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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0084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040 2018-03-19
“也還說得過去,”朱四判官呷了口酒,吐氣說:“第二種人雖也算是壞蛋,但卻沒那個膽子直認,權充一隻悶葫蘆,敲也敲它不響。” 關八爺高舉起酒盞,跟對方碰杯說:“那三四種又當如何?” “等而下之!”朱四判官撇撇嘴,擺出鄙夷的神態說:“第三種人是滿口仁義道德,滿心男盜女娼,壞在骨子裡,正經在表面上。第四種人不但假作正經,還只許他施壞,不准旁人施壞。……領兵下鄉,掛著靖鄉名義打劫的北洋將軍,這就是活例!” 關八爺旋動酒盞,默然沉思著。 “喝完這盞酒,八爺。”朱四判官舉盞相邀說:“您適才指我'死有餘辜',您該解說解說了!” “不錯,正如你所說,老民是些軟扒扒的叩頭蟲,若依你的看法,這世上的善良人全都是該死的了?”關八爺說:“官逼你,你不舉槍抗北洋,鹽市保鹽抗稅,你倒抽後腿,六合幫那些弟兄,既不是散匪,又不是奸商大戶,你照樣使他們撇下嗷嗷的妻兒,埋骨南荒,這全是你四判官摸著良心該做的了?!你若真是糊塗人做下糊塗事,也許罪不至死,可是你並不糊塗。”

“我不糊塗。”朱四判官說:“我只是冷酷自私,我忘不了盤算著殺掉您也正是這個原因,普天世下,也只有你關八敢這樣數我的罪狀,但我弄不懂,你逞英雄,顯豪氣,不計生死,以天下為己任,到底存什麼用心?” 關八爺搖搖頭,笑得有些悲涼:“我既不逞英雄,也不顯豪氣,我何嘗不知惜生避死?我只是懷著一顆做“人”的愛心!” 朱四判官放下酒盞,突然抖動著雙肩,悲慘的大笑起來,笑得短髭賁張,淚水縱橫,半晌才說:“愛心?!您是說?……我朱四判官沒見著這個,您把我骨頭上榨,也休想榨出我一點一滴愛心來。” “它是看得見,摸得著,”關八爺懇切的說:“您夜晚捫著心,它就是疼痛。想想鹽市罷,想想那些婦孺老弱,成千累萬的棚房裡的流民……江防軍一旦闖開鹽市,火燒槍殺,玉……石……俱焚,能說與你我漠不相關?!咱們總披著這一身人皮,咱們父母娘老子,何它又沒在惡徒槍口下,忍辱含悲的做過叩頭蟲?!……”

朱四判官雙手分扶著桌角,聽著聽著,他的頭側向一邊,沒精打采地垂了下來,忽然他舉首搖頭說:“我的八爺,您不單槍馬有功夫,詞鋒也夠厲的;您這一番語,幾幾乎把我說動了。不過我得先問一聲,您這回來羊角鎮,是想說動我集起人槍幫鹽市,跟那幫傻鳥一道兒暴屍呢?還是來替你那幫死去的弟兄報仇呢?” “一切由您權衡罷。”關八爺說:“您若肯聚集人槍解救鹽市,我關八的生死,由您處斷就是了。” 朱四判官沉吟著,聲音柔軟下來:“不錯,八爺,您是想拿話頭兒牽著我的辮子打轉的,我認輸。不過我得說明白,您那愛心總是空的。要我幫著鹽市,冒死打北洋,我朱四判官一個人幹,那成,我可不能牽著大夥兒下湯鍋,……我雖敬重您,但還念念不忘殺你,我在想,我恁情先殺掉你再去鹽市赴死,我實在妒恨天底下有你這種人,敢在幾百支槍口下揭我的瘡疤!您逼得我走萬家樓,慘敗鄔家渡,我忘不了,我沒有您這樣的心胸!”

關八爺淡然一笑說:“適間我業已說了,悉聽尊便,……不過,今兒我總是客,我還沒放下酒杯呢!” “來人,替八爺把酒給斟上。”朱四判官神色沮喪的說:“我反覆想了想,我是中了你的計了,你單槍匹馬來這兒,實在不夠英雄,我既不能差人半路上打你黑槍,又不能拔槍射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那好辦,”關八爺說:“只要請你給我取槍的機會,咱們出去比槍,可不就成了?!假如關八還瞧得進您的眼,這是最妥當的辦法。我若不死,算替老民除一害,你若不死,單還您守信諾,聚集願解民困的弟兄幫鹽市,您覺得如何?” “成!”朱四判官隔著席,伸過他多毛的大手來,跟關八爺狠狠的握了握,轉臉吩咐小蠍兒說:“吹螺角,撤崗,把伙計們全招回來,替我跟八爺作個生死見證罷!……雖說我是不甘心死的人,這回也得賭賭運氣了!”

