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狂風沙

第92章 0092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462 2018-03-19
穿過這一片混亂,時辰緩緩的流淌過去,直到傍晚時分,後續的隊伍才開過土崗,到達黃河南岸一帶散落的村莊上。而師長大人還沒來,攻撲的命令也沒下達,甚至連三個團長都沒碰得上頭。北洋的一些官兒們把這種混亂歸罪在老天頭上,說是老天不該在這種辰光落雨,害得他們連攻撲的架勢也拉不開,兵勇們向來是一推六二五,巴不得這場雨落它十朝半個月不開天。 ……即使是後續部隊開到了,混亂的情況還是有增無減,進入村落的隊伍,架起槍,忙著催糧催草,劈門板升火烘衣,逼著鄉戶人家殺豬送肉,忙著去張羅雞鴨,搭床架鋪,而那些被擠落在荒地上的隊伍卻倒盡了大霉,一個個抱著槍蹲在土崗上、河岸邊、野家間、草溝裡、樹叢下破口大罵。 “我操它的親娘!還不公平。——他們進村子的吃雞吃鴨,卻留咱們在這兒頂著這一塊破了的穴窿天——仗該由他們去打。”

“咱們是天生的傻鳥嗎?為什麼不攏村子,卻呆在這裡捱淋?走啊!走——哇,二哥。”不知是誰這麼一吆喝,那些落湯雞們就呵呵叫的附和上了!也許下一個時辰,攻撲令一下來,就會橫屍陣前;飽死鬼醉死鬼好做,凍死鬼餓死鬼難當,為何不去有雞有火的地方?這一來,各個村子上紛紛出岔兒,有的為爭宿地打起群架來,有的為爭雞鴨動起刺刀,誰也不願意上一分當,吃一眼兒虧,直到塌鼻子師長親上火線來督師,這種混亂仍在各處發生著,底下不斷報上來,說是某連長獨吃一隻肥雞,被部下起哄割去了鼻子,某營跟某營為爭宿處打成一團……參謀長在一邊聽著,滿臉憂急,而塌鼻子師長卻若無其事的說:“這群傢伙,跟蟋蟀一個樣,你不使鬥草撥弄撥弄他們,他們就不肯開牙,讓他們鬧一鬧,也未嘗不是'激勵鬥志'的好辦法。”“我說師座,這……這……總是在兩軍陣前,您若果不辦那些搗亂的傢伙,只怕事兒越鬧越大,那,那可就收不了攤兒啦!”

“你以為割掉連長鼻子的傢伙們,還會呆在那兒容你辦人?!”塌鼻子斜著眼珠兒,以一付老奸巨滑的神態,笑著說:“只怕早就開它娘的小差啦。至於窩裡起哄,那是家常便飯,今夜且由他們哄去,明早上,攻撲令一下,他們準它娘目標一致,——想著鹽市的洋錢了!” 當夜在南大營裡,塌鼻子師長、幾個酒意醺醺的團長、馬隊和砲隊隊長,打開鹽市的地圖,商議著怎樣攻撲法兒。從圖上可以看出,座落在高壩上的鹽市形勢雖孤,卻是一塊易守難攻的險地,背臨寬闊的鹽河,面朝東向的老黃河,一片斜斜伸展的斜坡上密生著綠色灌木,有幾處寬長里許的大塘和野沼展佈其間,構成天然阻障,林空處的棚戶區最令人覺得辣手,誰都知道這些飽受苦難災荒的北地流民是極為蠻悍的人,他們雖說缺少槍支彈藥,但卻多的是單刀木棍長矛和鐵叉,滾地殺上來,聲勢浩大有如千軍萬馬。按理說,假如分兵繞過鹽市東西兩側的大小渡口,從背後插刀,猛撲鹽市的碼頭區該是一著好棋,因為只要過得鹽河,就能刺入鹽市的心臟,中間沒有伸縮的餘地,但毛病出在北地各鄉鎮情勢不穩,再者,兵一分力量就薄,萬一攻撲不進,下一個機會也將跟著喪失了。 ……假如集中三個團正面猛撲鹽市,那就得涉渡老黃河,仰攻鹽市的頭一道門戶——那座形勢險峻的高堆,這是鴨蛋頭團長已經試過了的,一團人從頭垮至尾。所以臉對著這張圖,七八個傢伙個個都只有掀起帽子搔頭皮的能耐了。

“我它媽的至死不相信?……小小的鹽市竟能抗得江防大軍?!”塌鼻子光火說:“何況我這回是提高了賞金,不計花紅的!” 因為是雙手插在帽子裡搔頭的關係,看上去這位元自誇江防軍所向無敵的師長大人簡直像挨了誰“當頭棒喝”,雙手抱著腦袋瓜兒喊疼的模樣;幾個團長一時也不敢擅拿主意,有的手抱膝頭,翹起上唇的一撮毛,鼓張兩眼乾瞪著桌面上的馬燈,有的緊鎖著眉毛,叼著煙卷兒吐煙,一顆空茫無主的心,跟隨著煙霧東飄西蕩,馬隊的隊長習慣的使手背的骨節敲打著桌角,敲出一串連續的馬蹄聲,砲隊的隊長捱不了一屋子的悶氣,每隔一忽兒就要哺哺的透出一口大氣。 “我它媽的今晚上要鄭重其事的告訴你們,”塌鼻子一心懊悶沒處發洩,全洩到幾個部下頭上來了:“我它媽實在看不慣你們這付甩熊的嘴臉!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鹽市非攻下不可!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這個腦筋不能由我一個人傷!……說話呀,你們?!那趙團長,你說該怎麼辦?嗯?!你說……”

