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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0078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816 2018-03-19
“也除得關八爺有這種膽子,竟敢在江防軍跟土匪的牙縫裡打滾,”有人說:“假如江防軍跟土匪趁著起廟會的時刻夾攻鹽市,那怎麼得了?” “誰都曉得,關八爺根本不在鹽市,”有人抬槓說:“他要是真在鹽市,也許就不會主張鹽市起會了。” “敬神總是好的,神佛總會默佑著鹽市的吧。” 就這樣,各鄉鎮的會班子還是鳴鑼聚眾,紛紛練起會來,同時派出會首去鹽市抽籤,(排定出會行列的前後順序。)各處整天都聽得見練會的鑼鼓聲。 離出會的日期愈來愈近了…… 鹽市的東郊設起一座座綿延數里的香棚來,每座香棚前都設著迎神的長案,古磁香爐裡晝夜不息的燃著長香,懸掛在棚架上的香燭紙馬、保命符,幸福符、各類經文善本,在長香騰起的煙篆中瓢動著,轉暖的柔風和春三月的艷陽,使大氣中滿漾著穆穆的氣氛。而鹽市上領頭會的會班子,也早在勤練著了。

“瞧罷,怕也只有湯六刮湯爺有這樣的神力,能練得多年沒人拿得動的金錢傘!” 這種讚歎一點兒也不誇張,這一把七十四斤重的金錢大傘確有許多年沒人耍得了,實在說,一般沒有點兒武功根底的漢子,即使生得粗壯紮實,也難拿得穩這把巨傘;這把傘的傘柄是酒盞粗細的生鐵鑄成的,幾十支傘骨全是姆指粗細的百煉鋼條,傘面是由幾千隻川銅的大銅錢綴成的,撐開後,無數閃閃燦燦的金錢疊著金錢,映日生輝,光芒耀眼,尤當湯六刮精赤著肩膊,扭動著青筋盤錯肉球滾凸的臂膀耍旋巨傘時,在陽光之下,每隻經過擦拭的金錢全都回耀著懾人的金色光彩。耍傘的人若只是雙手舉著傘,在賽會的行列前端開道,並不很難,若想單手拿著傘柄,運動自如,前後飛翻,耍出各種花樣來,那可就難上加難了。

湯六刮真是身手不凡,他精赤著膊,腰間繫著黃絛,渾身肌肉滾凸著,輕鬆寫意的單手舉傘,隨著喧天的鑼鼓敲打出來的急驟節拍踩著花步,反覆旋移著傘柄,使傘面飛也似的旋舞起來,但見無數金錢咬拍著金錢,使叮叮的聲響從金光閃燦中迸射出來,引起陣陣的采聲。 “嘿,廟裡今天就放長頭夫人了!” “快把孩子叫回家,見著這晦氣鬼會生災的!” 依照往俗,捉拿倒楣鬼長頭夫人,是廟會節目裡最精采的好戲;傳說長頭夫人是天界的晦氣星,(彗星,又稱掃帚星,民間習以為不祥。)她常扮為披髮的女子,下界來撒大瘟,使民間年成荒旱,顆粒無收,而且被困於瘟疫;說這個由長頭夫人化身的女子,總愛在春天下凡,興風作浪,所以人們就根據傳聞扮演這個節目,希望藉著神的力量把她捉住押送回天界去。通常是在會期前三天,就要選出一個最機警、最有急智的漢子,戴上假髮,裝扮成長頭夫人,放逐到野處去;長頭夫人的扮像完全根據著古老的傳說,又可怖又慘淒,頭上亂髮披垂,飄飄蕩蕩的遮住臉面,那張常為亂發所蔽的鬼臉著實驚人,塗著一層厚厚的白粉,畫上一道掃帚眉,一些帶黑圈的豬婆眼,血盆大嘴裡,拖出一隻紅紅的假舌頭,一直垂至胸窩;她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白孝服,肩上披著一方粗麻布,手裡拖著一根紙紮的亂穗蓬蓬的哭喪棒,頸間還繫一串紙錢串成的喪環,望在人眼裡,有一種陰風慘慘的感覺。

