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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0046

狂風沙 司马中原 2770 2018-03-19
也想過下一天的行程,中晌時該歇在卅里外的陸家溝,傍晚要過鄔家瓦房西的鄔家渡口,歇在南興村,而這幾處地方,全是西道上出名的險地,只要過了南興村,朝南不到廿里,就該是民軍的地面了。 二天絕早,六合幫的鹽車就在關八爺的催促下上了道兒;旁的弟兄精神還好,惟有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兩個傢伙,因為前一夜拖屍埋人浪擲了不少精神,上路時迷迷盹盹的,一邊推著車,一邊打著盹;大狗熊有時還抬起頭來,揉著滿堆眼屎的眼角看看路,石二矮子卻一直勾著腦袋做夢,只是順著前面鹽車車軸的聲音,把自己的鹽車跟著朝前推,推了大半個時辰,鹽車沒叫他推下路邊的草溝,也算是宗奇事了。 石二矮子是那種人,樂只樂在表面上,沉澱的苦味全積在心窩下面的一塊黑裡;而那點兒帶有幾分神經質的詼諧,以及滿不在乎得樂且樂的勁兒,也全是走腿子養成的。 ……長年累月的滾行在路上,路業已夠長的了,苦日子卻比路更長。幾百斤重的鹽車可是好推的?一開始,誰都不是天生的銅筋鐵骨的力士,何況雙肩壓著的不單是鹽包加給人的斤兩……從單打單走腿子到瀝血加盟入淮幫,從滴血的淮幫在官家渡那一火里活出來,改入如今的六合幫,使他學會了在粗野頑強的一群人活著,也活得粗野頑強。人不存心欺人壓人,就該在這世上活下去,人活下去就得穿透苦難,穿透血海汪洋,去取得一碗飯分給妻兒。若談道理,道理也就這麼多了!可是這些年來,還沒遇過什麼人用嘴說道理的,那些人總拿槍口頂著人說話,道理全在黑洞洞的槍口裡面,--也只有腦袋開花的人才配說懂字。就這麼閉著兩眼死活由它闖下去罷,同伙的弟兄全都是這樣,世上哪還有伸冤救苦的人? !

如今,車軸尖銳的響聲割破四野的岑寂,擴散到遠處去,石二矮子兩條腿木木的跟著車聲走,有時刻自覺是醒著,有時又恍惚陷身在夢境裡。幾乎每一個走腿子的人,都巴望能夢見大湖口,那兒將是千里長途上暫時的終站,誰能活著望到湖口,誰的血汗就有了收穫了。石二矮子也夢見那些;夢見煙波萬頃的灰藍色的大湖,無論陰晴,遠處的湖波上全裹著暈蒙的水霧,夢見一座一座滿生蘆荻的沙渚,渚上的蘆叢裡,總潛伏著專載湖鹽的梟船上差出的把風的漢子,當岸上的鹽幫嘬嘴吹出悠長的胡哨時,他們就會應以低沉的角聲,--那是召船的訊號。梟船總在夜暗時聽著信號,從沙渚背後的水道中駛近岸邊裝鹽,等到鹽包裝滿就越湖駛到青弋和水陽江去,賣給皖南各地的買戶。 ……在煙波浩渺的大湖心裡,各幫各地的推鹽的漢子可算是放下一條心了,湖心沒設關卡,也極難發現緝私船,一夥人分散在鹽包下面,或是成排的靠在鹽車旁邊,分成好幾堆,整天整夜的聚賭。

“喝,這一路好荒遼!”誰那麼嘆著說了一句。 石二矮子皺皺眉毛,正在夢裡賭得起勁,硬被這一聲打斷了,大驚小怪!可不是?走腿子十有八九翻山越野踩大荒,哪條路不荒遼? ! “打這兒起腳,一路全是大大小小的野澤子,”向老三的聲音飄響著:“俗說野澤九十九,頭是陸家溝,尾是鄔家渡口,這段路拉直了走並不遠,拐彎抹角繞著澤子打轉,卻要走上一整天。” “我的兒,”雷一炮說:“在這種地方可不能遇上四判官,開起火來,連塊伏身的地方全沒有。” 鹽車總是那樣吱吱唷唷的吟出同一種單調的聲音,使人軟,使人困,使人有些無端的厭煩,聲音把人擲在一種晃晃蕩蕩的空茫裡,無邊無際的朝前滾轉著,在空茫裡展佈著的,不是什麼災難,不是長途上的風霜雨雪,飢寒和寂寞,不是喝喝的哄笑和感時的哀嘆,也不是激烈的拚鬥和廝殺!而只是交織的時空加給這群人的自然的命運,必須要面對著而且迎接著的命運! ……管它娘的,朝前推著罷,說什麼全是多餘的了!就這樣,石二矮子可又打起盹來了。

