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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0080

狂風沙 司马中原 2851 2018-03-19
花車隊後面是鹽市上獨眼龍耍小驢的,這種外形很滑稽的小驢是以油紙彩紙和竹枝紮成的,正套在扮成老寡婦的獨眼龍的腰上,扎匠心靈手巧,硬把那隻紙驢扎活了,騙得過人們的眼,遠看過去都爭說那是真驢;那驢的兩耳、頭頸、尾巴和四蹄都裝著靈活的機鈕,獨眼龍只消挺挺肚皮,翹翹屁股,它便煞有介事的刨動蹄子,懸空走動起來,配上一隻敲響的木魚,連蹄聲全聽得見了;小紙驢的頭也點著,兩耳和長尾也搖著,直比活驢還要活三分。 獨眼龍耍小驢是鹽市廟會上的一絕,他扮成一個又老又醜偏又風情撩蕩的寡婦,腦後梳著個柿餅兒髻,臉上搽抹著胭脂粉,眉動眼開的搖著芭蕉扇兒,滿嘴風涼話,顛倒淫冶,配上滑稽得離奇的動作,逗得人手捧肚子笑得直朝地下蹲。

兩個扮成花子頭形狀,翻戴著羊皮帽子的漢子打著叉喇機兒,(竹製的響器,四川又稱作“金錢棒兒”。)他們一邊把一支竹筒心系滿銅錢的響器在肩胛和膝頭上不斷敲打,敲迸出一串串有節奏的沙沙聲,一面歪腔歪調的唱著: “太太噯, 不好了來……了不成啦, 五百銀子紅包沒送到,把咱們 青天大老爺氣得心口疼喲! 前堂上大拍驚堂木 明明有寬也不肯替他申,咱們 青天大老爺……他……他……他…… 還口口聲聲要殺……人……” 這樣類似於蓮花鬧的小曲兒,竟惹得關八爺仰天長嘆起來,俗說為官不廉民騰怨,像北洋這種靡爛的官府,怎能不使萬民騰怨,戾氣沖天? !假若能捨身化除這些戾氣,把它轉匯成一股抗暴除奸的怒火,那就算萬民有幸了……

“接……神……駕!”一條粗沉宏亮的嗓子吆喝著。 “接……神……駕……啊!”許多條嗓子應和著。 在神駕沒臨之前,氣氛就頓然肅穆起來,鑼鼓聲轉成一種緩慢莊嚴的節奏,穩穩的敲打著,高高敞頂神輿上,端坐一尊威風凜凜的神像,神輿前後,擁著幾十個持著刀槍劍戟,斧棍錘叉的天兵天將,這些神前護駕們一路翻著空心筋斗,並齊齊的發出巨大的吼聲。人們一見著神輿抬來,便忙著焚香燃蠟,屈膝俯首,一行行的跪拜下去。 “二班會快過來了罷,方爺。”關八爺望瞭望天色,默算著時辰說。 “還早。”方勝說:“等朱四判官離方場,天怕過午了,他們是第廿二班會,正好排在尾巴上,……他們進來後,前面各班會都已撒至鎮外,足夠把鹽市箍緊,假如不出意外,他是難得飛脫的!”

頭班會壓尾,跟著許多奇特的“叩頭會”中的信徒,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全都穿著黃色土布,拜神專用的寬大袍服,肩上斜背著香火袋兒,手腕間纏著鐵煉,扮成神前罪犯的樣子,每個人雙手端著一隻小板凳,凳面漆得油光灼亮,兩端包著紅黑布,叩頭會上的信徒們像是一群甲蟲,全是哀聲禱告著,在地上爬著走的,每爬一步,就放下小板凳兒,在凳面上碰的叩一個響頭,同時把散碎的香火,一路拋撒在路上。 ……還有一種更奇異的拜羊會,他們抬著一張八仙桌,上面抬著一隻用木頭雕成塗上油彩的彎角老羊,老羊身邊圍一圈香爐,燃著濃郁的檀香,咚咚的打著雙環巨鼓,群起圍拜著,拜老羊的人叩頭的快慢,是根據鼓聲快慢而定的,鼓聲慢的時候,叩頭還叩得及,鼓聲一緊,那些人便像瘋了一般的狂叩起來,比搗蒜還要快當些兒。