長頭夫人放出去,一共有三天的日子,這三天,她可以任意選地方躲藏;鄉野的人們會規戒孩子,這期間不能出門,據說誰若看見這個在曠野穿行的長頭夫人,誰家就主霉運,不是生大瘟就得鬧眼病。不過,長頭夫人放出去一晝夜之後,扮演捉拿她的八個神將,加上城隍土地,陰司裡的黑白無常,牛頭馬面,耍馬叉的鬼使,就得費盡心機,判斷她可能隱匿的地方,帶著繩索、板子、煉子和枷鎖,提著廟會用的馬叉、刀、槍、分頭去捉拿她了。 今年的這個長頭夫人被神將們追逐著,從大廟門口飛奔出來,直朝沿河的碼頭奔去,她的面孔被長發遮住,誰也猜不出扮演者是誰?只覺得她的身裁有些滑稽可笑;因為往年扮演長頭夫人的漢子,大都還用高瘦的人,而今年卻破例選了個矮冬瓜,又矮又胖,走起路來擺呀擺的像一隻跛了腿的鴨子,也許替他化妝的人覺得他氣派不夠,份外替他糊了一項三尺高的尖頂圓筒帽子,帽後畫著鬼頭,帽前寫著『長頭夫人”四個大字。

這個扮演長頭夫人的傢伙正是石二矮子。 石二矮子不會轉彎抹角動腦筋,一干兄弟們的慘死,使他怒火沖天;原想俟機捨命搏殺匪首朱四判官,替關八爺分憂,也替死去的兄弟報仇的,誰知關八爺突然又改了主意,硬要對朱四判官大施慈悲,他說話像板上釘釘,誰也搖不動他,既殺不得朱四判官,只好殺幾個小號土匪洩憤了;扮長頭夫人,正好先過河去探聽探聽土匪的動靜,在這場盛大的殺機重重的廟會裡,總要搶著露一露身手才好。 臨行前,關八爺和窩心腿方勝分別指點過他,運鹽以北一帶的地形地勢,村落散佈的情況,各處要道和荒涼的墳場所在;扮演長頭夫人是假,打探消息是真,沿河碼頭邊,早有一隻方頭渡船在日夜守候著,聽他的暗號行事,俾便隨時接應他渡河了。

過了河,他在荒曠無人的麥田裡踽踽獨行著,一面打量四野的形勢,他寬大的孝服中間,使幾束草繩兒胡亂的系扎著,胸口揣帶者乾糧,水鱉和麥餅,脅下還挾著一壺偷灌來的老酒。他一向在大狗熊面前誇稱他的膽子大,不怕趕夜路,不怕鬼火和攔路撲人的鬼旋風。大狗熊卻存心嚇他說:“瞧吧,矮鬼,你它娘扮假鬼,夜晚孤伶伶的宿在荒墳頭上,亂葬坑里,不定會它娘的引出真鬼來跟你敘敘交情……” 石二矮子放眼望出去,滿眼是起浪的麥田,綠海般的鋪展到天邊去,有些早種的孔麥和大麥,都已經垂穗兒了,有些小麥剛吐芒,望上去白汪汪的,路上不見人踪,只有黑羽白頸的烏鴉,蹲在荒墳頭上撲搧著翅膀,哇呀哇的,鬼嚎一般的叫著,那聲音又怪異,又隱含著不祥的兆示。我的乖乖,石二矮子心裡話:鹽市北的野地竟這等荒法兒,墳頭多過人頭,白天也許不覺著怎樣,夜晚一個人露宿,真它媽的嚇死人。

大狗熊的一句玩笑話,竟像酵粉似的在人心裡發起酵來,使石二矮子禁不住要探手到脅間去摸酒,一邊喃喃的跟酒壺說:“你它媽就是我的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夜晚老子猛喝它半壺酒,醉得死死的像它媽一灘泥,就真有鬼,老子也不怕了!” 說著,他舐舐舌頭,咽了一口口水,自打那回因酒受罰之後,有很久都酒不沾唇了,滿肚子酒蟲都餓扁了它的娘了!一想到老酒的滋味,心裡就不打一處發癢,恨不得馬上就取出壺來狠喝它一陣,繼而又一想:不成!假如一離鹽市,馬上就喝醉了酒,一定會很快被那些神將捉住,送回大廟去。按廟會的老例子,捉住了的長頭夫人,得要被上上鎖,囚在一隻四尺高、三尺見方的木籠子裡,站著嫌不夠高,坐看嫌不夠寬,而且頸上還得套上一面廿四斤重的紅漆枷板,那豈不是活受洋罪?谁愿去扮那種馬猴去? !再說,酒能誤事,非到緊要關頭,還是不喝為妙。

