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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03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144 2018-03-19
“你想想,石二,關八爺那時只是個廿歲的小後生,一個人,一支快機匣槍,就敢從人堆裡迸出來,一梭火潑倒了七個兵勇,弄得全城哄著拿他;法場雖沒劫成,城裡卻亂了兩天。……及至彭老漢重拉六幫,我創口平復了,趕來湊了一把腿子,才又打彭老漢嘴裡聽說關八爺那一哄,省里站不住腳了;到北地進了陸軍速成學堂去了。” “歐,”石二矮子亂搖著頭,帶點兒不屑的味道:“換是我,恁情一死也不干雜種北洋兵!他關八爺若真是英雄豪傑,就不該倒進對頭的懷裡去。” “八爺他強就強在不光憑血氣之勇上,”向老三說:“臨行時,他跟彭老漢賭過血咒,有一天,他要踩出謀害六合幫的主凶來,替羅老大和那伙死去的弟兄報仇!他以為萬家樓那場火,若單是緝私營,耳目決不至那樣靈通,會揀在萬老爺子出殯那天黑夜動手?!其中必有通風報信的奸人。……八爺也只用五年功夫,就接長了這一帶的緝私隊,關八爺你若沒聽講過,緝私隊的關隊長你可聞名了罷?!”

“關隊長?!你說八爺他就是私鹽幫的大恩人關東山?!”石二矮子有點兒闔不攏嘴來:“這……這……這可真算是奇聞了!自從關東山關爺領了緝私隊,北地各縣鹽車可就沒遭抄扣過,他雖名為緝私,實則是專剿土匪,暗助走盤子的鹽車。話又說回來,憑關爺那種威望名聲,竟肯回六合幫這個小小的鹽幫來領腿子?這話可是怎麼說法兒?!”向老三踟躇了一會兒。響鹽車一路淌下去,每輛車包鐵的車輪外全加一圈細麻織就的墊子,平平穩穩的輾著草路,卅二條捲起褲管的粗壯多筋的毛腿,各登著棉耳麻鞋,在飛滾的車輪後面,乘著車軸唱出的尖音的節拍,交叉的費力的跋涉著。雖說已近小晌時分了,風還是尖溜溜的,而且愈吹愈猛,慘澹蕭條的秋景是變不了的了。

“窩裡人,也沒啥好瞞的,八爺他為幫咱們吃了官司。”向老三緩緩的吐話說:“彭老漢再拉六合幫,一共跟北洋軍對了三場硬火,壓尾一場在八里廟,撂倒了辮帥的親兵,上頭壓著緝私營,限期要彭老漢的人頭;緝私營把這宗差使交在八爺手上,你猜八爺怎樣?……在黑松林,他把六合幫一夥人給放了!他親向上頭招供,就叫關進了大牢。” “他坐牢我曉得,”大狗熊插口說:“他怎麼又脫身出來,我可就弄不清楚了。” “獄卒替他開的鐐,”向老三說:“獄卒跟他一道兒抗風(江湖慣語,意指避一避風頭。)走關東,在關東,他跟紅鬍子頭兒攀上了交情,在額爾古納河打過老毛子兵。” “怨不得他如今甘心領鹽車了!”石二矮子伸了伸舌頭:“關東那種鬼地方,冷成那種樣兒,冰渣兒凍在人鬍子上,真個是吐氣成冰,換是我,只怕凍也凍成一根冰棒了,還談什麼掄槍去打老毛子……”

“你怎麼總愛把正話朝岔處說?!”向老三埋怨著:“八爺這回出來領腿子,全是我姓向的求得來的——咱們自知惹不得朱四判官,東路又叫關卡搦死,咱們沒路走了,才求八爺他出面……八爺他可並不靠領這幫響鹽車得聲名。” “瞧,八爺在前頭打招呼了!”大狗熊說。 “歐!靠——腿子喲!夥家們!”領頭的壯漢雷一炮把鹽車推到荒路邊兒上,雙肘一抬,把鹽車靠住,單手從後盤蓋兒上抽下撐子,支住鹽車後架,一面粗聲的打起停車的號子來。 悠揚的號子聲隨風波傳著,一溜儿鹽車全在荒路邊上打住了,推車的漢子們架妥了車,歪身坐在後架的橫木上等著聽前面的動靜,汗氣在他們的氈帽邊兒上和頸間圍著的汗巾上騰升,那些滿是油污和鹽漬的大襖也彷彿叫汗氣蒸透了,襖面被冷風一掃,就散出淡淡的白霧來。

