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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0013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528 2018-03-19
“我說八爺,您真的請放心,”保爺半邊身斜靠在太師椅把兒上,手掌支著腮,露出一截雪白的內袖,閒閒的說:“四判官要是聰明人,就不致於像李士坤那樣,卷萬家樓只為替他自己弄口棺材……除掉咱們家牯爺那支槍設伏野蘆蕩之外,我手上還預先集有三百來杆槍銃,除了南門……其餘各處全有人把著。” 關八爺也側過身子,苦笑說:“保爺,在此地,誰不知萬家樓是隻鐵桶?我一點兒也不擔心四判官硬砸桶殼兒,只怕他認准桶底鑽出個窟窿,甭瞧只是個小窟窿,桶可就不成桶了!……會上這麼多人,一出了事,您那些槍火朝哪兒潑?他四判官混在人窩裡拔槍,您總不能朝人頭上回槍潑他?!人堆成了他的擋箭牌,事兒就難辦了!” 倆人正說著話,就看見東面老二房的那條街有一片紅光冲起,描出一排參差的脊頂;人群裡有人大喊說:“東大街起火了!”不知是誰跑過來叫小牯爺,說是起火的地方正是老二房穀倉左近的輾房,若不趕急推水龍,(水龍為老式救火器。)穀倉只怕保不住。

“這把火起得太突兀,”業爺說:“只怕是四判官嗾使他手下縱火,趁亂好行事。大板牙適才抓著個臥底的,待我先去盤問盤問。” “我得先去著人救火,不能讓火勢延到穀倉。”小牯爺說:“這邊我看只有留給你收拾了,世保。” 瞧見東大街一起火,廣場人群像一鍋沸粥似的朝四面滾動起來,七台亮轎、七班鑼鼓和一些花鼓會上的人倒很沉著,大鬍子牛恩一聲吆喝,那七台轎便退至樓前的石級下面,展成一把扇子形,每人在轎下的暗盒裡摸出匣槍、鴨嘴銃和攮子;保爺身後的鐵門打開了,萬梁過來催說:“保爺,您跟關八爺和這幫掌腿子的老哥們先進屋罷,樓下的四十桿快槍全頂上火在那兒等著四判官哪!” “咱們這倒甭忙,”保爺說:“老二房的槍隊拉出去了,小牯爺去張羅水龍救火,他跟他身邊那伙人全都沒帶槍;你立即打樓上撥出廿杆槍,領著巡街去,遇上事,也好幫著小牯爺一把。如今除了東街起火,還沒見四判官影子呢,咱們可不能心慌意亂,自亂了陣勢。”

儘管保爺沉得住氣,賽會場四面的人群卻亂得一塌糊塗,火勢蔓延得很快,把半邊天的灰雲全映紅了;房屋的黑影在人眉眼上搖晃著,老遠全聽得見乒乒乓乓的炸瓦聲,火舌跟著衝了上來,卷在濃煙裡的大陣火花朝南面飄散,裹在黑夜當中的一角天地全現出奇異的慘紅,人群在湧擠中跌撞著,撞倒了扛著高桿的,燈籠跌落在人身上,有一個女人的脊背上背著一把火,惶惶驚叫著朝樓前飛奔,匍倒在亮轎前面不遠的地方。 一梭匣槍子彈不知從哪兒潑過來,叭叭叭叭掠過人頭頂,打在高樓的石牆上,有一個護從保爺的漢子中了彈,匍倒在保爺坐過的太師椅背上。手拎著匣槍的珍爺嚇得躲到椅子後面去了。六合幫裡開頭腳的雷一炮搶下石級,翻過那脊背著火的女人,橫拖著她,背上的火叫拖滅了,卻留下一條長長的黑印。