晌午後,天頂的灰雲翻動了,想必是起了高風,但地面的空氣仍是沉遲濕鬱的,連半絲風刺兒也覓不著;大廟兩側鬱綠的樹叢寂舉著,葉片間還亮著昨夜殘存的雨瀝,葉蔭下籠著沈黯天色瀘落的鬱影,映在人眼裡,卻化成一片濕鬱蒸蔚而成的水霧,孕結著從人心底湧升上來的紛亂和焦灼。 ……成百匹雜亂的馬群弄出一片混亂的聲響,各形各式的匪徒們分聚在青石方坪的兩端,紛紛嘈切著。這消息確是令人驚異的,誰也料想不到關八爺跟朱四爺竟會決定單對單比槍決死,螺角把他們聚攏來,等侯目擊這場龍爭虎鬥,但從大廟的神殿中,正飛出他們兩人豪氣的猜拳聲,你五魁,他八馬,嚷得那麼熱乎,那像是馬上就要一決生死的對頭?倒像兩個闊別多年的故友呢! 酒盞碰擊酒盞,兩旁自有人添餚換酒,酒到三分醉意時,朱四判官哈著腰,雙手抱著酒盞,把多鬍髭的下巴挨在盞邊上,捲著舌頭說:“八爺,等歇就要拚槍了,您不怕嗎?”

“為什麼要怕呢?頭兒。”關八爺說:“死後總有一棺之土,何況咱們還各有一半生機。” “我……”朱四判官斜乜著眼珠;“我說句實話,雖答允跟您比槍,可又有些後悔,正想改變主意呢!” “那也隨您的便,”關八爺說。 朱四判官的臉色突然有些泛青泛白,抖索著肩膀,詭秘的笑了起來,那不是笑,那是內心一種激烈的痛苦的熬煎,化成一股氣,不能自禁的迸發出來,衝過喉管,衝過牙床,齒縫和鼻孔,使他那張醬紫色的面孔出奇的扭歪著:“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原來是個怕死的人……早先充膽大,也只因沒遇上真正的對手罷了!我說八爺,跟您比槍,我實在有些膽怯,您拔槍快,槍法又奇準,只怕我今天是……活不成了。” “那倒也未必。”關八爺說:“假如您有顧忌,我倒願慢點兒拔槍。”

“不成。”朱四判官說:“槍子兒不長眼,假如我先開槍,你是準死無疑,您願拿性命送禮?!”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我疑心您說謊,八爺。”朱四判官說:“我這許多年,殺人也算殺出了名,可就沒想到死是什麼滋味,今兒一想,實在怕得慌,有句話我得問您,世上當真有人能它媽的視死如歸?!刀橫脖子,槍抵胸窩也不駭怕?!” “天下沒有不貪生的人,”關八爺嗟嘆說:“唯有愛心能激發人的勇氣,有了它,婦人小子照樣能視死如歸,我並非跟您說道理,您會曉得的——平素持強把橫的人,及至死到臨頭,未必有勇,一樣兩腿篩糠。” “斟酒來,”朱四判官叫說,又轉朝著關八爺,繼續說:“我還是信不過,八爺,我從沒見過愛心像什麼樣兒。我這半輩子耳聽眼見的,是槍聲,是火是血,是仇恨和不平,似乎世上也就是這些了。——拿我的三膛匣槍來,擦槍的絨布和雞油一併帶來……今天我可真算是捨命陪君子,是好是歹也就是這一遭啦。”

朱四判官使絨布蘸著雞油,擦著他那支二分口(槍口緊的槍枝,多系新品,俗稱緊口槍,價較昂,購槍者通常將槍口朝天,倒置子彈一粒,彈尖嵌入槍口二分,即為二分口。)烤藍沒褪的新匣槍,關八爺仍然閒閒的把玩著酒盞,一縷游離的思緒,也在跟著盞緣旋轉著。假如藉比槍的機會,伸槍擊殺朱四判官,那該是十拿九穩的事,可是即使殺了他又當如何?殺人容易度人難,酒席上曾費盡口舌,希望能以言語喚醒他,這人雖是個凶蠻的草寇,卻也跟錢九一樣,是個直性人,又混沌又固執,看光景,自己不捨身,是度化不了他的了!雖說自身死不足惜,但仍有許多該辦的事情沒了,萬一橫屍在對方槍下,柴家堡、萬家樓那一帶民槍由誰去集?鹽市的危局由誰去夥同撐持?愛姑的下落由誰去訪? ……別的私仇都可暫放一邊,唯有出賣羅老大,斷送老六合幫,勾結朱四判官,陷害保爺的那個奸徒,決不能放他活在世上,假如那種人能活著,世上就沒有天理了!

“有句話我也得問您,”關八爺明知黑道上的慣例,永不會對外人道及扒灰臥底人的姓名,但事到急處,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問上一問了:“早些時,您撲萬家樓,那根暗線,是誰替您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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