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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0017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906 2018-03-19
“那不成!”業爺猛地跳起身來叫說:“誰?誰領著一支槍隊去接應他?無論如何,咱們不能讓八爺他有什麼險失的。” “我去!”剛從東街火場救火回來的小牯爺說:“我剛著人把設伏在北面蘆葦蕩的槍隊抽回來,正好領他們去追賊去。” 小牯爺領著響鹽幫的一夥人跟老二房的槍隊走了,留下來的事情,也夠業爺和珍爺分頭張羅的了。由關八爺遣出去的武師牛恩和萬家鋪掌櫃的萬樑都死在最後的混戰裡,各房的槍隊上,一共死傷了十九個人;四判官在七處地方縱火,西園上的馬棚和老二房的糧倉全被燒光,街南有三家店鋪被破門洗劫,珍爺家宅前的石獅子叫匪眾拖倒在街心;至於四判官手下,伏尸累累,黑裡也數不清多少,單在萬家樓廣場四周,就有廿多具死屍。

天,在萬家樓的忙亂中放亮了,雲層滾滾,寒風蝕骨,仍然是個陰霾的天色;業爺雖是穩沈的人,面對著這種光景,心裡也亂成一團。保爺的屍首就停在宗祠裡,準備裝殮,經過這場匪劫,萬家樓的元氣大喪,料理還料理不及,根本無力去追擊潰退的匪眾,小牯爺雖領著幾十杆槍去接應關八爺,天亮後還不見回來,即使心裡有些空茫無主,事實也非料理不可。清理火場,捕捉散韁的馬匹,覓屍收屍,熬得通宵沒闔眼;天亮後認屍的家屬圍滿宗祠淒淒慘慘的一片哭聲。 威名遠播的萬家樓,從鐵頭李士坤之後一直為黑人物側目,這一回可算慘了,若沒遇上關八爺和他響鹽幫的弟兄們拔刀相助,逼使朱四判官趁夜遁走,只怕硬會被土匪連根卷掉,就像柴家堡一樣。 能說是保爺有錯嗎?錯也錯不到精明半世的保爺頭上;以萬家樓的槍支實力,對付朱四判官實在不算一回事兒,業爺想過這一層,可是誰知朱四判官來得這樣快,算得這樣準?若沒有內線,保爺如今決不至於直腿直腳的陳屍在這兒了。

天亮了,灰黯的晨光落在宗祠的灰色瓦脊上,十幾具死屍橫陳在宗祠天井裡的草蓆上,儘管頭臉全蓋著白紙,仍掩不住的攤攤的血跡,死者的家屬披上孝服,圍著屍堆嚎啕哀哭著,誰聽到那種刺心的哭聲也會感到鼻尖酸楚,滿眶凝淚。 小姑奶奶萬菡英跪在保爺的腳前,哭得兩眼發黑,她雖是個野性的姑娘,可也有著一份款款的深情;在萬家樓,金打銀裝的大宅院裡的生活夠寂寞的,族里人因為輩份之隔,沒人敢在她面前談什麼論什麼,同輩弟兄裡面,她最推重就是保爺,保爺平時也極愛護著這個年輕的妹妹;保爺中槍時,她沒嚎啕哭過,槍聲和殺喊把她推在惡夢裡,她如今哭著保爺,才想起她曾在保爺的屍首旁邊捱過了長長的一夜。 萬菡英身邊的愛姑也在哭著她的丈夫萬梁;她的心本就是碎的,萬梁縫綴過她。她永也忘下了身後的那串日子,爹豁著命釋放了落鹽的關八爺,跟關八爺一道兒走關東,臨走時把她託給卞三和毛六,誰知他們竟把自己賣了。幾經瓢泊,她轉到淮河壩的鹽市上一家名叫“風月堂”的妓館里為娼,花名叫做小荷花。凡是鹽市的大鹽商,闊綽的湖客老爺,(指從洪澤湖來的鹽商。)沒有不知道紅姑娘小荷花的。