“伏下身來!伏下身來!”關八爺說。 只有保爺一隻手掂著自來得,另一隻手拎著皮袍叉兒,還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找那發槍的人呢。無論如何,關八爺是說對了,儘管萬家樓事先有準備,出了事卻只有大睜兩眼挨打的份兒,高樓上下,長短槍銃百十來支,面對著人群,沒有一支槍能發火,這才叫窩心呢!一處槍響,四處槍響,不用說,四判官硬在萬家樓行賽會的頭一晚上捲進來了,街上的匣槍聲很密,朝外湧散的人群像潮水撞上巨石,反而倒灌進廣場來了。 “伏下身來,保爺!”關八爺話沒說完,又一排匣槍掃過,保爺扔開槍,回手摀著胸口,跌撞了兩步。跌翻了一把太師椅,人就那麼栽在石級上。 “保爺中槍了!”誰說。一個女娃失聲尖叫著撲在保爺身上,那是珍爺的妹妹萬菡英。關八爺滾身過來托住保爺時,三排槍彈擊滅了石牆上的一支火把;保爺那隻捂著前胸的手緩緩的鬆開,血泉朝上噴湧,染在他紫緞團花襖面上。

“他怎樣?”萬菡英哭問說。 “他……完……了!”關八爺咬著牙說。 槍聲在四面響著,萬家樓的槍隊眼看那些土匪在人群裡橫衝直闖,沒有一處還得上槍的。土匪究竟來了多少?沒人曉得;四判官人在哪兒?沒人曉得,所有萬家樓槍隊上的人全像戴上驢眼罩兒一樣,在四判官的鞭子下面打轉。四判官只用六七支匣槍,就圍住廣場前保爺和珍爺領著的這百十來支槍,兩梭火潑下來,先把保爺放倒在平台上,餘下一個優柔寡斷的珍爺更沒門兒了。 “我說八爺……世保他這一倒下來,可叫我怎麼辦?”珍爺抖索著說:“您聽四面槍響成這個樣兒!我能把槍隊縮在這兒,恁四判官把幾條街卷空了走?!” 紅毒毒的火光抖動著遍地人影,好些被踏扁了的燈籠仍冒著青煙;經過一陣混亂,看賽會的人群也已經散去了八成,留有一些散不去的,全縮在矮石牆邊的街口的長廊下面;黑里傳來一陣陣擂門打戶的聲音。廣場正對面橫一道嵌有彎瓦如意的白粉長牆,長牆那邊就是保爺家的宅子,人在高處,越過長牆的牆頭,望得見保爺家大顯門的門樓,門樓下面兩盞大垂燈仍然亮著,照得清一塊水磨方磚地面和顯門兩邊的石獅子頭。

“這座樓還得要守著,”關八爺說,“這兒地勢高,控得住四邊的瓦面。帶短槍的用不著窩在這兒;煩牛恩老哥領著,去跟西邊的業爺匯合。四判官差來臥底的傢伙,我料定他們必先搶馬棚,他們斷韁放馬,使萬家樓拉不出追兵,這是四判官的一著老棋!” 關八爺剛說到馬,樓側面石樁上拴著的幾匹牲口就同聲嘶叫起來;街口處掠過兩三條狂奔的人影,一路喊叫說:“北柵門大敞著,四判官馬群踹過來啦!”喊聲沒完,一陣急雨似的馬蹄聲敲打過街口,馬上的人甩出一梭火,狂奔的人影有兩個當場倒下,另一個踉蹌的撞進廣場,也只撞了三五步就改成爬著了。關八爺真夠快,就當馬群掠過保爺門前那一剎,橫手發槍,卜卜卜卜四顆火點中了四匹馬上的人頭,馬群打白粉長牆西頭馳出時,多出三匹拖韁的空馬,另一個傢伙栽馬時一隻腳蹩在蹬裡,屍首在奔馬一邊倒拖著。

