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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0091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069 2018-03-19
江防軍開出西大營時,天已經哭泣起來,不過雨勢並不大而已。糟的是從縣城到鹽市這段路,全是黑淤土和紅黏土,略沾些雨水就化成一片泥濘。那些泥濘經先行的馬隊一踐踏,更黏黏乎乎的成了陷人坑了,天色灰黯得可以,鼓聲也擊不透低壓的層雲,縣城周邊的土崗缺口,張著黑糊糊的大嘴,把那些流走的隊伍吞吸著。 不單是塌鼻子師長有這種癮頭,幾乎所有的北洋將軍們都喜歡藉著開戰亮亮軍威;塌鼻子最得意的,就是他這支兵在大校場上的輝煌成就了。江防軍在煙迷的細雨裡經過大運河上的洋橋,塌鼻子師長半躺在城樓上特設的高背椅上,瞇著眼瞧看著。不錯,軍威真夠X赫的。經過一春天的加意餵養,馬群更發膘了,出發前,那些馬匹的長鬃短鬎以及渾身馬毛全經梳理洗刷過,在灰濛天色下顯迸著油光,唯其那些馬兵們駝著腰,更顯得馬匹的健壯雄偉,圓圓的馬臀寬過門板,聳動著,連接成一波波的小浪。這一撥馬總有兩百來匹,排展開來,少說也有半里寬,不用接火,光是擺擺架勢亮亮威,也夠瞧的了。馬隊算是開路先鋒,這後邊才是三面帶黃穗兒的五色軍旗,半飄半垂,凝凝寂寂的引過去,軍旗後邊跟著德式的軍樂隊,嗚嗚的響著號,咚咚的擂著鼓,那聲音震得人像一口氣喝了半壺老酒,有點兒暈暈陶陶的。

“瞧,它奶奶真是大軍陣仗!”塌鼻子師長跟他的左右說:“也好讓鹽市上那幫井底下的土蛤蟆聽聽,……也許有些傢伙自出娘胎也沒聽過這種鼓號!” “他們只懂得吹牛角罷了!”善呵附的參謀長說,朝前欠著身子,兩手分捺在膝蓋上,活像一隻遭雨淋濕的公雞:“我不信,不信這把牛刀殺不了一隻雞。”他的凸出的喉管跳動一下,咽了一口吐沫。 橋面傳出轟隆隆的響聲,砲隊開拔過去,幾門使健騾拉著的包鐵輪的小山炮抖索著,彷彿發了瘧疾一樣。步兵們走得滿齊整,依然走著大校場上走慣了的馬蹄步兒,灰色的硬盔帽兒,帶硬匣的方塊背包,隨著屁股蹈舞的白毛巾,倒掛在肩上的槍枝,都夠使塌鼻子師長滿意的。 “好好拚,弟兄們!”塌鼻子師長捏著中氣不足的嗓子朝下喊說:“沖開鹽市,我一向捨得發賞錢!”

“去你娘的老×!”隊伍裡有人咕噥著:“這種陰雨天活整老婦們的冤枉,黴星照你八輩子!”這樣的詛咒輕輕在列子裡蔓延著,成許多冷雨淋不滅的怨毒的小火焰,燃燒在一些冷漠無聲的臉額上。他們背向著城樓,一排排的穿過甬道般城門的圓洞,走過雨絲鎖住的洋橋,走進鉛色的原野去。 雨霧封死了人的視野,到處全是濕淋淋的,連人心裡也濕淋淋的,一把擰得出水來;槍枝在各處碰擊著,泥濘像飢餓的鮎魚似的,亂咬著人的鞋跟。 “歐,第三連,第三連,第三連?”掉了隊的兵士一路嚷嚷著跑過去,不一會兒,又一路嚷嚷著跑了回來。馬匹在泥濘裡跋涉著,不斷的發出惶急的嘶叫。更多人走岔了隊,在灰濛蒙的雨霧裡伸著脖子亂撞,出了土崗缺口,隊伍就離開道路,一把展開的折扇似的漫荒走,田裡變成陷人坑,後面滑倒一個人,泥漿四濺,惹起一片抱怨聲。第三連那個掉了隊的兵勇又一路喊過來,被一個老傢伙抓住胳膊說:“你這傻鳥!你嚎啥來?你管它第幾連?閉著兩眼在人窩裡朝前淌就是了,打勝了,開賞少不了你一份兒,打輸了,一個人開差還滑溜些!”