“石二,你的鹽車是怎麼推的?!”跟在石二矮子身後的王大貴發話了:“走路不看路眼兒,你可要推進野澤里去啦!” 石二矮子吐口吐沫揉揉眼,懵憧的:“這它娘推到哪兒來啦?我還只當在草鋪上困覺的呢?!” “前頭就是陸家溝,”向老三說:“你可真會困覺,一覺困了卅來里路。” “怪不得我肚皮有些餓的慌了,”石二矮子望望日影說:“天快傍午了。” 天實在到傍午時分了,透過冬天清朗的大氣,很遠就望得見陸家溝半遮在禿樹枝椏那邊的樹舍屋頂;灰裡帶黃的屋頂平塌塌的閃著光,使一群久走荒路的人有一種溫暖的感覺。陸家溝是個寒傖荒僻的小村落,座落在陸家溝的溝脊上,三面都是淺淺的廣大的野澤,冬天缺雨水,澤里半涸了,變成許多相連相接的,結了薄冰的池塘,水涸的地方,顯出一些潮濕的淤泥澤底,亂蓬蓬的豎立著一些水蘆的干黑的枝椏,大部分全叫朔風掃斷了,只能留給揀野柴的孩子拾收去燒火。澤子那邊的村落龜伏著,茅屋土牆小窗眼,又低又矮又傖寒。

即使是這麼樣的一座小村落,望進石二矮子的眼,人也就精神起來;無論如何,這總是人住的、有煙有火的地方,午炊的煙柱也帶著一股可親的人味;鹽車還沒推到那兒,就好像看見許多張可親的人臉飄浮在眼前了;何況這樣的村落,頗有幾分像是自己老窩老巢那座荒村……人要是不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什麼玩意兒逼到江湖上來,谁愿離鄉背井來?真它媽該啐它八百口吐沫!村子在眼前旋轉著,一直旋進人的記憶深處來了,石二矮子想起自己的家,門口有棵彎拐的狗芽兒樹,樹皮叫拴牛繩子磨亮了,看在眼裡光滑滑的,摸著更光;老黑牛總它媽愛啃樹,把牛繩下面靠樹根的那一節兒樹皮啃光,白慘慘的,當它臥著曬太陽時,它就認著沒樹皮的地方擦癢;畜牲究竟是畜牲,不會知道那兒擦癢不得力,越擦越癢。

淮幫叫打散了那一年,一車鹽白白飄掉了,一文錢沒賺到手,反貼掉老本;回去後正逗著春荒,硬把牛給賣了,分點兒錢買了半笆斗糧食種,又勻點兒錢為女人買了兩隻沒放腰的小豬,儘管賣了牛,那棵狗芽兒樹也沒能長大,等旁的樹在軟風裡抽了芽,它卻枯死掉了。 “枯死門前樹,主霉運上門!”誰它媽快嘴說了這種晦氣話,霉運硬叫它說上門了! ……小豬買來不久就得了春瘟,豬瘟人也瘟,一個八歲大的男孩反而死在豬頭里,--連吃瘟豬肉的命全沒有。 儘管記憶裡打著數不盡的疙瘩,想著就有些窩心,但那塊黑裡的老窩巢必竟是人夢魂的歸處,有著一份潮濕的淚滴的溫熱;若再把記憶朝更久遠的深黑的年月裡去翻耕,人就會恍恍惚惚的溶化在裡面……承平的日子裡,荒村上聽不見更鑼更鼓,扁大的初升月把村舍樹叢映得影廓朦朧,幼年的歲月是一幅幅褪色年畫,灰黝黝的夢色裡,已經掏不出怎樣清晰的情境了,但那總是好的,春林裡的野鳥啼泣,低沉傷感的迷離,遠遠近近相應相連,游絲般的捆著人心;野地上潮濕的土香,拌肥與成熟的莊稼混和的氣味,平頭扁額的女人露出一口整齊黃牙的笑容,麥場邊瓜棚下原始的胡琴聲,沒有什麼風能吹動心裡留著的那些影像,只因它們已經過去了;人在長路上潑汗推車為什麼呢?那些是永也回不來的了。

腿子靠在陸家溝村頭上,這可憐的村子上連家賣鋪也沒有,向老三一提起六合幫和陸小菩薩來,村上人立刻就顯得火熱了。 “老大爺,我說,”關八爺向一個銜煙桿的老頭兒說:“這兒近些日子還算平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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