“雷一炮,快著人滅掉身後石牆上的火把!”關八爺說:“快,他們就要兜韁放回來了!”果然那群馬並沒直朝西放,出了長牆立即兜韁,沿著廣場西面的矮石牆奔至樓西,馬蹄聲突然停住,石牆那邊有條響亮的粗嗓子指名喊說:“六合幫領腿子的關八爺聽著,咱們頭兒吩咐咱們放話,這回咱們卷萬家樓,早就豎過狼牙樁,明告江湖各界朋友的了!這檔子事,請甭插手!若是硬要牽進去,只怕六合幫腿子望不見大湖……到那時,可是鹹菜燒豆腐——有(鹽)言在先,怨不得咱們啦!” “留你一口氣傳話給四判官,”關八爺在高樓的牆影間回話說:“插手不插手,是姓關的事,可甭扯上我六合幫的這伙子兄弟。四判官有酒菜,有槍有火,不論文的武的,日後這本賬全記在我關八頭上,姓關的全領著了!”

“姓關的,咱們得告訴你,”那人說:“咱們頭兒實在是瞧得上你才著咱們浪費這番言語,你若真不識相,只怕你看不見明早東邊的太陽!” “你說對了!”關八爺爆出一串帶火的爽笑來:“——明早又是個陰霾天。” 那人瞧著硬的不成,又放軟了話頭來嚕嗦,雷一炮和向老三一齊潑過整匣的槍火去,把那張嘴給封住了。大鬍子牛恩領著七八十個抬轎手,跟在那群馬匹之後沖向西街去,雷一炮也照關八爺的吩咐,領著六合幫的十四條漢子衝回東街的萬梁鋪去,高樓里外,還留著有萬梁鋪掌櫃的萬梁,珍爺兄妹和幾十桿長槍。 馬群過後,槍聲越響越密,估量著朱四判官一夥人,今夜是全數捲進來了;小牯爺臨走說是去設法救火,槍子兒呼呼的到處飛刮著,誰能在彈雨裡救得下這場火? !火勢也是越燒越旺了。

“這邊的槍枝還嫌太多,”關八爺跟珍爺說:“黑夜裡跟四判官這幫土匪打混火,就算是居高臨下,也是沒眼的瞎子,他只消用幾枝匣槍鎖住你不動,他就好在旁處順心如意的捲劫!” “保爺這一倒下頭,我是整抓了蝦啦,”珍爺說:“虧得八爺您在這兒,您看該怎辦就怎辦罷!” “珍爺是個文弱人,”萬梁也在一邊說:“若論調度槍隊,上陣掄槍,那實在是不成。萬家樓今夜叫弄得混亂不堪,總領槍隊的業爺叫困在西街,掄得開槍的小牯爺叫隔在東面,一族之主保爺叫人放倒在這裡;八爺您是助人助到底,事到這步田地,這片爛攤子只有您才能收拾得了。” “就煩萬掌櫃的您領著平台上這幫人,分兩路翻到兩邊瓦面上去,每段街口留幾杆槍扼著;其餘的竄著瓦面走,遇上動靜,立時匿退到脊影裡,在暗處開槍。”關八爺說:“請關照槍隊上的哥們,留神哪個方向槍聲密,就朝哪個方向竄攏,咱們竄瓦走,比那幫土匪繞街要快當,打這種混火,誰運行得靈活,攏集得快當,誰就佔便宜了。”

“那八爺您?” 關八爺聳聳肩膀:“我是單打單打慣了的,我在這兒等著朱四判官。” 萬梁領著幾十桿長槍,順著高樓兩側的翼牆分撲兩邊的屋脊時,對方七八支匣槍全在矮石牆背後吐火了,子彈撞在高樓石壁上產生的跳彈,帶著刺耳的銳鳴聲直迸向半空去,那聲音令人心悸。樓頂上原先伏著的幾十桿長槍這才有機會還槍,不過對方全匿在暗處,不是順著牆根就是順著廊柱竄動著,守在高樓上的槍隊,叫東街的大火刺得睜不開眼,放槍也只當應景兒罷了。 “夥家,盯住門把兒八叉兒,甭讓他脫身!”“放心,他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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