“你弄岔了,二哥。”那人說:“你才真是傻鳥,——一個人開小差,叫四鄉老百姓攫著,你有幾層皮他們就會剝掉你幾層皮!” “嘿,後面跟上,後面跟上!”誰在前頭喳呼著,而隊伍卻越拉越遠,即使有心跟上去,一窩人臉團在一堆壯壯膽氣,無奈腳底下的草鞋不肯幫忙,三步兩步就拔斷了襻帶,結又結不上,扔了又捨不得,只好打個系兒把一雙破草鞋系在一起,掛在槍環上,像兩條滴鹵的鹹魚。 霧雨把天封著地鎖著,把人眼裡的世界弄得那樣狹隘、潮濕、灰黯而淒慘;每個北洋兵裡的老兵都有許多盲目的傳統性的迷信,尤其愛在開戰前疑神疑鬼,隊伍還沒開出營盤,就已經弄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些傢伙找算命瞎子來,卜算時運和流年,有些找浪跡江湖的巫婆招鬼來說話,有些相信會抽字牌兒的黃雀,有些就買份香燭到附近的古廟裡去擲卜求籤,……說是怕死貪生麼?倒也不見得,活著挨板子,站夜崗,走長路,受飢寒,常巴望哪天開戰挨一槍,翹了辮子拉倒,不再受這份洋熊罪,驢推磨似的推前磨蹭,但等開戰的消息傳來,死亡的黑影壓在眉毛上,提起死來可又有些不甘心了,拿死人骨頭給那些將軍帥爺去打鼓?就這麼淒淒索索的埋在外鄉?悲裡帶著憤懣和不平呀!一樣是在世為人,一樣是父母娘老子生的,不是捏塑的泥人,雕成的木偶,總在半絕望中固執的堅持著,咒詛著,總希冀孫傳芳、塌鼻子這幫傢伙在人眼裡遭報應!誰知道呢?子槍總打不著摟娘兒們吸鴉片、在後面“坐鎮”的帥爺將軍……雨,這樣綿綿的落著,前列和後列也被雨霧隔開了,誰也見不著誰,誰也幫不了誰,每個人都覺得那樣的孤單無助,都各各不同的被困在自己的悲慘命運裡面。

誰都知道開戰前的這一刻最難熬,許多零亂的痛苦的思緒,會從遠遙的時空裡,從回溯裡,苦憶裡,從常為晨號切斷的夢裡,一絲一絲一縷一縷的飄回來,盪回來,一窩鬼螞蟻(一種善咬人的大型紅蟻,俗稱鬼螞蟻。)似的囓咬著人心;那些盲目的傳統性的迷信傳說,在一般無知、愚魯的兵勇們中間是極有份量的,誰都相信這場開戰前的霧雨不是雨,而是老天爺流下的眼淚,為鹽市上那些善良的無辜者,也為這群臨死還望著承平望著家鄉的可憐的弟兄。 “還有幾里到火線?” “快了。”霧裡不見人,只有一種嘲謔著什麼似的聲音:“翻過前頭的土崗子就是老黃河岸,鴨蛋兒當初攻鹽市,就在那兒砸了鍋的;你若想早點見放血,你就走在前頭罷,先進枉死城,也它娘好先搶個好舖位。”

“嘿嘿嘿,”一個笑得像梟嚎似的:“我它娘倒不在乎有鋪沒鋪,只知道閻老西準備的馬虎湯有好壞,——先去的喝稀的,後去的喝稠的。我它娘要等你們死完了再死,決不去搶那碗麵兒上的稀湯。” “橫直是死路一條,哪還有先後之分?奶奶的。我看這場火惡得緊,沒有一點好徵兆。”後面又有一條啞得分叉的嗓子說:“不信你們就瞧著罷,淒慘得緊啦!” 遝遝雜雜的步兵隊走過田野,踐踏出一遍零亂的、深陷的足印。有幾處咽泣似的號音在他們前面的霧裡流響著。一直等到步兵隊翻過土崗棱,砲隊還在泥濘裡掙扎著,雖說幾門小山炮在演練時從沒打中過目標,砲隊也是形同虛設,但是塌鼻子每臨著開戰,都必定把它拖出來亮相,塌鼻子最崇洋,總認為像小山炮這種洋玩意兒,只要拖上火線去胡亂轟它幾響,甭談準不准了,就憑那種氣勢,也足以把那幫沒見過世面的土中木馬嚇暈腦袋,睜眼辨不出東西南北來。就因為這樣,砲隊才吃足了苦頭。黑淤泥加上紅黏土,經雨水那麼一泡,簡直像一盆漿糊,死死的咬著鐵輪,在輪邊結成大地泥餅兒,拖炮的騾群死命的掙著朝前捱,無奈地面的泥濘又深又滑,它們的四蹄壓根兒得不上力,即使沒命使皮鞭抽打,它們也只有發出心餘力拙的哀鳴罷了。砲車拖至上坡處,騾群像受了定身法似的在原地白賣勁,四蹄打滑動不了,逼得砲兵們紛紛插手,幫著推轉鐵輪,一個個嘿呀嘿呀的高翹著屁股,把賣勁的樣子全放在皺著的眉毛,鼓瞪的眼睛和齜咧的嘴上,但那樣面上使勁並不能幫助騾群,有一輛炮一路倒滑,滾翻到草溝下面去了。

“好一個臨陣脫逃的鐵將軍!”那門砲的砲手打諢說:“它硬想賴在草溝裡睡覺,這麼一來,咱們就落得它一個'無炮一身輕'罷了。” 號聲在這裡那裡流響著,各連隊都在找人,雨霧和泥濘使散開的隊伍紛紛失去建制,失去連絡,在一片混亂中,也不知哪班哪排?橫豎三五成群團到一起就成;馬隊進入南大營集結,好些步兵連隊擠在營外的小街上避雨,近在眼前的鹽市的長堤被雨霧封住,既見不著影子,也聽不見人聲。 ……這種開戰前的反常的沉寂最是懾人,就連久經戰陣的老兵也有些驚惶駭懼,何況從沒打過硬仗的江防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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