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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02

狂風沙 司马中原 3936 2018-03-19
匆匆十來個年頭了,那夜在萬家樓萬樑的舖裡靠腿子,有五架腿子擠在一間矮小陰濕的牛棚裡邊,土牆角吊一盞竹架的油燈,小火舌撲突撲突的朝上滾煙,順牆積一道煙跡,像是陳年干死的苔皮;燈光又昏又紅,像熬夜賭鬼的眼,趙安吉那張總是板著的臉浴在那種燈色裡,彷彿總鬱著些什麼……“他們使攮尖挑穿我琵琶骨上的鎖洞,穿上一條拇指粗的鐵煉!”陰鬱的火花從他眉影下直迸出來,他的嗓子喑啞,眼角滿噙著淚。嗤!的一聲,他把上身的灰土布小褂兒扯開了。 “你瞧,兄弟!瞧我誑人不誑人?!喏,疤還留在這兒……我好歹還是個人,不是……馬猴……你問彭老漢……他也叫這麼抓過的。”轉過臉去,瘦小的彭老漢的影子像只蜷屈的毛蟲,叫汗水浸濕的衣裳釘在肉上,靠胸處凸露出一痕痕的肋骨。 “我的傷疤只是大些,時常發陰天!”隨後他就無因無由的笑起來,把他那種泡滿眼淚的笑聲散在那樣魯濁、潮濕、昏黯,鹽屑味很濃的棚屋的空氣裡面。

“能怪得咱們心狠手辣嗎?兄弟……”趙安吉的啞嗓子彷彿也響在雲裡:“當初拉腿子踩的是血路,除了車和鹽,誰都手無寸鐵,遇上稅卡兒,叩頭說軟話,白花花的銀洋雙手捧上,只求那些爺們發善心,高抬貴手……但得一條活路,谁愿硬碰硬把命給豁上?!……將軍帥爺把海鹽一把攏了,養著緝私隊,攫住咱們不是問死就是問吊!兄弟噯,死罪好受,活罪難熬呀,上夾棍,坐老虎凳,十八般刑具讓你一一嚐過,疼得人骨肉分家。那些畜牲!逼得人瀝血拉幫,買槍購人,碰上就乾。咱們不是強盜,咱們是拿血汗換命的人,要論王法大夥論,不論咱們就不論,它將軍帥爺是螃蟹,就怪不得咱們亡命?!咱們得還他一個公平。” 那時自己似乎還不懂得那麼多,只懂得六合幫裡一夥人講義氣,個個全跟窩裡人扒得心亮得肺,一趟鹽走下來,不論誰賺誰賠,一律公攤。六合幫領腿子的羅老大是個豪強漢子,水陸兩路黑道上的人物全攀得上,鹽車常走蘆葦蕩,這條荒路是萬家樓萬家人的地面,萬家算是百里侯,那時萬世保弟兄還嫩,由他們的老人萬金標主事,連槍帶銃三百多條,不論是明是暗,若想拉槍過盪,不先跟萬家樓打聲招呼,萬金標不理鬍子點個頭,那事就行不通;萬家樓雖也虛設了一道稅卡,可是萬金標老爹不讓官裡那些蝦兵蟹將下來,私鹽幫過境,萬家向不留難,年終報稅,由萬家墊上。這對六合幫來講,不單算是人情,簡直算是活命之恩。

蘆葦蕩是一片浩浩的蒼白的海,關八爺望著它,兩眼不由淒淒的濕了——十年前,勇悍的六合幫就是在這裡覆沒了的。可不也正是這種天候,凝結的灰雲更低些,直能落到人眼眉上。大早冒著霜寒出得羊角鎮,直至黃昏還沒望見萬家樓,一路廿輛鹽車在羅老大招呼下暫靠在盪南的七棵柳樹下面,大夥兒打開後盤子取出大蔥跟烙餅來,就著茶壺裡的溫茶用晚飯——羅老大特別吩咐過,在萬家樓落宿,不准酗酒。 “那彭老漢,你跟關東山倆個把尖子嘴子留下,進萬家樓拜拜萬老爺子去,六合幫晚輩,合計人頭廿七,今晚宿在萬家樓圩後莊,明早太陽不出拔腿子上路!老爺子倘有什麼吩咐,咱們照辦!”兩人剛拾住話上路,忽然在疾風裡聽見遠處卷來一聲奇異的馬嘶聲。瘦小的彭老漢真夠機伶,掖了掖襖兒,滾身倒下去,單耳緊貼在地上行他的伏地聽音。自己兀自呆站著,估量離鹽車靠腿的七棵柳樹不過半里路,朝南不過二里就是萬家樓,因為雲霧低迷,兩眼也跟著昏黯了,呆立了一剎,似乎除了蘆葦梢上一片風濤,就再難聽見什麼動靜了。初走道兒究竟是初走道兒,可不是?當時還自寬自慰的想著,難道縣里的緝私隊那七八匹馬隊,也敢一路踩著六合幫,到萬家地面上抄鹽麼? !甭說萬家樓出面管事了,單就這廿輛鹽車,廿來條亡命的漢子,一班馬隊怕也扳不動它。 “橫下身聽聽罷,兄弟。”彭老漢咬著牙關說:“今夜晚,看光景有一場惡火好打!”

