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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0098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819 2018-03-19
同一時間,在鹽市西邊的大渡口附近,情況卻是反著來的。坐在輪椅上的戴老爺子和粗腿錢九都守在這一邊,大渡口這一帶,除了北岸高堆上的樊家舖是個可以堅守的險寨外,其餘各處雖然灌木密生,卻無險可憑,這種開曠的地勢,誰都知道有利於江防軍展開攻撲的,而大渡口必須要守得穩,因為它翼護著鹽河岸的一串碼頭,屯彈屯糧的堆疊和集中保護婦孺的繩席廠,江防軍要越過這片開闊地,就能刺入鹽市的心臟區,假如他們一縱火,鹽市損失就更慘重了。 戴老爺子知道這付擔子夠挑的,只有在平地上挑出三道一丈八尺寬,一丈二尺深的深壕,把少數槍隊放在樊家鋪,多數槍隊沿棚戶區西側的亂塚堆散佈開,鎖住壕溝的正面,而把絕大多數使用銃槍、刀矛、叉棒的人群,遠遠的拉開,拉離北洋防軍可能用為決戰的地方,伏伺在更西邊的一條乾涸的大溝泓裡。 “我不懂老爺子您的意思?”粗腿錢九放開天生的嗓大門兒嚷著說:“您不讓使銃槍刀矛和叉棒的人參與這場火?單憑薄薄的槍隊拉成的一條線,就成擋得成千的江防軍?!”

“您是個直性人,腦袋不會繞彎兒,”戴老爺子叼著煙杆儿說:“這種地勢,我挖空腦子想了好久,也只有這樣佈置才能退敵。喏!你瞧!”他捏起煙桿,遙指著南面高堆的堆尾說:“那條高堆由湯六刮領人守著,到堆尾為止,假如江防軍要攻大渡口,他們得繞過堆尾,從西南的三星渡渡河,撲向這邊來。他們撲至深溝前的曠野地時,心裡必有顧忌,怕湯六刮從堆尾回撲,打他們右側背,這樣,勢必逼使他們全力速戰!……打仗這玩意兒,打在一個氣勢上,我這邊槍隊雖薄,但我要棚戶們趁他們立足沒穩的時刻,從背後伸拳!他們雖少洋槍,卻能憑氣勢贏得這一仗——江防軍怕後路被切,哪還有心朝里攻?他們一退,槍隊追著打,棚戶們儘管拿棍換槍就是了!” “嘿嘿,”錢九笑起來,點頭說:“老爺子不但越老越不迷糊,反而比咱們年事輕的聰明多了!……我錢九早先乾土匪,背後打黑槍打慣了的,這份差事我領了!”

戴老爺子雖不能稱得上是料事如神,至少也沒離大譜儿,大渡口的這場火,算是在他手巴掌上打的。 擔當攻撲大渡口的劉團繞路繞得遠,從三星渡渡河,只有一隻渡船好使,只好著人現扎木筏,草草的趕渡,等全團人馬拉過河,天色業已開亮了。那個草雞毛脾性的劉團長也沒等隊伍整頓成形,就使細馬鞭子亂抽人,一疊聲的催令打攻撲。好在地勢開闊,展開容易,底下怕捱馬鞭抽打,也就板起臉掉過面,依樣畫葫蘆,來它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子吃爛泥! 隊伍在開闊地上展開後,原可很快朝前推行的,誰知腳跟還沒立穩,戴老爺子就吩咐守在正面的槍隊立即開槍了。 “老爺子準是糊塗了!”那些槍隊裡的槍手議論說:“平素他一再交代咱們,不等江防軍臨近不要亂放槍,今天他是反著來,這麼早就放槍,子彈連構也構不著人,到底是怎回事?!”老頭子耳朵滿靈的,一聽著這些議論,就生氣嚷說:“我吩咐你們放槍,你們就替我放就成了!……你們那些張嘴要是實在閒不住,就替我如此這般嚷著招降!”

