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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016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223 2018-03-19
儘管蚊蛟蚋粘在蛛網上了,關八爺還穩穩沉沉的等待著最後的一個時刻;勿論他朱四判官怎樣豪強,他拿萬家樓比做柴家堡他就錯了;萬家樓各街各巷全攤在關八爺手掌心,甭說洗劫,單給他四判官一整夜時光,讓他挨戶擂門也擂不開這兒的千門萬戶;朱四判官贏只贏在“措手不及”四個字上,以靜打亂;若等萬家樓槍隊喘過氣來,十個八個四判官也未必佔著便宜。 可是朱四判官腦瓜也夠靈的,西園上的馬棚裡沒搶著馬,就知道非使出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不可,要不然,等到天亮之後,甭想安安穩穩的脫身。若要使萬家樓服貼,首先得踹開萬世保的宅院;若想踹開萬世保的宅院,又非先拔掉被困在宗祠裡的關八不可;若要拔掉關八這顆紮手的虎牙釘,單靠七八支快槍還不成,非得自己動手;主意打定了,夾馬就奔宗祠西邊闖過來。

朱四判官彎過水塘,西園上的馬棚燒得正烈,一群散了韁的馬匹到處奔竄著,路上碰見五閻王,牽著馬貼在後街的屋簷邊等著什麼似的;他領的那一撥人,亂七八糟的蹲成好幾攤,兩支碓木沒有人抬,空放在一邊。 “我說老五,你怎麼弄的?”四判官說:“虧得你渾號叫閻王,我看還不如一隻縮頭烏龜!” “甭談了,頭兒。”老五苦著臉說:“那邊撲不上去,硬叫宅子對面宗祠裡的一匣槍鎖住了,我親眼看見五匹馬過來,對方連發五槍,四匹馬變成空的,還有一個拖在馬蹬上,這明明是點卯,馬快不如槍快,你叫這些伙計抬碓去撞門,那不是拿人屍去玩疊羅漢?” “我不信他關八的槍有這麼靈法兒?!”四判官下馬撩槍說:“你跟我來,咱們先試試姓關的槍法。”

倆人繞過幾戶人家,彎腰蛇行的到祠堂西邊的牆腳下面,那兒已經伏的有幾個快槍手,有一個把熊皮帽子歪壓在額上,好像睡覺的樣子,四判官使手一扳,那人倒顯得蠻親熱,投怀送抱,就勢躺到四判官膝上來了;藉著閃跳的火光一看,那人的眉心中了彈,槍眼很小,血都從後耳一側滴盡了,前面只凝聚著一塊血疤,乍看只像是一顆主紅運當頭的喜痣。 “咱們拿姓關的簡直沒一點兒辦法,頭兒。”旁邊不遠有個傢伙說:“誰漏頭,誰就硬的上去,軟的下來,娃關的壓根兒不准咱們爬牆。” “讓我來見識他,”四判官說:“你們腦瓜紋路少,自然鬥不過姓關的。”說著,從死屍手上取過一支匣槍,又把死屍戴的熊皮帽兒挑在槍口上,放在左手裡,抽出右手來拔下自己使的匣槍,掂了一掂。

“你這是乾嘛?”老五說。 “這它媽有個名堂,這叫做'孔明借箭'!”四判官歪吊起嘴角獰笑說:“我要是沒兩手,我敢領你們各幫合股直踹萬家樓?!”四判官說著說著,忽然把匣槍槍管挑著的皮帽兒朝牆頭上一舉,揚聲發話說:“姓關的,甭仗你那手槍法欺人太甚,四爺我親來領教你來了!”話沒說完,從宗祠的門縫裡響了一槍,聲剛起,四判官一露頭,右手橫著匣槍還了個兩點放,這才蹲下身察看那帽子。原來那頂帽子經這一槍,已經前後透風,開了兩個洞,不但帽子被打穿,連匣槍的槍管也叫打缺了。 “要是人戴它的話,正在前額正中。”四判官伸伸舌頭說:“無怪你說關八狠,這手槍法,實在是高明。不過關八遇上我,他本事再大也不成!我在這邊窩住他不能拔腳,你還是催著那撥人,拾了碓木去撞門。關八一急,非漏頭不可,那時我們再伸槍蓋他。”

四判官這著兒夠狠的,匿守在宗祠裡的關八爺心裡也有了底兒了。東邊的大火沒熄,西邊的馬棚又延燒起來,樓堡前的廣場上空,不時卷騰過綹綹的煙霧,從廣場通向四邊的各街各巷,人影幢幢的盡是土匪,有十幾匹散韁的馬匹,被散廣場,車奔西突哀hh的嘶叫著。在西邊的矮石牆外,同一個地方,總伸出那麼樣的半個戴皮帽的腦袋,一口一個四爺,四爺,估量著就是朱四判官,奇的是那腦袋明明中了槍,隔下一會兒,依舊冒將出來,還是打著同樣的嗓門兒喊叫著;關八爺又發現,每當腦袋挨槍之後,另一顆腦袋在一旁一晃,緊跟著發槍,槍法奇準,子彈呼呼呼的飛進門縫,射在背後的石牆上。不用說,朱四判官今兒晚上是存心把自己絆上了。影壁長牆那邊,不知何時已爬來一撥儿抬著碓木的匪眾,在那兒轟隆轟隆的撞門,那些人彎著腰,用長牆作途擋,使人無法伸槍,連樓上的長槍也射不進影壁牆根的死角,若想把撞門的那伙匪徒擊退,自己非離開這個被困的地方不可。