“您聽見什麼了?!”自己還在呆站著,吃彭老漢扯腿一拽就滾進一道淺溝去。說快可就有那麼快法兒,倆人剛臥到一處,風裡就卷過一陣密鼓樣的馬蹄聲,緊接著,這裡那裡,分不清方向,都滾動著急馳的馬隊的影子,到處都揚起一片梟嚎般的殺喊,砰砰的馬槍,砰砰的短嘴子,此起彼落的交響著,直至對方的連子(鹽梟暗語,指連發的馬提斯手提機關槍。)張嘴,這才弄清楚來的不是小股土貨,(鹽梟暗語,指地方緝私隊。)而是北地開來的緝私營大隊。咬牙罷,捶土罷,空著兩手的人遇上那種辰光,幹有滿身的勁也使不出了,可一想到自家窩裡廿來個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想到義重如山的羅老大,逼上樑山的趙安吉……那一張張刻在油盞光霧裡鎖眉的臉,想到他們傍著鹽車倉促發彈,和即將到臨的揮動厚背馬刀所行的屠殺,自覺全身的血全湧注進兩眼。 “我們回去,要死就死在一堆,要葬就葬在一坑里!”可是自家的頸子叫彭老漢死攀住了。 “你瘋了,老弟。要是講義氣,咱們就該奔進萬家樓,跪著請萬老爺子出面,不然,多死咱們兩個也無濟於事,咱們走腿子的也許自覺命貴?實在在北洋帥爺眼裡,還不及幾隻螞蟻……”

兩人順著溝壕,一路奔進萬家樓,萬家樓有八班吹鼓手在街心吹打著,滿街全是穿孝服的人;兩人永沒能見萬老爺子的面,只能用頭撞響萬老爺子躺的那口四合頭黑漆棺材了。槍聲還在蘆葦蕩那邊響著,但萬家合族的哭聲更響,萬老爺子死後停靈已滿,恰巧擇定在那夜出南門落葬。既見不著萬老爺子了,就抱著年輕的萬世保求援罷,萬世保哭得頓足搥胸,變成了傻子,還是萬世業說了:“六合幫羅老大,算是萬家的一位朋友,照說他若在萬家地面上出事,咱們是不該袖手!可您兩位遇得不巧,先父今夜出殯,業已起了靈,為人子的怎能把先父靈柩扔在街頭上?帶著槍隊去伸手管事去?!……老實說,緝私營方面怕是早就算好了的,要揀這個機會把六合幫吞掉,咱們圩子裡,送殯的前列業已下去十來里了,即算我能