在鹽市整整過了三年日子,天知道有多少眼淚滴在噴香的緞枕上,她疑盼著有一天,爹跟豪勇的關八爺能把她從火坑里搭救出去。鹽河的水波上走著無情的歲月,她的臂彎裡也不知換過多少無情的漢子,最後她落在萬樑的手裡。 萬梁是個誠厚人,沒對她說過花言巧語,她用久歷風塵的眼睛看出他來;萬梁中年喪偶,誠心要替她贖身,要她跟他過日子,她跟他來到萬家樓;在這座陌生的集市上,幾乎很少有人正眼瞧過她,後來她才知道,多少代以來,由於萬姓的族規很嚴,從沒有人娶過在風塵中打過滾的女人,儘管萬梁在族裡幾位長輩面前陳說過,她也不能算是明媒正娶的填房,族里人都管她叫小娘。 昨夜聽說關八爺來了,她像沉船落難的人攀著一塊巨木似的歡喜,關八爺知道她,知道她的過去,她並不是天生淫賤,甘心操賤業的女人,她是落難落在風塵裡,像許許多多古唱本兒上的烈女的遭遇同樣哀淒。但老天不長眼,沒讓她見到關八爺,萬梁就已經死了,她哭著,一半是哭萬梁,一半是傷心她自己的命運。

天近傍午時了,趁夜追賊的關八爺沒有回家,接應關八爺的小牯爺和響鹽幫裡的漢子卻回來了。 “八爺呢?”業爺向小牯爺說。 “沒見著。”小牯爺說:“並不是我在這兒信口評斷八爺的長短,俗說'窮寇莫追',實在是有幾分道理。關八爺他再豪強,也只是獨馬單身一個人,就算能追著四判官,又能把土匪怎樣?……我領著幾十杆槍出南門,沙路上,帶霜的衰草上,盡是紛亂的人腳印兒和馬蹄印兒,我們尾著蹄印走,追到沙塹那兒,蹄印分成三路,可見四判官手底下的匪眾退散了,三路里,怎知關八爺他追賊走的是哪一路?” “我寧願把舉喪的事壓著不辦,也不能讓八爺有險失。”業爺斷然說:“就算保爺沒死,他也不會批斷我一個“不”字。——若沒有關八爺在這兒,萬家樓決不止死這幾個人,他能為萬家樓豁命,我們絕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四判官分三路退走,我們就得集齊槍隊,分三路追,總有一路能接應得著關八爺。”

業爺正待吩咐集槍隊,就听有人報說:“業爺您甭著急,關八爺回來了!他騎著保爺的白馬一塊玉,馬毛全叫血水染得透紅,馬鞍兩邊,滴溜搭掛的掛著六七顆人頭!……” 從保爺落葬那天起,荒盪兒上的天空總是灰霾霾的沒斷過風沙。關八爺和他手下那伙子弟兄們,把鹽車歇在萬家樓,送族長保爺落了葬,二天一早就動身上路了。儘管萬家樓的業爺、珍爺特為他們設了謝宴,關八爺卻堅辭不領,只當業爺把保爺生前的坐驥相贈時,關八爺留下了那匹神駿的白馬。 六合幫的響鹽車推走了,卻把許許多多的印象和傳說留在萬家樓;男人們在茶館裡,街頭上談著關八爺,婦人們在香案前焚香跪禱時惦記著關八爺;尤其是關八爺匹馬追賊,帶回七顆血淋琳的人頭,在人們眼裡更成為奇蹟了,那不像一般傳述中的豪俠的故事,而是人人眼見的事實,保爺的紅漆大棺在萬家樓南門外的黑松林落葬時,七顆人頭排在墳前當做祭品。

“我不是愛開這個殺戒,”關八爺在拜墳時曾對著墳裡的保爺說過這樣話:“為著萬老爺子和保爺您兩世對江湖人物的照護之恩,我關東山不能不插手管事。更為著不使我手下這幫弟兄牽進江湖恩怨,我不得不殺這些貪財無義的土匪,人是我姓關的手刃掉的,他朱四判官銜恨,日後儘管來找我算賬,一人作事一人當,與我這幫好兄弟無干。”關八爺說話時那種誠摯,句句挖心吐腑,使人落淚不已,而那種氣吞日月的凜然的氣慨,更令人心折。雖說七顆人頭當中並沒有朱四判官在內!但在近幾十年裡,除了關八爺能幹出這種轟轟烈烈的事,江湖上還沒有另一個人,敢單騎追匪,一口氣拎下對方七顆人頭的。 關八爺走了,卻把一種愁緒撒在小姑奶奶萬菡英的身上。說起來全得怪在珍爺的頭上,珍爺就是那樣死心眼兒,探聽得關八爺還是單身人,就一心想把妹妹許給關八爺,沒開口之前,先跟妹妹當面商量。按珍爺的意思,關八爺是江湖上知名的豪俠,這回朱四判官夜卷萬家樓,又承關八爺拔刀相助,萬家樓實在該有這樣的人物來結一門親,婚後關八爺可以不再領著六合幫的鹽車,走南到北的飄泊,可以在萬家樓定居下來安度歲月了。這門親事若能談得成,彼此都好。

