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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0083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194 2018-03-19
這一條長長的、寒傖古老的市街,它每一戶人家都是常年南來北往的走腿子人所熟悉的,它是西道上鹽梟們必經之地,逢著落雨飄雪天,兄弟夥搭起腿子,常在鎮上作較久的盤桓;在過往的承平里,這鎮市曾有過安詳的容貌,一整條窄街飄浮著熏烤食物的香味,茶樓和酒肆中飛騰著異鄉浪漢們澆愁的闊笑,唱書人鑼鼓齊鳴,但招不回悲慘的歷史,鎮梢草頂的譙樓間,又擊出一聲徐徐的更鼓,那聲音使每個背井人都悠然起了鄉情。 ……可哀的羊角鎮的樸拙的人們,誰欠過捐拖過稅?那些吃民脂喝民膏的北洋軍醉飽之餘,那還記得起“保民”兩個字?看光景,他們只有聽任著有槍有馬的傢伙們任意夷凌了……想在這種劫難交加的亂世做個“人”,就不能不看這些,不能不想這些,看在眼裡兩眼滴血,想在心裡五內俱焚!做“人”,是的,一個“人”該挑的擔子就有這般重法,直能把人壓死,但在沒死之前,仍得挑著它,咬牙走下去,也許眼前就橫著一座深坑了——誰能料定朱四判官的心意如何呢?

關八爺仍那樣緩緩的走著,微風貼地來,飄起他長袍的下擺,他拎起袍叉兒繞過一座水窪到了北街。 “瞧這就是關八爺了,”在一處窗洞裡,做父親的指點著,跟他的孩子說:“四面八方,幾百杆槍圍著他,他卻恁地輕鬆,真是個人間少有的漢子,可惜……” “天會保佑他。”做母親的合掌說:“他這樣手無寸鐵,諒想朱四判官那天殺的也不敢把他怎樣。” “不一定,”做父親的搖著頭:“像朱四判官這種老奸巨滑的土匪頭兒,什麼歹主意行不出?!關八爺硬想衝著老虎討皮毛,未免太傻……了!” 女人彷彿受了驚,抖成一團跪下去,喃喃著:“阿彌陀佛,你開眼罷,我的老……天……” 而關八爺輕鬆的走過去,座落在北街的那座大廟就在眼前了。

朱四判官的機警也正顯在這些地方,他無論到那兒,垛子窯總安在地勢高亢開曠,使得槍跑得馬的處所,以防萬一被人軟貼上。在整個羊角鎮上,論地形地勢,沒有比北街大廟更適宜的地方了;大廟建在一座斜斜隆起的土坡上,三面繞著綠林,廟前卻是一塊寬廣的青石坪,一端和一條寬而短的橫街相銜,有兩道石級通到石坪上。 為了迎候關八爺,朱四判官存心擺排場亮威,橫街兩邊,每隔三五步地,就皋侯著一個穿皂衣、掛雙跨的傢伙,(雙跨,即雙槍。)手捺著槍把兒,擺出隨時可以拔槍的架勢,最觸目的該算是那些編結得非常精緻的匣槍穗兒,分成紅黃藍白黑五色,在風裡悠晃著。 “禀告頭兒罷,”小蠍兒牽著白馬招呼說:“就說關八爺來了。” “關八爺到。”

“關八爺到。”那些人毫無表情的傳遞著同樣的話語,聲音走在人前,關八爺還沒登上方坪,聲音早已傳到廟裡去了。 關八爺壓根兒沒理會這種陣仗,撩著袍叉兒登石級,邁步上了青石坪。青石坪剛被春雨洗濯過,極為光敞明潔,石面上還濕漉漉的留著雨痕和小小的水泊,泊裡倒映出被分割了的大廟的影子。 兩扇廟門大開著,朱四判官穿著深藏青嗶嘰呢的長夾袍兒,大襟半敞著,攔腰勒著黑緞腰絛,光著頭迎了出來,帶一臉假意做作的懶散的神情,松浮的笑著說:“可真沒料著,嘿嘿嘿,沒料著咱們的喪門神——關東山關八爺,真的會來這兒,我朱四該磕頭迎您咧。” “倒也用不著磕頭,”關八雲過去,拍拍朱四判官的肩膀,也口氣輕鬆的說:“你要是自己拎著頭,讓我塞在馬囊裡帶回去,那可比磕頭更省事了。”

“本當照您吩咐辦的,”朱四判官笑瞇了眼,反拍拍關八爺的肩膀說:“我如今還不想死,我說八爺,——我的鬍子還沒泛白呢,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您若是死了,我該送您四個字!” “那四個字?”朱四判官說。 關八爺臉上的笑意緩緩的收攏,臉色跟著僵冷下來,緩緩的吐話說:“死,有,餘,辜!”這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像四柄鐵鎚似的錘進朱四判官的心裡去,他抽了一口冷氣,苦笑著攤開兩手,聳了聳一邊的肩膀。 “我說關八,我朱四判官一向不講繞彎兒話,”他苦笑說:“在我眼裡,您八爺確算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我真的敬佩您,可也真的恨你!你該知道,我時時刻刻盤算著殺你!今兒碰面,正是咱們攤開檯面算總帳的時刻,我倒要洗耳恭聽,您這死有餘辜這四個字,是怎樣解說法兒……咱們進廟去,當著神佛,碰杯說話罷。”