“我……我?……我……”那個趙團長是個渾身是肉的小矮胖子,臉圓肚皮圓屁股圓,由於人矮,站起來總愛手撐著桌子,盡力墊起腳跟:“報……告……師長,我……我……一向是照您的吩咐辦事的……” “辦你媽特皮,你這只飯桶!”塌運算元火氣一上來,嘴裡就不干淨了:“我它媽這是向你們討主意呀?!——那李團長怎麼說?嗯!就是你!” “我這個團,師長您是知道的,花名冊兒上列的,多半是空缺。只能收拾殘局,若論衝鋒陷陣,人和槍全不夠數,呃,簡直是差得太多,太多,呃。” “甭講那些廢話了。”塌鼻子說:“我看你那腦袋還算靈光,旁的你可推三阻四,這主意你得拿呀!要不然,我召你來幹啥?!” “若論拿主意,我倒有一些,不過連我也三心兩意的拿不准罷了。”李團長晃著腦袋說:“我的意思是……攻撲鹽市,可不能操之過急,無論如何,想在三五天內拿下它,根本辦不到。我頭一個主意就落在一個'困'字上,橫直咱們人多,四麵包圍軟困它三五個月,切斷它的米糧來路,他們一準是不打自降。……鹽市的人口眾多,沒辦法屯積太多糧,困到它沒糧時,它想守也沒法再守。”

“你的主意倒不差,”塌鼻子師長做個手勢止住他的話說:“可惜算盤打得太如意了一點。你想想,南方的革命軍要鬧北伐,長江南岸,風聲緊得可以,連大帥他還不知五省聯軍能撐持多久,咱們哪有功夫跟鹽市泡磨茹?!” “假如我這頭一個主意行不通,”李團長眼珠打轉說:“那我的第二個主意是分兵攻占大小渡口,放開南北,從東西兩面夾攻,這是打頭又打尾的辦法。這樣一來,可以免去渡河涉水、仰攻高堆的危險,兩面只要有一面得手,能衝進鹽市的長街,那就成了!不過……這兩邊順著堆脊,地勢太狹窄,隊伍展不開,假如對方守得緊,即使能攻進去,咱們傷亡也夠瞧的了……”塌鼻子師長一面聽著,一面懊惱著,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自己決不會向部下討主意,早先也開過戰,攻打只消一句話,從沒有像這樣為難的,夜的陰影圍逼著燈,雨勢似乎轉大了,滴瀝滴瀝的煩人,這使得他原先想妥的,在平陽廣地上炫示軍威的計劃被徹底擊碎了;明知即使炫示軍威也威嚇不倒鹽市,至少能替自己壯壯膽子。 ……也許是晚飯時喝了酒的關係,只覺兩耳嗡嗡響,兩眼發澀,一顆腦袋沉重得抬不起來。

……小菊花那個女人真是邪賤透頂,他迷迷茫茫的想著,……她放著師長的外室不做,放著那許多金銀財寶不要,偏要替鹽市扒灰臥底,到底是為了什麼?這多年來,自己不知斃掉多少人,從沒有回想過,只有這個女人的影子,始終在眼裡晃動著,推不開,抹不掉。 也許她的話根本不可聽信,但她講過的,關於鹽市上那些人物的傳說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神拳太保戴旺官師徒幾個確有其人,這些善於擊技的人雖搪不得子彈,但他們名頭亮出來,卻會嚇倒自己手下的兵勇,還有那個關八,放著司令他不干,偏要慫恿著鹽市舉槍造反? !拋開鹽市的人手槍支不談,單單這幾個人就夠辣手的了,這些人不除掉,甭說自己枕席不安,只怕遠在南方的孫大帥也會耳鳴心跳。難道北洋的氣數真的該盡了?才有這些魔星照頂? !連它媽的小菊花也會順著他們……

“我說師座,”參謀長的聲音把他喚醒了:“您覺著李團長的主意如何?您參酌著做個決定罷,天就該快亮了。” 塌鼻子師長打了個呵欠,擠一擠眼說:“隊伍業已開上了火線,就像騎在老虎背上,攻撲令是非下不可的了!……趙團朝東拉,天一亮就攻小渡口,劉團朝西拉,午前攻下大渡口,李團先攻高堆,馬隊助威,順便搶占洋橋口。砲隊回去立即發炮,替我不分青紅皂白的猛轟,轟它個稀花爛再講!參謀長全權負責督戰,我回縣城去坐聽消息。我這個人不愛講空話,我備下一萬大洋的重賞,攻破鹽市,你們拿去均分。那最先進入鹽市的,另有花紅。” 當江防軍冒雨發動攻撲時,塌鼻子師長在荷花池巷的小公館裡睡得像一口死豬。 炮聲在黑夜裡把這塊土地搖撼著。炮聲不但搖撼著整個鹽市,也驚動了鹽河北岸的許多村鎮。四更尾五更初,天地昏黑,炮聲使無數人從夢裡驚醒了。對於鄉民們來說,炮聲使他們驚駭的程度是無法形容的,因為那是一種全然陌生的巨響,有人以為是遠天響焦雷,有人以為是哪兒塌了屋,但它比響雷塌屋更為驚人,它最先是一聲天迸地裂似的巨響,然後是嘩嘩波蕩的炸裂的餘音……轟!速速速速,崩,嘩……嘩……嘩……轟!速速速速,崩!嘩……嘩……嘩……那彷彿是一頭蹲伏在黑暗裡的原始的怪獸,在撕碎人間前所發出的怪吼,最後他們朦朧的意識到——這是江防軍在攻打鹽市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