萬菡英默許了。 她是個有慧眼的姑娘,她也有著計算。事實擺在眼前,除了關八爺這種男子漢,誰也當不上萬家這族人年輕的姑太爺。她第一眼看到時就愛上了這位英風逼人的關八爺,既然哥哥提出這宗事,總嫌有些倉促,但她不能因為劫後的悲哀輕易放過這難得機會,對方是那樣人——終年飄泊江湖以路為家,每走一趟鹽,還不知一年半截才經過萬家樓。 但當珍爺開口時,關八爺竟然推辭了這門婚事。不過關八爺說得坦直,說得誠懇,使珍爺不得不尊重他。 “珍爺的厚意,我關東山只能心領了。我不是不願高攀,實在是有難處。……就以這一回來說,我就得背上朱四判官的一身仇恨,日後還不知結局如何?我不能貪戀家室把這群掙扎求生的弟兄扔開,自己躲縮在萬家樓,任朱四判官去收拾他們,若是答應這門親,日後行事反多了一層顧忌,……還是單身闖蕩的好,不論死活存亡,了無牽掛。無論如何,珍爺,請能曲諒我這番心意……”

關八爺就那樣走了。萬菡英卻在深宅大院裡,反覆的咀嚼著這份愁情。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了,養在廊間金絲籠裡的畫眉鳥禁不得朝朝霜寒,都加上了藍絹風罩了。人在廊下望著籠裡的鳥,越望越覺得自己就好像籠鳥一樣,被關在萬家樓的宅子裡,又罩上蘆荻蕭蕭的荒湖,使人望不見遠方的世界。自己是落地就死了娘的人,全由哥哥帶大的,一個北地的奶媽袁媽和一個女婢一直伴著自己過了十九年。在記得事的年紀,就常聽老袁媽講故事,講那些從沒經過的兵燹,從沒看見過的災荒,老袁媽也有過兩個兒子,一個死在槍口上,另一個餓死在她的脊背上,她最後一個女兒生下來十四天鬧驚風死了,她才受僱到萬家樓來的。 那些流離的故事使自己童年世界的外緣罩成一圈難解的迷霧,使自己不得不關心飄泊無定的流民。荒雖荒不到萬家樓,旱雖旱不到萬家樓,但流民們卻常常飄過萬家樓的街心,飄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而且所見的都是陌生的臉孔。

自小她就愛騎在獅背上,呆呆的看著那些人;討乞的瞎子,劃刀子的跛子,哀聲叫喊得使一條街都發抖;打琴賣唱的那麼淒遲的笑著,唱哭了廊下的秋風……那時候她就想念過他們和他們身上背著的遠方世界淒寒的影子。 ……如今她確信關八爺就是從那種迷霧中躍出來的,他不是什麼英雄,不是什麼好漢,他只是一個關愛人的人,東飄西蕩的生活著。惡夢般的夜晚,她曾眼看關八爺擊殺匪眾;在黑暗的堡樓裡,微弱的火光把他巨大的身影描在石牆上,他竄動得像一頭快捷的豹子,每一伸槍,外邊就響起摔馬者的慘呼。他在彈雨裡滾過廿四級石階,逼退了匪徒;他單騎黑夜追賊,帶回七顆血漓漓的人頭;它生命中似乎有著令人難解的勇悍與神奇。 劫後的萬家樓陷在冷寂裡,業爺繼保爺當了族主,把槍隊統交給小牯爺統領,業爺當了族長後,記起關八爺臨走時丟下的話,說是朱四判官若沒臥底的人,決不會有這麼大的膽量夜卷萬家樓。

“記住那匹白疊叉的黑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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