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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014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418 2018-03-19
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關八爺摔出去一把太師椅,西邊石牆頭剛冒出半個腦袋,關八爺就讓那腦袋變成了血西瓜。 “八爺,您還是退進門裡來好些。”珍爺蹲在門邊的白石獅子背後說:“平台上哪排木椅遮不了人,多少支槍口瞄著您,太險了。” “您先潑一梭火,我就來了!” 珍爺果然潑出一匣子火,關八爺把保爺的屍首連拖帶挾的搶了進來。有人把鐵門浮掩上,幾個人就落在沉黑裡了。 “沒料到會出這種事,把八爺您給拖累在裡面。”珍爺說:“早些時,小牯爺跟保爺要行賽會,我也原以為四判官沒有這個膽子捲進萬家樓來的!”“客套話您請甭再說了,珍爺。”關八爺說:“我早料到四判官會捲進來,就憑當年萬老爺子對六合幫那種恩義,我關八也值得把命留在這兒;我顧的是我手下這幫兄弟,他們有家有口,若牽進裡面來,只怕日後一本賬有得算了!……四判官若知六合幫這夥人幫打,他能不記仇?!……故此我決定,今夜我有口氣在,必得找著四判官,跟他單對單把賬給結清,免得是非生在日後。”

“八爺,”萬菡英顫悠悠的在一邊說:“我看您倒犯不著為咱們萬家樓擔這種風險,賣這個命,世保哥他一向膽氣包天的一個人,也……真傷心死人……”“放心罷,姑娘,”關八爺說:“如今賣命不賣命,業已由不得我了……” 石二矮子打從腦殼上挨了兩酒壺之後,就做起夢來了;夢見黃黃的扁大的月亮掛在萬家樓飛起的簷翅上,七台滿綴著七彩琉璃和瓔珞的亮轎像走馬燈似的飛旋著,無數鑼鼓狂敲狂打,直像要把天蓋掀翻一樣;石二矮子夢見面前有壺酒,那股香醇味直撲人的鼻孔,伸出舌頭舐舐,果然是酒,簡直又不像是夢了;再它娘搖搖頭,既不是鼓鳴又不是鼓響,乒乒乓乓,竟是一串串放不完的花炮了;再聽聽,天爺呀,哪裡是花炮竟是一鍋沸粥似的槍聲……我它媽怎弄到哪兒來了? !石二矮子挪挪身子,身子便在酸棗樹的大椏杈上搖晃起來。

“狗娘養的,我著了那傢伙的道兒了!”石二矮子噙噙咧咧的罵說:“竟把老子四馬躦蹄吊在這兒?!” 腦後窩麻麻木木的,頂門上腫起小碗大的疙瘩,扯肩搭背,全潑的是酒,手和腳捆得久了,連石二矮子自己也不知手腳在哪兒了?睜眼朝下望,酸棗樹的椏杈下面是個矮小的土地廟,拴著自已的那根繩頭就係在旗桿鬥兒下邊,廟前廟後,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 紅光貼在人眼皮上跳,萬家樓這豈不是起了火了麼?嘿,整老子的冤枉,天罰它!嗯,不對勁? !那邊密密的放槍,呵呵喊叫鬧成一片,莫不是四判官真它媽捲進來了罷? !這種要命的辰光,難道也嫌我在底下礙事?偏要把老子懸在半虛空裡? ! 東邊的火勢旺得很,人在樹上吊著,望什麼全是倒著頭,那抖動的紅火從下面升騰起來,使自己像只將被打上烤架的鴨子;倒楣的槍子兒打著尖呼哨,必溜,呼啦,擦著樹椏飛,就像能擦破人耳朵那麼近法。即使腦袋昏昏沉沈的,石二矮子也叫嚇得清醒過來了,趁著火光細看,小廟正當萬家樓西的背角落兒上,廟前有塊小小的磚場子,場邊臨著一片汪塘,滿街的紅火和天頂的紅雲全都映落在塘面上,塘西有座長牆,牆裡搭著數道馬棚,藍色的槍口火一朵朵的從棚脊上噴落,乍看像一串串石蘭花。人叫吊在這種倒楣的僻角兒裡,想央誰把自己放下來,至少今夜是沒指望了,長牆下一溜儿蘆荻叢裡,不時有水波漾開,把水面上的火和雲抖亂,顯然有人躲在那兒想撲打馬棚;石二矮子又不敢冒冒失失的放聲叫喚,只好癩蛤蟆墊床腿——死撐活捱的咬著牙乾等著。

朱四判官究竟使多少人踹進萬家樓?把各街各巷搞得翻翻亂亂的。石二矮子想起大狗熊,歇在萬梁鋪廊前的腿子,關八爺和窩裡那幫子兄弟,心裡就懊惱起來,不知是什麼鬼迷住了心竅? !要不然老子我它媽決不至於單行獨闖,看它媽什麼鬼賽會!如今人吊在半虛空裡被人當成了活靶啦,槍子兒呼呼叫,只消有一顆拐在腦瓜上,明早準吃不成飯了。正想著,背後的樹林里傳來馬匹的噴鼻聲,把石二矮子一顆心又給嚇吊上去了。 “頭兒,順這座六畜廟彎過水塘,那邊可就是萬家宗祠了!”一個聲音說:“姓關的業已叫軟困在那邊,萬世保也業已叫放倒了。” “先撲開馬棚放馬,”領頭的灰斑馬上的精瘦的中年漢子用冷冷的嗓子吩咐說:“老五,你帶一撥人,抬碓木(碓,北方舂糧農具,碓身係以沉實之巨木製成,盜匪慣以其撞破門戶。)撞開萬世保家的扇兒;錢財其次,凡活口全替我給剪掉!”