江防軍攻撲過來,條條灰藍色的人影結成團兒朝上滾,但密扎的槍聲打慢了他們的腳步。無論那些槍彈打不打得著人,但那些防軍卻都能清楚的看見落彈線上飛迸起的泥沙,那種明顯的落彈線對於攻撲者心理影響很大,彷彿那兒就是陰陽界,線外還是人世,線內就是陰間,兵勇們谁愿先頂上去挨槍子兒?存心畏死,腳底下就跟著磨蹭起來。這樣一磨蹭,原先拉散了的隊伍就密密的麇聚起來,前面不動後面催,打上了死疙瘩。 那個劉團長一瞧這種光景,趕急響號召各營營長,罵說:“這可是打攻撲,不是滾肉球,……午前若不衝進鹽市,我它媽一個個先在你們腦袋上點卯。” 一頓狠罵的結果奏了幾分效,隊伍勉強頂著呼呼叫的槍彈通過落彈線,進入灌木區。那些低矮的灌木展佈成一片綠海,看上去不覺得怎樣,隊伍若想通過它,卻是難上加難。灌木叢是那樣濃密,亂枝糾結交纏著,變成陷人的軟坑,扯也扯不開,拉也拉不脫,除了伏身在枝柯下硬鑽,就得踩著那些有彈性的枝條蹈舞。

這當口,夾在槍裡飄來了許多叫喊。 “防軍進了老鼠籠啦!伙計。卷殺罷!” “繳槍!繳槍!扔槍不打!” 那些叫喊落進敏感的攻撲者的耳裡,不由人不興起種種被圍被困的猜疑!天知道眼前這些灌木叢裡會不會突然出現一股伏兵? !天知道南邊堆尾會不會伸槍來應援? !因為叫喊聲中已經明顯的暗示出——你們被困了! 領先進入灌木叢的兵勇們不敢再深入,跟著鑽進灌木叢的兵勇們也落得蹲下來,兔子似的豎起耳朵聽風,不願冒險。江防軍先頭幾百人被喊聲阻擋在離頭道深坑五十丈遠的地方。那阻擋是短暫的,因為四野不見任何動靜,先頭的防軍兵勇們已能看得見當面深坑,以及深坑積土埋下的鹿砦的尖齒。 正當兵勇們以為那是騙局時,身後的喊殺聲騰揚起來了。那是一種使人聽來毛骨聳然的聲音,原始、慘烈,淒怖又野蠻,那不是軍旅中職業性的吶喊,不是慣常聽得到的人聲。黑鴉鴉的一群人,從江防軍陣後的泓溝裡撞來出來,有的戴著竹笠,有的披著雨蓑,捲起褲管,精赤著腳板,他們像一匹匹狂獸般的嗥吼著,搖舞著木棒,揮動著鐵叉,端平了帶紅纓的長矛,高舉著雪亮的單刀,直朝江防軍猛烈撲襲過去。灰白的黎明的曠野也彷彿被慘烈的吶喊聲撼動了,沉鬱的大氣中塞滿了那種綿長不絕的音浪,一波波地朝遠方蕩開。江防軍受驚的兵勇們不得不因此放開亟待攻撲的正面,掉轉臉迎向這場出其不意的反撲;槍煙從灰藍色的人叢中騰起,子彈在半空呼嘯著,雖然有些棚戶們中彈仆倒了,但槍彈阻不了這種原始的攻撲,他們叫喊著,像一群吞了符咒的瘋子,迎著雨般的槍彈,滾殺進江防軍的方陣裡,方陣被這股潮水沖亂了,面對面的搏殺像蟻鬥般的進行著。

錢九率著的這群棚戶冒死滾殺,完全抵銷了江防軍依仗槍械精良的心理,雙方一到了肉搏的階段,江防軍就吃了大虧;上了刺刀的洋槍遠不及刀叉棍棒靈活,江防軍的鬥志又遠不及棚戶們那樣高昂,所以短兵一接觸,江防軍就有了崩潰的模樣。 這種大規模的原始搏殺的淒慘景像是少見的,寬長數里的曠野地上,全是一群一簇滾動的人頭,雜亂的槍聲仍然在鼎沸的人聲中迸響著,有時人聲竟也蓋過了槍聲。有人站在墳頂上嗚嗚的吹螺角,空氣灌進角聲,彷彿天和地都跟著嗚咽走來。空氣確然在嗚咽著,眨眼就有或群成陣的活人倒下去變成滴血的死屍,每個人的心裡再沒有別的,僨張的脈管裡單一的迴圈著一個殺字,吶喊、呼聲、慘叫和呻吟聲卷連在一起,分不出聲音裡表示著什麼。 ……粗腿錢九領著一隊匣槍手在灰藍色的人群奔竄著,橫起匣槍兩面潑火,一面粗聲嚷著:“殺官不殺兵!扔槍的活命!”隨著他這樣的吼叫,許多江防軍的兵勇們都跪地扔槍了。他揪住一個兵勇的衣領,搖晃著,問他領頭的官兒是誰?那兵勇面如土色,團起舌尖啊了半天,才說出:“是……是……劉團長!”