石二矮子揀荒走,風把他齊胸的假髮吹得飄飄的,在腦後一絲一綹的飛舞著,他頂上的高帽兒晃晃蕩盪,一聳一聳的,把野田裡偷谷的鳥蟲都嚇飛了,一路上也遇上幾個看田的人,遠遠見著他,驚叫一聲:“長頭夫人……來……了……”就都拔腿飛奔掉了。 遠遠的村落上有人在練會,鑼鼓聲隱約可聞。 石二矮子走了大半天,估量著離開鹽市斜向西北角,至少走下十來里路程,即使明晨那些神將和鬼卒都分頭出動來捉自己,也不見得被他們輕易捉住了,這才定下心來放慢腳步,一面走,一面想找個地方歇息。 眼前橫著一條清淺的、林木夾岸的流溪,溪兩岸散生著叢叢灌木林莽,高雖不甚高,卻也能擋得住人頭;灌木叢南邊,有一塊狹長的油菜田,油菜花開得金糊糊的一片;油菜田再過去是一座墳場,大得白天也有些鬼氣;離墳場不遠,小荒路像一條淡色的蚯蚓順溪蜿蜒著,路口有座由一隻缺口破瓦缸蓋成的小土地廟,廟後翹起一隻尾巴似的紅漆小旗桿,旗桿上還有一盞久經風吹雨打,紙面已經破爛不堪的小燈籠。

“嘿,小廟裝不得大菩薩,”石二矮子自言自語的說:“待老子先過去跟土地爺叩三個恭恭敬敬的響頭,今夜就它媽睡在朽木棺材裡,小鬼瞧著土地爺的面子,也不該為難我姓石的了。” 說著,就搖搖晃晃的走過去,趴在破瓦缸的缺口前面朝里面張望,瓦缸頂上也有個破窟窿,一塊金石子似的陽光斜射進來,照亮了缸裡的頹圮景象,那個土地爺只有五寸高,一身衣袍積滿塵土,早就破爛了,翹著幾莖白鬍子,一臉苦相,活像跟誰嘔氣似的;他身邊坐著個木頭木腦的土地婆婆,一隻手扶著龍頭拐杖,一隻手朝空伸著,一股窮酸乞討的樣兒,不知是誰發了善心,在她手裡塞進一條已經發了霉的紅薯乾兒;土地爺老夫妻倆的面前,兩塊青磚疊成個神案,神案上也放有一隻紅泥小香爐,兩隻紅薯刻成的燭台,可惜爐裡不見香煙,燭台上也沒有紅蠟,可見這對老夫妻也餓飯餓了很久了。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兩位在上,”石二矮子說:“我它媽石二矮子在下,我扮長頭夫人路經貴地,今夜或許在您管轄的鬼窩裡露宿,一時沒帶香燭,容我叩響頭三個,聊表寸心,還請多多幫忙,不要放縱那些小鬼拖我腿就是了!” 石二矮子抹掉高筒帽子放在一邊,正要彎腰叩頭,忽然想起一宗使人動疑的事兒來了。對呀,人說莊莊有土地,鎮鎮有城隍,但凡土地廟都必蓋在村莊左近,沒有單單蓋在荒地上的,怪不得這位土地爺沒有香火供奉,原來這附近沒見著村子。 為了探究這事,石二矮子不忙著叩頭了,抓起高筒帽兒匿到樹林背後去四處張望,他望見溪上橫著一座略顯得歪斜的小木橋,曲折的小路通向一圈兒高大濃密的樹叢裡去,也許在樹叢圍繞中,會有一個孤單的小村子,樹叢太濃密了,根本看不見屋頂。

“這村上人太吝了,連土地公婆全餵不飽!”石二矮子自語著,這時候,他忽然聽見樹叢裡面隨風刮過來一陣陣群馬嘶鳴。馬嘶把石二矮子像冷水澆頭般的弄醒了,心想這麼孤單的小村子那會栓養這麼多的馬匹來著? “個狗娘養的!”他轉動眼珠罵說:“原來朱四判官這雜種的老巢安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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