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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0081

狂風沙 司马中原 2936 2018-03-19
“饒……饒……了我!”那人說: “你它媽閉上眼認命罷,我替你放了血,你它媽就天下太平了。”石二矮子一壓扳機,那人四迸的腦漿射到他的臉上。 “報銷一個,”他說。 在東廊房的向老三可沒這麼順當,兩個人的匣槍全打空了換不上彈匣,那人先扔掉槍,找出一把雪亮的攮子來,向老三也扔掉槍,大張雙臂虎撲過去,那人一攮子正扎在向老三的肩胛上。 “扎得好,賊種!”他把那人硬抵在牆角,雙手死勒住那人的喉嚨。那人起初還掙扎著,到後來,喉管發出哺哺的響聲,握攮柄的手便鬆了。這當口,另一個土匪闖進屋,飛出一攮子扎進向老三的後心,王大貴也跟進來,朝飛刀殺人的土匪餵了一槍,那人便叫打死在地上。 “您怎樣,向三哥?”

向老三光是張開嘴吐不出話來,唇角間湧溢著鮮血,直到嚥氣也沒鬆手,原來他的十隻手指都像錐一樣,深深叉進了那人的喉嚨。 在大王廟右側的街心,大狗熊一腳踢飛了白無常的匣槍,兩個人就赤手空拳的纏鬥起來;那人沒命使腦袋猛撞大狗熊的肚子,大狗熊叫他撞得踉蹌後退,但他急中生智,合起雙手來猛擊那人的後頸,等那人倒下去,便倒拎起那人的後腿,像摔面袋似的朝白果樹的樹幹上砸去,那人連哼全沒哼,只是後腦裂了一條縫,就安心的躺著了。 而關八爺終於找到了扮判官的傢伙。 那扮判官的傢伙匿在一座影壁牆邊放冷槍,看來槍法頗準,一連傷了三個保鄉團的兵勇,關八爺人在房脊上一伸槍,對方就扔了槍,摀住受傷的手腕,關八爺躍下房來踢開他扔下的匣槍,緩緩的說:“四判官,我關八若是存心殺你,剛剛那一槍就不打你的腕子了!我只想跟你談談,盼你信得過我。”

“是……是八爺?!”那個抖索著跪了下去說:“我不是四判官,我只是他的手下人,如今當著您真人面,我不敢扯半句謊,——咱們頭兒壓根兒沒有過河。” “沒有過河?”關八爺驚訝說。 “可不是,”那人說:“他若輕易過河,他就不叫四判官了!他……他還交代過咱們,若是見著八爺,替他問候一聲,他要您親到羊角鎮去會他,送上您自己的人頭!不信您問旁人,他實在是這麼說的。” “嗨,”關八爺不由不嘆息說:“天生我關八,偏又生了朱四判官,論鬥智,我是滿盤皆輸了!但則那朱四判官怎會知我到了鹽市的呢?” “我們底下人實在弄不清楚。”那人說:“咱們頭兒無時無刻不差人踩探您的消息,您即使不露面,想瞞過他的耳目,也實在太難了!”

廟會期過去了。 窩心腿苦心佈置的這場廟會並沒拿著朱四判官,土匪闖進來廿多人,除去死的,一共捉住十六個活口,關八爺只收繳了他們的槍枝,一律遣放了。 縣城里傳來消息,說江防軍操練甚勤,即使塌鼻子師長病不好轉,也得要在孫傳芳定下的新限期之前撲開鹽市。這使得關八爺決定要應朱四判官之約,單槍匹馬先到羊角鎮去,假如能留得命,回程再到萬家樓去請人槍。關八爺說出這個意思時,連方勝都搖頭,認為想單槍去會朱四判官,無異是自投羅網。但只有一個人——神拳戴老爺子說:“該由八爺自己決定他的行止,八爺的俠心,又豈是你們能懂的?!” 方勝默然了。 關八爺臨行那一天,還騎著白馬,跟方勝一道兒去看鹽市內外的防務,在陰黯的織蓆廠裡,安慰過為兄報仇剮掉毛六的小餛飩。態度從容,一點兒也沒把北上羊角鎮當作一回事兒,愈是這樣,方勝、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貴這幫人,卻都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哀感。

中午鹽市設了餞別宴,該到的都到了,逐一向關八爺敬酒,而關八爺卻先潑酒於地,奠告埋骨南荒的雷一炮和最近死去的向老三,他說:“如今,我關八爺心裡只有抗北洋,保民命,萬宗事全化為這一宗,但凡跟我站在一道兒的,就不再計較私仇,諸位兄弟地下有知,就請佑我,助我成全這番心願罷。” “八爺,您想您這一去,後果怎樣?”一位敬酒的紳士捧著酒盞,由於內心激動,大粒的眼淚落進酒盞裡,更由於兩手抖索,使盞內的酒全點點滴滴的潑灑到地上:“我們全都感念您的恩德,崇佩您的行事為人,您將我們指撥醒了業已……夠了,何必再為我們……捨命去……” “死生由命,”關八爺溫聲說:“請不必為我掛心,請不必……了。諸位這樣盛情,這樣處境,關八能不效死?我自信還能說得朱四判官。”