石二矮子一聽這話,張開嘴倒抽了一口冷氣;早先人說四判官是只尾上帶鉤兒的毒蠍,今兒才親嘗他的狠勁兒,一般抬財神上扒戶的土匪,也非臨到萬不得已的辰光不肯輕易撕掉一張肉票,看樣子,四判官今夜捲進萬家樓倒不光為了劫財,簡直像是蓄意尋仇了。 “四哥,”那個叫老五的傢伙勒著馬打轉說:“踹開萬世保家的宅子容易,只要您能伏得下姓關的,我能把萬家樓拿當平陽大路走!要不然,關八那支匣槍可真難對付,誰也沒那多腦袋預備著!” “兄弟,旁人膿包也罷了,你五閻王膿包可不是給你四哥我丟人?!——他關八隻不過在黑松林露過那麼一手,因緣際會讓他博得個豪俠虛名,你可甭叫他這個虛浮的名頭嚇縮了膽子,實在說,你四哥我真沒把他放在眼下,只不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閒著不招惹他罷了,假如他關八不知死活伸上一腿,我就得讓他跟萬世保一路上西天算了!”四判官朝後一招手,七八匹馬緊緊的從林後竄了上來:“噯,伙計,你們可聽清了!你們今夜專對付姓關的,只消他動一動,七八支匣槍就衝准他猛潑;他就是三頭六臂也不成,槍硬煮也給他煮化了。”

石二矮子閉上眼,心想這可糟了,照四判官這種謀演算法兒,不單八爺他逃不過,只怕咱們那伙兄弟也得貼幾個進去了,趁這個機會若不設法下來,等明早下來,怕只能幫關八爺抬棺材啦! ……馬群盤過那座很像土地廟似的六畜廟時,石二矮子就咧開喉嚨管兒,在樹椏杈兒上哼嘆起來;恰巧朱四判官的灰斑馬被那條斜牽在旗桿鬥兒上的麻繩攔住了,仰臉一望說:“嘿,誰叫旱鴨子浮水吊在這兒了?!” “頭兒……救救命,”石二矮子說:“我可叫萬家樓的槍隊給砸暈了吊到這兒來啦!” “關照後尾的兄弟放下他來,”四判官冷冷的說,帶動韁繩時忽然又補了一句使石二矮子頭皮發麻的話來:“要是他走動不便當了,就把他留在這兒好了!”土匪頭兒的說話,你休想從他嘴裡挖出個“砍”字“殺”字兒,石二矮子懂得四判官所說的“留在這兒”的意思,那簡直就是“替我伸槍打掉好了!”越聽他說得輕飄飄的,自己的腦窩後頭就像灌了風似的,一直冷到骨縫裡。老天菩薩,你無論如何得它媽保佑我能走能爬,我石二矮子並非膽小怕死,實在今夜我是死不得,我得溜至萬家宗祠去報信給關八爺,叫他留神八支槍一齊吐火蓋他,我要是放挺在這兒,關八爺也就快完蛋啦! ……馬群打眼下竄過去,拎著長槍的匪群總有百十多,越過六畜廟後,散開朝西邊的長牆撲過去。石二矮子斷定這夥人連四判官在內,全沒走附近有方堡夾峙著的柵門,他們走的是一條暗路;萬家樓裡沒扒灰匠,我姓石的做鬼也不心服。

“頭兒他交待過,”誰跟誰說了:“煩老哥你把他放下來罷,頭兒他說:'若是他行動不便當,就把他給剪了,免得落下來,替萬家留下一張活口。'” “嗯,嗯,”另一個支吾的應著:“曉得了……” 那人摸著旗桿斗上的繩結那麼一抽,石二矮子疼得嗷嗷叫的被放下地來了;石二矮子沒命的翹起腦袋,等那人來挑開繩結,那人把帽沿壓在鼻樑上,懷裡摘出一把攮子,大步跨將過來,並不忙著挑開繩結,卻先伸腿一撥,把石二矮子撥得仰臉朝上;那人把攮子反攏著跪下來說:“二哥,你就安穩些,替我留在這……兒……罷。”攮子猛然朝上舉起,石二矮子突然迸出話來叫:“大……大……狗熊!原來扒……灰匠就是你呀?!” “噓……”那把將要落下來的攮子頓住了,大狗熊使攮子壓著嘴唇:“矮鬼!我的兒,你怎麼這般狼狽法兒?!你要不喊這一聲,只怕你如今已進了鬼門關啦!”

“你快些鬆開我,”石二矮子求告說:“我手腳全叫吊腫了,成了捆蹄啦!” “要命你就甭嚷嚷,”大狗熊說:“你這個屁漏筒子,那壺酒約摸全叫你喝光了,瞧你渾身這股酒味!” 石二矮子苦著臉吱了吱牙:“到它媽這種辰光,你還開什麼窮心?!老子豈止喝光了酒,連酒壺也給啃扁了——我它媽腦袋上可沒長牙呀!” 大狗熊使攮子挑斷了石二矮子的繩結,悄聲說:“這幸虧湊著夜晚,混水里頭好摸魚;四判官這回捲萬家樓,可把此地各夥散匪全捻成股兒來的,這幫跟那伙,對面不啃西瓜皮,要不然,咱們倆還想留住這張人皮?……這兒呆不得,要想活命,就得趕快走,找八爺去。” “我不成了!”石二矮子吱牙咧嘴的:“我連爬全爬不得,我這手腳,像萬針挑的一樣麻法!”

“我背著你!”大狗熊說:“我們打那邊的黑巷裡摸過去,再晚了,只怕關八爺真叫他們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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