會班子緩緩的移動著。每一個班子都別出心裁爭奇鬥勝,有的舞著獅,有的耍著龍,有的呼呼耍著火流星;賽旱船,鬥石滾兒的,打花棍耍花刀的,踩丈二高蹺兒踩滾筒的,人們一班一班的數著看著,像根本忘卻了時辰。但日影也正一分一寸的緩移著,終於第廿二班會進場了! 領會的張福壽人稱老壽,平素趕集市時,常在鹽市街頭坐茶館,鹽市上有不少人都認識他,今天老壽仍然領著會,不過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像死人一樣,兩眼直楞楞的連人全識不得了。而那個會班子也扮得非常陰慘,從閻王到鬼卒,每張面孔都塗得異常恐怖獰惡,朱紅、碇藍和灰黑夾雜著,有些兩耳上還套著耳毛;扮判官的一手舉著生死簿,一手拿著硃砂筆,在前頭像跳假官似的跳著,大頭鬼、吊死鬼、滿臉抹著嗆人的白粉沿街遊魂,屈死鬼一路嚎哭,討乞鬼不斷伸手討錢。關八爺數著人頭,總也有卅多人。緊跟著這幫人的正是扮長頭夫人的石二矮子,他戴著筒形高帽兒,拖著哭喪棒,一步也不放鬆的把那幫人緊踩著,隨時留神他們的舉動。與石二矮子相距二十來步地,捉拿長頭夫人的八個神將和黑白無常,牛頭馬面和勾魂鬼使等一共也有廿多人,每人雖然跳著鬧著,但懷裡揣著的短槍,全都填上了壓膛火,拉上了機頭,只要前頭有一點動靜,立即就可響槍。

“方爺,您打算何時動手捕人?”樓上的關八爺跟方勝說。 “這兒人太多,下手不甚方便,”方勝說:“我業已關照他們,等他們上了鬼神壇時動手,鬼神壇四周,我已有了佈置,能不容他們拔槍就把他們給制住,鹽市就可免去一場血光之災了。” “這主意極穩妥,”關八爺望望四周看會的人群說:“假如當街動手,亂槍難免要傷人……”關八爺的話還沒說完,槍卻像連珠炮樣的響開了。 原來朱四判官早已估量到鹽市上的廟會行得太兀突,背後一定有計謀,他先著人捕了會頭張福壽,藉他領路闖進鹽市,但他又想到鹽市即使發現,當街決不至先動手,他一貫把看會的人群當盾牌,先行拔槍的。他早就算準了拔槍後立即攻撲民團的團部,去搶奪那筆銀洋。朱四判官跟他的手下有默契,領頭的一聲胡呼,那些人立即朝左右人群裡橫躍,使身後的廿多人無法發槍,就算石二矮子眼再明,手再快,等他掄出匣槍時業已來不及了。只有耍馬叉的大狗熊一時情急,抖手飛出那柄係有九顆響鈴的馬叉,使一個土匪的脊背上帶著那柄叉,呵呵哀嗥著伏倒在街上。

也只有一剎那的功夫,早有準備的住戶業已關門加槓,使朱四判官一夥傢伙失去了盾牌,鹽市上應變之快,是出乎朱四判官意料的,這一來,逼得他不得不散匿到房檐和小巷裡去應戰,由於雙方混在一堆,匣槍一張嘴,就渾渾噩噩的打暈了頭,一時竟分不出誰該打誰了? ! 一個精赤上身的鬼卒拎著匣槍,認准了大頭鬼潑了一梭火,又奮不顧身的橫躍過大街追躡著他,扮大頭鬼的那個土匪一面奔跑一面胡亂還槍,子彈打不著人頭,全飛到天上去了。一個黑無常在追著另一個黑無常,倆人心裡有數——準不會是自己人。 槍煙在陽光底下一朵一朵的迸炸著。槍戰移到十字街口的大王廟附近來,有一股土匪捲進廟去,藉著廟牆和獅獸掩住身形,朝外發槍。有一個分不清是那一方的鬼卒的屍體橫倒在街心。這種雙方都化裝的槍戰真是少見,打來格外混亂,格外淒慘。

“來罷,方爺,”關八爺撩起長衫亮槍說:“咱們分頭頂上去,先盤掉大王廟裡的土匪,讓弟兄們有個卸裝的機會,要不然,連伸槍都有顧忌,這場火就沒法打了!” “老曹,”方勝叫說:“先調一個排圍住大王廟!招呼咱們的人趕緊卸裝,免得誤傷!” 關八爺出後窗,踏瓦脊,斜刺裡撲向大王廟去,這時候,扮天將的向老三、王大貴和扮長頭夫人的石二矮子,都已經翻牆跳進大王廟裡去了。石二矮子跳進廟,迎面潑來幾發火,打穿了他頭上的高帽子,轉眼之間一條黑影竄進了西廊房,石二矮子跟著追撲過去,那人掉臉發槍沒潑出火來,正好一匣子彈打空了,石二矮子攫住機會,那肯容他有抽換彈匣的機會,掂著匣槍罵說:“我把你這個狗娘養的賊孫兒,老子非替你放血不可!”那人跨進一間房去,再沒地方可逃了,轉臉使槍管砸掉石二矮子的高帽筒兒,而石二矮子黑洞洞的槍口卻抵住那人的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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