正想著怎樣擺脫糾纏,忽聽有人敲響堡樓背後通向宗祠天井的那扇鐵門,叫說:“關八爺!關八爺可在裡面?”一聽那嗓子,關八爺的精神就來了;因為他聽得出大狗熊那種砂擦般的粗糙的嗓門兒。 “是誰在叫喚您?八爺。”珍爺說。 “開門罷。”關八爺說:“來人是兄弟領的響鹽幫裡的弟兄。”珍爺拉開門,大狗熊像扛鹽包似的把石二矮子給扛進來了,石二矮子不管怎樣,只管哼哼唧唧說:“八爺,咱們總算找到您了,我手腳全叫捆麻了,幫不上您的忙,如今四判官選了匣槍手把這兒困得死緊,你能溜,就趕快打後邊溜掉算了,我石二沒旁的本事,當替死鬼總行!” 關八爺沒答話,外面的匣槍響得像炸豆似的,有人喊著:“射那匹大麥色騾子,那是姓關的坐驥,射倒它,就好像砍斷關八的兩腿!”隨著這樣的喊聲,關八爺的麥色騾子真的中了彈,掙斷韁繩,慘嘶著,狂跳一陣摔倒在一台亮轎旁邊。

“你替我在這兒頂著,”關八爺跟大狗熊說:“這是我跟四判官決死的時候了!” 誰知關八爺還沒動身,外面的情勢又起了變化;原在圍撲保爺家宅的匪眾,被一陣從街口方向潑來的槍火打得丟下碓木,換著頭鼠竄,一條聲的驚呼著關八來了!關八爺蹲身在黑裡就著火光一瞅,來的正是自己遣到萬梁鋪去的響鹽幫裡那十四個弟兄。雷一炮和向老三,全都豁開衣裳,光赤著半邊胸脯,魔神般的橫著匣槍直撞過來,手腕一翻,卜卜的彈嘯流出槍口,使逃竄的匪眾像刀菱的高粱似的朝下倒人。 “關八爺來了!”雷一炮一面放槍,一面這樣的暴喊著:“不怕死的快拿命來!” “關八爺來了!”其餘的弟兄一條聲的咐和著。 關八爺很快就看得出,響鹽幫的這批弟兄,硬是在危難之中拿出對抗緝私營的那種捨死忘生的勇氣,他們這樣不要命的從東街闖向西街,威猛的氣勢已使匪眾喪魂落膽。但這夥弟兄闖佔那道長牆時,卻被伏在西邊矮石牆後的那幾支匣槍阻住了;很顯然的,只有老奸巨滑的土匪頭兒並沒被這種喊聲驚倒,他那一手匣槍迎著人打,使長牆後的弟兒們無法漏頭。

“我說八爺,”那邊的石二矮子不哼了,正經的說:“您看,西邊那道矮石牆中段,常冒出來的腦袋定是假的,——明明中了槍,還在那兒搖晃!” “假的!我也看出來了!”大狗熊說:“它伸出來,只是誘人漏頭放槍,誰漏頭,他好瞄著打誰。” “你先橫掃它一匣火!”關八爺吩咐大狗熊說:“我好出去把他拔掉!” 大狗熊一滾身伏到門後,理手潑出火去,匣槍子彈緊擦矮石牆上空飛過,把牆頭封住不讓對方探頭,關八爺趁著這空子飛身扑出,在廿多級階台上橫身飛滾下去;等大狗熊一匣火潑完,對方伸槍回擊時,關八爺業已撲在保爺那匹白馬的馬背上,馳到影壁長牆那邊去了。關八爺這樣一從堡樓裡奔出來,和響鹽幫原有的弟兄合在一起,四判官也知道辣手,不到一剎功夫,匪眾就吹響牛角朝南邊潰退了。

“你們留在街上防著殘匪舉火。”關八爺跟雷一炮說:“甭讓殘匪焚掠各房的宅子,我要追出去,跟咱們的恩人保爺報仇!” 連萬家樓的人也沒想到,原是極得勢的匪徒,怎會在突然之間潰退掉的?槍停了,火熄了,嘈雜人聲飄遠了,業爺的槍隊佔穩正街,好不容易把混亂的情況穩定下來,珍爺也帶者槍隊出堡樓,把散在各處的人槍集攏。 “四判官究竟是怎麼回事?”業爺說:“馬棚被他們燒了,正街被他們佔了,沒大肆搶劫就退了?” “那得要謝謝關八爺。”珍爺說:“就憑關八爺這名號,業已嚇破他們的賊膽!……響鹽幫的這批弟兄臨危拔刀,一條聲喊著關八爺,關八爺一出面,他們只有潰退罷了。” “我從沒見過像關八爺那樣的人,”萬菡英像打惡夢裡醒過來似的,餘悸猶存的白著臉說:“堡樓外面的那些匪徒,十來支快槍,三面圍著他,他跟我們伏在鐵門後面一動不動穩著打,一有機會,就像虎樣的扑出去了!”

“一開頭,他們就死困著關八爺。”珍爺說:“他們原想放倒關八爺,再放手大掠萬家樓的,誰知他們放不倒他。” “八爺呢?”業爺問說。 “他……他他,”石二矮子說:“他單槍匹馬出南門,追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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