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狂風沙

第4章 0004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189 2018-03-19
“我說,您這位可是初走這條路罷?我總覺著有些眼生。”沒鼻子老頭兒說:“也不定是我老眼昏花了。” “啊!”關八爺笑起來:“沒鼻子大爺,您不認得我了?您還記得當年羅老大領的六合幫里拉車的小子關八麼?” “關八?……”老頭兒自言自語的想著,終於苦笑著說:“您可甭見怪,我著實記不起了,不過貴幫的羅老大我忘不掉他,那宗慘事發生之後,萬家樓的保爺捐的棺,連馬兵一總四十二,全葬在七棵柳樹附近保爺的地上,每逢鬼節,我跟我那老伴兒,還都趕去燒幫紙呢!” 沒鼻子老頭兒一提那宗往事,關八爺臉上的笑意就凍結住了,多少年如一晃眼,七棵柳樹下遍地的橫屍的慘景浮在心裡就像昨天一樣。當初立誓要找出通風報信的主凶來,但直至如今,羅老大跟那伙慘死弟兄的冤仇還沒得伸,提起來,心頭就起了一陣隱痛。小荒舖的客堂是用些削過的樹枝編排成的,四面都是長窗,屋裡雖設有三張方桌,禁不得十七條漢子一湧,也就擠得滿滿的了。

“噯,沒鼻子大爺,有吃的,全都替我端的來,”向老三說:“好歹吃些好上路。” “倒寧願好歹喝些,”大狗熊也著眼珠兒:“我說沒鼻子大爺,有酒麼?有了全給我拿的來罷。” “總還算有點兒窖藏的。”沒鼻子大爺摸著大班頂:“你們這算是腿快,若等四判官手下那伙毛人再來過,怕連酒壇子也給啃了呢!” “四判官那伙兒常來光顧您的酒舖兒?!” 石二矮子伸長頸子說:“那您這買賣還能做得?!” “有什麼做不得?”沒鼻子老頭反問說:“誰喝我的酒,吃我的野味都得付錢……我可再沒有另一隻鼻子讓土匪去割了。當年他們抬財神,錯把我給抬了去,割了我的鼻子我也沒答允給他們半個子兒,反而白吃了他們一個月飯。土匪遇上我,他們拿我也沒辦法;即使他撕肉票,至少也得貼卷蘆席錢罷?”

“老頭兒,甭在哪兒耍貧嘴了,”門廉兒一掀,外間伸進來一隻短而肥的白手,扯著沒鼻子大爺的後衣領一拖,就把老頭兒拖出去了:“快來幫我抱酒壇兒,我好去張羅野味呀!” “沒鼻子老爺天不怕地不怕,”向老三縮縮脖子:“就怕他家裡的這隻母老虎!” 大夥兒全哄哄的笑開了……一些粗豪慣了的野漢子,只要桌上有肉,杯裡有酒,就會拿忘情的哄笑驅走不快意的東西,兩杯落肚,好像連外間落架的鹽車和霜寒遍野的長路也給甩到腦後去了。小荒舖裡的陳酒醇得打滑,盪產的野味溢著香,再加上沒鼻子大爺夫妻倆那種有趣的殷勤,難怪大夥兒敞開豪興的了。可是在各人當中,只有關八爺另有懷抱,他連飲了幾盞悶酒,手把著空杯旋轉著,從晃動的人頭上放眼望出去,古樹還是古樹,蘆花還是蘆花,這小荒舖裡的一切全沒改樣兒,只是日子淌過去十來年,眼前的這群兄弟可不再是當年六合幫的那些兄弟了。不錯,雙槍羅老大夠得上是條義勇漢子,可也就著性子烈,膽量大,屢次栽倒稅卡上的人,才種下殺身之禍,一群弟兄埋下去了,算得什麼呢? !空留下江湖上幾聲讚歎罷了,那些人的家口,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兩眼漆黑忍飢挨餓的前途活像一張釘板,誰有那麼大的能為,能挑得下那付重擔? !所以關八呀!關八。還是古人說得好:“忍字頭上一把刀,能忍才是大英豪!”

我關八隻身飄泊,沒牽沒掛,生是一片雲,死是一場霧,可是眼前這些兄弟,誰不是拖家帶眷,為求生才幹這一行,日日驚險,夜夜風霜,我可萬不能依自家血氣拖累他們。六合幫朝後走僻道,緝私營不惹到人頭上,決不找他們,三年也不可,五年也不可,北洋軍氣數一盡了,一聲散伙,各拾各的老行當去,誰還留戀這倒楣的響鹽車? !直到誰扳著手來斟酒,關八爺才從一剎沉迷裡醒過來,輕輕的“呵”了一聲。天過中晌時,云不但沒退開,反而愈積愈厚,愈壓愈低了,風舞著漫天遍野的蘆花,像是一場大雪,那些白蒼蒼的蘆絮隨風舞進窗來,沾在人的衣上,袖上;弟兄們興高采烈的豁著拳,行著令,熙熙攘攘鬧成一片,誰有閒情獨抱一野的愁緒,慢慢品味灰雲低迷,北風緊急的天地中蘆絮輕飄的情境呢?這份情景在關八爺的眼裡擴大著,那慘澹的光景似乎全化成身後曾經經歷過的煙塵……