“我要活剝那忘八羔子的皮!”錢九說。 他這樣滾在血泊裡搏殺,使他滿頭滾著豆大的汗粒,唇乾舌苦,不停的激烈喘息著,但他滿心是明亮而暢快的,彷彿覺得能看見心頭燃燒著的那一把活生生的火苗;這樣的感覺是他當年拎槍走黑道,殺人放火時所未曾有過的,忽然他眼裡出現了關八爺的那張臉,在慘紅火光的圍逼中凸露著,他的眉影罩著那種閃忽不定的火光,他深黑凝定的瞳孔裡也亮著那種火光,他的臉上也有著燃燒的表情——飽含著淒苦,飽含著悲憐的笑容。 ……紅火暗下去,那張臉扇乎的隱遁了,他想捕獲它,擁抱它,但那是徒然的,只有臨別的印象殘存著:大片霞雲染著西天,雄健的背影寂立在方頭渡船的船梢上,貼地的晚風吹過河上,牽起他一角藍袍……就因為八爺不在鹽市上,這付沉沉的重擔每人都得挑。 ……他滾殺過去,一面喊著:“姓劉的忘八羔子拿命來!”直到一顆流彈貫穿他的胸脯,他摜倒在泥地上打著滾,他口噴血沫的嘴,還吸動著,繼續吐出這樣的聲音。

有一股氣橫在棚戶們的心裡,使他們敢於揭地吞天!前面有個漢子被三個藍衣兵勇圍困著,他身上破戳了幾刀還沒倒,但渾身都被他自己的鮮血染紅了,有一個兵勇膽怯,轉身想跑,那人狂呼著,端起削尖的木棒直撞過去,棒尖嵌進那兵勇的后腰,破腹穿凸出來,棒尖染了血,棒身上繞著一盤花蛇似的肚腸,猶自在吱吱響的扭動著。另外兩個嚇軟了腿,跑不得了,拖著槍枝在地上游著。 ……東北角有幾張單刀圍著一個江防軍的官佐,只消一剎工夫,那官佐就變成一些粘著泥的肉塊,只有一頂硬殼軍帽是完整的。另一個官佐早已放下槍跪在地上,雙手抱拳,遇見誰都顫聲喊著饒命,聲音尖細得像是女人哭,又像笑著唱小戲,又滑稽又淒慘。 ……一個端鋼叉吶喊而上的棚戶中了一槍,槍彈打飛了他的天靈蓋,剩下的半個頭,還歪起嘴角把那一聲叫完,直到絆在一具屍體上,他才跌倒嚥氣。 ……另一個把拖出的肚腸別在腰帶上找著人打,旁人趕來扶他,說他帶了傷,那人說:“不關緊,我提一口氣,還能再殺牠兩個人!”……一個楞頭楞腦的侉漢掄著一把大鐵叉,一叉挑起人來,就發力朝外摔,中叉的兵勇慘叫著,像一束草把般的在半夜翻滾,血雨濺得人滿頭滿臉,連喊聲也跟著人翻筋斗,那人一口氣連挑飛六個兵勇,使他面前跪倒一大片江防軍。

這些形像落進劉團長放大的瞳孔,使他需要馬弁攙扶才能走得動路,這之前,他迷信著槍桿,更迷信著他自己的馬鞭,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些軟扒扒慣了的鄉民,叩頭如搗蒜的老百姓,一剎間也會變成潑吼著的猛獸,威風凜凜的惡煞神。他的馬鞭早不知遺落到哪裡去了,他無法再叱罵兵勇,不准他們丟槍,他的兵勇們經過一陣極短的搏殺,就已經開始紛紛潰逃,鹽市上的槍隊鳴槍追蓋著,一路上都是屍首。 棚戶們和槍隊合在一起,追著江防軍劉團的潰兵,一直追到三星渡,大渡口這一戰,劉團損失了兩百人和將近一半的槍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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