“八爺,唱戲也得有個配角,”石二矮子說:“咱們六合幫的一夥兄弟,也曾對天發過血誓,生死不分,如今您辦事,這三個龍套還是少不得的,咱們跟您去!” “對,咱們跟八爺去!”經過石二矮子這麼一吼,大狗熊等二個人也和應上了。而關八爺卻搖著頭,掛一臉寂寞淒遲的笑意:“這不必了,從今天起,您們聽方爺的安排罷,只要我關八活著,咱們日後自會合撐一條船,請不要再說……了。”關八爺當天黃昏時取東道,過小渡口,經赴羊角鎮,一行人送他到河堆上,斜陽初墜,滿天霞影映落河面上,隨流水波搖著,他牽著白馬站在船頭,寂默的矚望著遠天,不可知的命運正像高天抖翅的鳥,一些渺渺茫茫的黑影寫在雲間。總那樣短暫而哀遲,黃昏由燦爛歸於平淡了,沙塹壁立的渡口凹道很快遮斷他的背影,一縷由馬蹄捲起的黃塵在凹道背後升起,漸遠漸遠,蹄聲寂落時,那些呆立於隔岸的人們聽見一聲長長的馬的悲嘶。

那嘶聲在沉沉暮色裡,在遲遲的風中,久久的迴盪著……它喚濕了所有的眼瞳。 兩盞久沒擦拭的馬燈在一條窄街街口的長簷下搖晃著,隨風飄過來的冰寒的雨絲打落在蒙滿黑色油煙的燈罩上,發出茲茲的聲音,和鏽蝕了的鐵皮棚頂上的雨聲相融,使夜晚沈在一種冷寂淒迷的氣氛裡。 雨夜的羊角鎮大街黑黝黝的,幾乎看不見窗間射出燈火,更難見廊下有拎著燈籠的行人,幾道橫攔著街道的沉重的木柵門全大開著,橫木上吊著一盞光暈細碎的馬燈。有一些馬匹臨時拴系在廊柱間,並沒鬆開肚帶,卸脫馬鞍,幾匹性躁的了馬咬踢著兒馬,不斷發出些點蹄聲,噴鼻聲。在馬燈射亮的一圈圈黃色光暈下,有碎光從積水的街心跳起,閃爍著;連綿的春雨滲入地層,使很多積水在街心的凹處凝聚著,滿溢後更向別處匯流。從表面上看,這座新近被土匪盤踞著的鎮市是在雨中安睡了,實質上,朱四判官早在各處布下快槍手,匿身暗處守侯著。

為了不使關八爺起疑,窄街的夜市仍然亮著散落的燈火,澡堂兒、茶樓、酒館仍然大開著門,不時傳出一陣陣的嘩笑聲。一些穿著皂衣的漢子,圍聚在街口那家酒館的發客堂裡窮睹,爭來爭去的搶擲骰子,兩個把風的傢伙橫著長槍,回臉朝外坐在門邊的條凳上,嘴裡叼著煙卷兒,帶著懶散和漫不經心的樣子。 “噯,夥家,”賭場上有個傢伙說:“你兩個得放機警點,萬一門把門上了門,咱們通報晚了,準觸霉頭。小蠍兒報信說,昨夜他看見門把兒牽著馬投店,離腳下不過七十來里,今夜該到啦!” “甭你娘的過份小心火燭好吧?!”條凳一端的漢子說:“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你們全叫關八嚇怕了,其實關八就是來,也不會揀著黑夜,頂著雨來,……他再怎樣英雄!也搪不得背後打黑槍,他能不戒懼這個?”

“嘿嘿嘿,你可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大腿了!”那個傢伙朝外掉臉說:“關八要是沒那份膽氣,他會單槍匹馬直朝咱們槍口上撞?怕你背後打黑槍,他就不會來了。老實說,他這回闖羊角鎮是應頭兒的約,要打黑槍也是頭兒的事,四爺他沒吩咐,咱們連邊全幫不上,……不夠那個格。” “看,小蠍兒騎馬來了!”另一個歪嘴的漢子說:“咱們等著聽聽他怎麼說罷。” 一匹栗色馬在雨里疾奔過來,一路濺迸著水花,馬至街口的轉角處,馬背上的漢子猛一收韁,使那匹馬捲起前蹄,憑空直立著打了個盤旋,發出嚄嚄的嘶叫。小蠍兒飛身下馬,匆匆把皮韁拴在廊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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