關八爺在前面道上喝住牲口;大麥騾子朝前貼豎著雙耳,舉蹄盤旋著,尖風把關八爺玄緞袍子的後擺掃得飄飄的,他左手舉著皮鞭——那是鹽車停靠的信號。就在牲口前邊不遠處,有一支剝掉樹皮的慘白的狼牙樁埋在路心,樁底的積土還是新的;斷樁周圍,枯草上盡是雜亂的馬蹄踐踏的痕跡。麥色騾子繞著那支狼牙樁兜了一圈兒,轉回到鹽車停歇處來,關八爺翻下了牲口。 “兄弟夥全在這兒,我關東山有句不甚中聽的話,要打心眼裡挖出來奉告各位。”關八爺那張紅塗塗的長方臉雖沒衰老的痕跡,但眉梢眼角,無處不滿掛著江湖道上的風霜,即算低聲講話,也自有一股凜凜的威嚴從那張臉上騰射出來:“我關八處事不周,開罪了北洋的官府,背井離鄉走關東,回來後成了亡命之徒,蒙各位抬舉,人生面不熟,就這麼信得過關八,讓我領這一幫腿子。各位裡頭,也許有人怨我不走東道,實在是,我不忍,眼看著,各位的……血肉之軀……硬拚緝私營的洋槍洋砲……西道兒上,四判官雖狠,咱們抱定不惹他的心,諒他也不願硬把刺朝手上紮?!……這回,狼牙樁豎在荒路上,四判官業已把話標明了,他只在這條道兒做案,要外人少插手!諸位若真信得我關八,請聽我一言——咱們今夜腿子靠在萬家樓萬樑的鋪兒裡,勿論外間有塌天的動靜,諸位也請別動,萬事由我關八一肩扛著,行就行,不行也恁憑各位,要是鬧出亂子,那就不怪我不幫各位收拾了!”“行行行,嗯,八爺,我是一萬個行!”大狗熊抹掉氈帽當扇子,竟不分時令的扇起風來;翹起一條腿,腳蹬在車槓上,瞇著眼,半笑不笑的弄出一臉皺紋來說:“這年頭,多一事莫如少一事,萬樑的鋪兒裡有牌有酒,咱們還管它旁的,他四判官搶圩子,放槍咱們拿當炮仗聽不就是了?!”

“咱們既跟八爺走道兒,您放下話就算數!”雷一炮是天生的大嗓門兒,吼得兩腮的捲毛鬍子亂抖:“窩裡弟兄,八爺您也甭這般客套,有不聽您的,我雷一炮來收拾他……噯,我說伙計們,有不聽的沒有?……嘿,我說八爺,您瞧,半個也沒有!” “那就拔腿子罷,”關八爺說:“咱們在三里灣野舖裡靠腿子用晌飯,斷黑之前趕至七棵柳樹,月亮初升時落宿萬家樓……”“歐……!拔……腿子了!”隨著叫號子的聲音,十六輛響鹽車又一路亢聲的唱著滾下去了。 三里灣是荒盪兒裡唯一可供打尖的地方,有間出奇的小酒舖兒是利用三棵大黃桷樹天然彎曲的枝丫搭成的,有客堂,有店面,還有一間半吊在空中的臥處。小酒舖沒有招牌,慣走這條路的客人就稱他做三里灣荒鋪,荒鋪雖小,遠近卻無不知名。荒鋪兒正好面對著一望無邊的蘆葦蕩,荒鋪背後,是兩座圓頂的大土丘,丘上滿生著枝幹清奇的古樹。荒舖的主人也算是個怪物,人是個又粗又短的矮個頭兒,大班頂,羅圈兒腿外加八字腳;這倒不甚稀奇,奇的是這個滑稽老頭差了一個鼻子,臉上只有一塊平坦的刀疤。疤裡凹進去兩個黑洞洞,估量著那就是鼻孔。沒等雷一炮打號子架車,那個沒鼻子的矮老頭兒就係著圍裙,兩手叉腰迎在舖前的大榆樹下面了。

“我說我的耳朵還不算聾,嘿嘿,早半個時辰我就听鹽車吱吱唷唷響過來了的,我那老伴兒還罵我疑神疑鬼呢!真是,這可不是六合幫的鹽車嗎……向老三,好小子,我這老眼不識人,只認得你一個人!”老頭兒打著宏亮的嗓門兒,開心的迎客,又趕過去,在關八爺手裡牽過牲口,轉臉朝大榆樹幹的鐵環上栓。 “呵呵,你這個老沒鼻子的!你專門愛討人便宜,”向老三擠著眼:“你說你老眼不識'人',偏識得我?——你把我當成什麼啦?!” “你還是向老三呀!”沒鼻子老頭笑得嗨嗨的,一面央客進屋。 “那雷一炮,”關八爺招呼說:“煩兩位兄弟帶上嘴子,高處開開亮去!”(意指觀風望哨。)沒鼻子老頭這才退後兩步,仰起臉,手招在眼眉上,像仰望一座山樣的打量著關八爺;在沒鼻子老頭的眼裡,關八爺可真像是座山了。這人不像是走私鹽的梟子頭兒,可不是?沒鼻子老頭兒看出來,論人品,論氣度,多少年來這間荒舖裡沒款待過這樣的客人;他的身材在十幾個大漢裡算是最高的,兩隻厚敦敦的肩膀真能擔得山,可就沒有那幫掌車的那般野氣;他頭上的黑熊皮帽子,帽頂鑲著極珍貴的水獺皮,傳說雪花都不朝帽頂上落;他一身玄緞的長袍斜對角掖在黑緞的腰絛裡,露出銀色貂毛里子,絛兩面插著兩把全新帶烤藍的匣槍,兩隻皮靴的軟帶上,插著八把雪亮的小攮子,他紅塗塗的那張長方大臉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霜寒味,儘管兩道又濃又長的眉下兩隻溫厚的眼,總帶著似笑非笑的樣兒,可一看多了,就有點兒逼得人打寒噤——想到堂上供著的關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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