“假若您心裡也有神佛,那就好辦了。”關八爺說:“至少我得把要說的話,一一說清楚,然後,你要殺我很容易,——我身上是沒帶槍的。” “甭擔心,”朱四判官說:“我朱四判官自承不是個君子,卻也不若八爺您所想的那樣小人,我即使要殺你,也是拿命換命,大明大白的拚一拚,至少不會在桌肚底下打你黑槍,我卑鄙也不至於卑鄙到那種程度。” “您誤會了,”關八爺說:“我的意思是:我既來了,就悉聽尊便。” 酒席擺在前大殿正中,席上只設了兩個席位,兩邊有兩排佩槍的站著侍候。四判官一擺手央客,關八爺就坐在客位上。 “替八爺把酒給斟上!”四判官說:“替咱們換上大杯來。來罷,八爺,咱們先乾這一杯,再聽您說話,您得說說這死有餘辜。”

酒盞碰擊酒盞,關八爺喝乾那盞酒說:“那我得先問你,你對死有餘辜這四個字加在你頭上有何看法?” “直截了當一句話,——去它的?”朱四判官喝完酒,脖子有些發粗:“也就是說,要是您沒有一番解說,我不服氣。” “您的道理是?!……”關八爺伸著下巴等著對方說話,一絲微笑又掛上他的臉。 “我它媽一向不是愛講道理的人!”朱四判官說:“可是今天不同,您八爺是我頂佩服又頂恨的人,我不妨跟您談談。我認為我朱四判官一百個不該死,充其量,我是個愛放火,愛殺人,從裡到外的,透明透亮的壞蛋罷了。……這世上,依我看惡人分四等,我是最不該死的那一等,還有三等比我更壞的。” “妙論,”關八爺說:“今兒能聽著,也算長了一分見識了。”

“這頭一等人,就是我朱四判官這種草寇了!並非是我自鳴得意,八爺,您想想,誰它媽不是他父母娘老子揍的,誰它娘天生就有邪皮惡骨,非它娘殺人放火不快意?!……我這種邪論,還望您別介意……像我這號兒的粗人,當初也跟您一樣,一把淚一把汗朝田裡栽土裡灑,官不逼,民不反,我願意背聲名,賣祖先,落草為寇的麼?也只是爭口怨氣,爭它一個豪強罷了。你北洋軍強你的,老子強老子的,上捐上稅你甭談,黑里白裡,兩不相干!” “道理確是有道理,”關八爺笑說:“可惜是和尚的大襟——跟常人反著開的。你不錯是出怨氣,老民呢?——又鬧官兵又鬧匪,上下牙對著挫,皮跟骨全叫你挫分了家了!” “我知您會這麼批斷我,”朱四判官兩眼有些發赤了:“可是天地良心,出道這多年,我吞散匪,盤大戶,劫奸商,並沒擾著那些沒骨頭,沒心眼,軟扒扒的叩頭蟲,我反而慫恿他們揩乾熊人淚,拉槍跟我走,……如今我手下這七八百人,那個不是老民?!若不是我拉了他們一把,只怕早讓北洋兵榨乾了骨髓了!我說八爺,您口口聲聲把那些老民頂在頭上,只是您太疑太傻了,我卻恨透了他們,因他們太有些像軟骨蟲了,這天底下的惡人,全它媽是他們寵出來慣出來的,他們受罪也是活該!”

關八爺聽著,渾身震動了一下,手里新斟滿的酒,有幾滴潑灑到桌面上。 朱四判官額角上盤錯的青筋鼓凸著,多毛的手緊握著酒盞,彷彿要把什麼勒碎在掌心裡一樣,他硬刺刺的胡梢上粘著些殘酒,微僵著,赤紅的兩眼也有些濕潤。 “衝著真人沒假話,八爺!”他怒沉沈的說:“一個人做了賊,祖宗三代沒光采,我幹這個,空背個惡名,誰同情我?誰懂我心裡的苦楚?!我它媽是金剛鑽鑽碗——自顧自,我它媽既不想做聖人,沾那些文酸狗屁味,管它娘天下如何?!我只懂我自己不受北洋軍的氣就夠了,誰想舉聖人牌子,擺正經面孔來說我,我就賞它一槍……嘿嘿嘿……是罷?他愛做聖人,他愛萬古留名他去做就是了,我它娘也沒擋著誰,誰也甭來擾我。……當然嘍,我它媽朱四判官也不是好東西,我它媽草寇就是草寇,這就是第一等人;從裡到外的壞蛋,我也用心機,施計謀,那全是為了自私,——想保住我這顆不該挨刀的腦袋!”朱四判官那樣放開喉嚨嚷著,雖說是粗野鄙俚,但卻爽快的吐出了他內心深處隱藏著的真意,他說話時,對面的關八爺微蹙著眉,一直凝望著他那張激憤的臉,一面緩緩的點頭著。

“那麼,那第二種人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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