“乾杯呀,八爺。” “來呀,乾杯呀,八爺。”向老三舉著酒盞伸過來,擺出等著碰杯的架勢:“我這不成材的老兄弟敬您一杯,瞧,您臉色陰陰的,悒個什麼勁兒?!” “我幹,向老三,”關八爺舉起酒來,一口飲盡了,緩緩的放下杯,捏住一片正飛過眼前的蘆花,又就在嘴邊,把它徐徐吹走了,那裡面隱藏著他道不出因由的嘆息。又轉面朝雷一炮說:“老哥,丘上那兩位,該替換下來喝一盅了。”瞧著雷一炮跟另一位弟兄拎著酒瓶跨出門,向老三也彷彿從關八爺的聲音裡感染到一些什麼,低下腦袋在沉思中把玩著酒盞,捲起舌尖打了個酒呃說:“當然羅,你是領腿子的人,得常朝遠處想,不比咱們迷裡迷糊撞日子,撞過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心裡陰潮起來,我就會攫住酒,朝醉裡走,不會像你這樣鎖著眉頭。”向老三說著,又探手去摸酒壺吃,對方探出手來把他手背輕輕壓住了。

“老哥,等卸了鹽,那時咱們哥們再泡進酒甕吧!”關八爺說:“再喝,甭說前頭還有個四判官,就是一路平平靜靜,只怕你那把腿子也會翻進草溝裡去了!”兩人說著話,又叫一陣哄堂大笑打斷了;原來喝得有五分醉意的大狗熊,硬把沒鼻子大爺和石二矮子兩個揪在一道兒比高矮,結果兩人一樣高,大狗熊就吸著口涎叫說:“石二,這回你可找著你爹了!” “結賬罷,沒鼻子大爺。”關八爺站起身,伸手掏出銀洋朝桌子上理開。沒鼻子大爺趕來捏起一塊,放在鼻洞上嗅嗅說:“嘿嘿,關八爺,您要不是個慣使假錢的,其餘的請裝回肚兜去,就只這一塊也就夠了。您臨走,我得有句話跟您說——四判官要卷掉萬家樓可不是空放的言語,他他,他……”老頭兒壓低嗓子說:“跟萬家樓裡頭人有勾結,是有人臥底的。”

關八爺把沒鼻子大爺拉到客堂外面,也壓低嗓子說:“您怎知有人扒灰,有人進去臥底?!” “喏喏喏,我怎會不知道。”老頭兒聲音更小了:“前些時,四判官帶著一批人來這兒喝夜酒,其中有個壓低帽簷的傢伙就是萬家樓來的,騎著一匹白疊叉的黑騾子,他們說話的聲音雖小,我的耳朵還沒聾實呢!” “好呀!你個臭老不死的!”廚房裡那隻母老虎可又吼起來了:“我叫您耳朵沒聾實?!沒聾實?!你一味胡言亂語,只消有一個字漏進四判官的耳眼,老不死的你瞧著罷,下回他們再回程,可就要喊你沒舌頭大爺了!” 沒鼻子一聽裡面這一吼,急忙伸伸舌頭說:“實在抱歉,八爺,遇上這種婆娘,成天聽她這種吼勁,我倒寧願先做幾年沒耳朵大爺。——落得清靜清靜。”而關八爺沒聽見這幾句詼諧話,他已經到大榆樹下去解他的牲口去了。突然記起一宗事,使關八爺覺得這矮老頭的話是句句可信的:十多年前,六合幫覆沒那天午間,一行人歇在小荒鋪兒裡,臨行時,沒鼻子大爺可不是半開玩笑的說過,要羅老大放機伶點兒,兩天前就有緝私營馬隊下來,勒馬在鋪後高丘上看望地勢的麼? ! ——可惜全身是膽的羅老大沒把那番話放在耳裡,如今想來只多添一番悔恨罷了!三里灣小荒鋪過後,荒路就一直貼著野蘆蕩子朝前伸,愈走地勢愈低,這才算走進荒蕩的中心。漢子們趁著酒勁推車,腿底下分外有力,車下的軸唱聲和蘆梢上的風濤聲絞成一片,北面的蘆葦擋住風勢,使人不覺寒風,有幾個身強力壯的,竟把大襖也豁開了,氈帽也摘了,光著腦袋推車還自管嚷熱呢。這一路蘆花飄得更多,把車和人全給沾白了。車軸的銳響聲常把荒草間的野兔驚起來,一溜灰煙似的直射進蘆葦叢去,惹得灰雲下的蒼鷹低旋著,爆起一串無可奈何又極不甘心的啾鳴。黑色的大水鴉飛得很低,沉重的翅膀撲搧著,常弄折細脆的蘆梢,迸開一團白霧樣的蘆絮,細頸的魚顎子有翅就不愛飛,鹽車經過時,還站在原地不動,頸子一伸一伸,像要數清一共有幾輛車的樣子。也許這一路太荒涼了,大狗熊數過,他已經發現一路上竄過四十九隻野兔。

“他娘的,肥得很!”他咽著口水說:“有那麼一隻下酒,也就沒的說了。” “八爺他關照過不准放槍,你光嘴饞有啥鳥用?”向老三說:“少想那些糊塗心思罷,心時實在潮得慌,後盤裡有煎餅,摸塊啃啃也好。” “喔!我操它個娘!”石二矮子大驚小怪這一叫,把人全嚇住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