,會不會弄出了什麼岔兒?……要不然,決不會這樣沒一點消息?!” 一提起遠去求援的關八爺,所有的頭顱全垂落了,大花廳裡的氣氛更低沉起來。似乎誰都明白鹽市如今的艱危處境,只有一隻援手能伸得過來,那便是北地的大批槍隊了。北地民槍極盛,假如能再加上朱四判官那撥人槍,不消說是守鹽市,就是直薄縣城也有那種力量,不過在場的各人,包括窩心腿方勝,大狗熊和王大貴,誰都不敢想信關八爺能說服朱四判官那種不見洋錢不開眼的大盜,問題就出在這裡了。馬燈的燈焰在人眼前撲突撲突的閃跳著,那是燈油將盡的預兆,遠處又流響了江防軍重新集結的號音。 “待援遠在其次。”窩心腿方勝終於打破沉寂說:“要緊的是關八爺沒回鹽市前,我們怎樣保住鹽市不陷?我們得趁著江防軍喘息的機會拿定主意。”

“那簡單,”湯六刮伸手一擊桌角說:“鹽市是能守也得守,不能守也得守,路就是這麼一條。咱們按著人點頭,有一個人,貼一條命,萬一江防軍推進街市,咱們就起火……燒……街!是生,是死,不低頭!” “十八家鹽棧的金飾,錢甕,底財(即埋藏於地下的財物),全都列了單子。”玉興棧主說:“我們一面打,一面仍得盡力向鹽河北收購槍枝槍火跟大宗米糧,我相信江防軍決沒有長足的後勁,我們能熬過三天五日,鹽市就能久守了。” 火花仍然在黯裡噴濺著,也許在不久之後,這些街道和市屋就會被江防軍更猛烈的砲火夷平,但不死的人心能照亮眼前淒慘的黑暗。集議後的行動又開始了,各處受槍傷的漢子都被陸續送回鎮上來,繩床、門板上躺滿了成排的人,血滴使街心的泥土全變成紅的,有多支火把燃在暗夜裡,一隊即將補充到小渡口火線的民團槍手就在街廊下草草的用飯。遞換下來歇息的人,一股一股流過街道,他們身上,臉上,長矛尖和單刀口上都還留著沒幹的血跡。蒸騰著汗氣的馬匹從洋橋口西調大渡口,戴老爺子領著槍隊換守高堆,粗莽的湯六刮調往小渡口去了。

大狗熊和王大貴兩人奔到藥舖去看石二矮子,他在小渡口谷道邊的小酒舖門前大樹上伏擊那個團長,槍殺矮胖的團長之後,被一整排兵圍擊,中了好幾槍還死死的抱在樹枝上。他們趕至藥舖時,石二矮子業已咽了氣,但兩眼還在鼓瞪著,彷彿死得不甚甘心的樣子。 “你……閉上眼算啦,矮子。”大狗熊伸出手去,輕輕捏闔了石二矮子的眼皮,喃喃說:“餘下的那些雜種,我跟大貴會去收拾的。” “也許關八爺就會領著民槍殺過來,”王大貴說:“他會痛痛快快替你報仇的。” “咱們生死交結這一場,”大狗熊依依的緊握著死者冷冰冰的手,合掌溫著說:“你不是命該遇兇過鐵(即死在刀槍之下),閻老西偏這樣錯安排,……情勢這般急法,兄弟,我大狗熊連紙箔也沒能為你燒一份,若是我跟大貴兩個有一人不死,日後再跟你料理罷!”

他們走了。而死者們沒有棺木,沒有壽衣,他們都被草草的合葬在一個坑穴裡,他們沒有石刻的墓碑,也沒有他們自己的名字。戰事還沒有完,洋橋口的江防軍馬隊又興起兩次趁夜撲襲。 大渡口的灌木叢被江防軍縱火,燒得屋脊後起紅霞。小鹽莊也陷在苦戰中。 而在遠遠的萬家樓,臥床養傷的關八爺聽不見鹽市的槍聲,槍聲血泊和燭天的火光只留在他每夜由高燒結成的渾噩的夢裡。他還沒能見到小牯爺,因為萬家樓的槍隊跟小蠍兒拚上了火,小牯爺心裡想著的不是鹽市,卻是屯在羊角鎮的朱四判官舊日那一撥人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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