把槍隊集攏來,羅老大那邊……怕也早就完了。 ”“認命罷,老大! ”早年曾那般傷泣過。“認命罷,老大! ”如今眼望著漫野的蘆花隨風飛舞著,歷歷往事仍在人幻覺中閃動著,即使萬家樓救不得羅老大和六合幫的一夥兄弟,自家跟彭老漢仍然向萬世保弟兄求得兩匹馬,兩支他們弟兄親佩的廿響快機匣槍,趕夜奔回七棵柳樹去,可惜一切都成過去了。一路鹽車仍停靠在路邊上,黑裡的馬屍人屍不知多少,只覺常絆著馬蹄。天亮後才看得清那幅淒慘的景象,永生永世刻在人心上。從現場的跡象來揣摸,緝私營的馬隊總在百匹以上,分東西兩路,繞過蘆葦蕩西邊,設伏在大片密不見人的蘆叢裡,故而六合幫的鹽車打羊角鎮一路放下來,在路上不曾發現一隻蹄印。這著棋走得又狠又辣,一來是揀著萬金標老爺子山殯,斷了羅老大的依靠二來是揀著靠近萬家樓附近動手,攻其無備。饒是這樣,六合幫廿來條漢子也死得夠壯的了,那些鹽車的鹽簍,全釘著蜂窩般的彈痕,有些地方還留著馬刀砍劈的裂縫,七縱八橫的刀痕下,迸灑出白晶晶的鹽粒來;有八具手腳步不全,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屍首,有一些至死還緊握著發盡了火的空槍,羅老大倒在官道正中,他的屍首壓在一個馬兵的屍首身上,脊背上有三個並排的彈洞,血殷紅了他的藍布大襖。他的皮柄攮子連柄都沒入在那個馬兵的胸脯裡,而那馬兵的一隻腳還勾住馬蹬,那匹中彈的馬倒在兩人旁邊,直至天亮時肚皮還在抽動著沒有斷氣。鹽車後的蘆葦邊,一併排躺著三個馬兵,全叫窩裡人替他們開了膛,五臟六腑摘在一邊,血窟窿裡塞滿了白鹽,大都染成紫紅色了。估量著開膛上肉稅的事是趙安吉幹的,趙安吉的屍首就半跪在大灘腑臟旁邊,右手還握著凝血的尖子,他是被厚背馬刀劈中天庭蓋死了的,那柄馬刀劈得太重,不但把趙安吉的頭顱劈成兩半,各自倒垂在兩肩上,而且還深嵌進他的胸脯。刀劈趙安吉的那人松刀後死的更慘,馬匹急奔過枯柳時,一支橫著的斷木撞進他的心口,從他脊蓋上透出血糊糊的木梢,那人的一顆心叫硬撞出來,整掛在木梢上面。較遠處屍首更多,有十多具馬兵的屍首全傷在腦袋上,彭老漢猜想這全是羅老大干的,黑夜裡蹲身潑火,只能從微黑朦朧的天光裡瞧見馬背上晃動的人頭,羅老大那手匣槍,原就是指哪打哪兒的。關八爺在麥騾背上搖搖頭,無聲的長吁了一口氣,一剎的幻象又飄遠了,飄進心底下那一團黑裡去了。自打六合幫覆被起始,這十年,自家單行獨闖,在江湖路道上,又已經經歷

了多少滄桑? !誰料到十多年後的今天,自家又重新拉起六合幫?又重新走過萬家樓這條多事的荒路?十六輛響鹽跟著騾蹄印兒朝前推,其中只有向老三是六合幫的老人。其餘十五位掌腿的,原都是單打單的夜貓子,(鹽梟慣語,意指獨推鹽車,晝伏夜行。)雖憑道路熟悉,能躲得過官設的稅卡,卻又躲不過六親不認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其中的石二矮子早年也入過淮幫,淮幫雖也集過百輛鹽車,硬打硬上的搶過盤卡,但在官家壩碰上緝私營,一場惡火打得兩敗俱傷,那趟鹽沒運至地頭,淮幫也就星散了。 “噯,我說向三哥,”石二矮子那張嘴有些兒閒不得,推過一段路,又找些話來聊開了:“當年我在淮幫的時刻,只聽講六合幫有個雙槍羅老大,可沒聽說起這位關八爺呀?!沒見著八爺之前,我總以為他至少四十來歲,如今看樣子至多卅二三歲罷了,就算他八爺在北道上闖得開,我看他也是勇則有餘,謀則不足。”“矮鬼你可甭門縫看人!”大狗熊沒容向老三答話就插上了嘴:“人在江湖上混事,全憑著膽識、骨氣、仁義,人家八爺雖說年事輕,人家可是有過大經歷,見過大場面,幹過大事情的好漢子,像你們全都望五十的人,除了推鹽車,喝爛酒,賭小錢,拚鬼孫,還有啥事好提的?!”

“我早跟你說過,八爺他不是尋常人物。”向老三這才開口說:“不錯,論資歷,就是我姓向的也比八爺多跑幾年道兒。當年我在六合幫掌一把腿子,關八爺不過是個拉縴的。六合幫在這片野蘆蕩遭殲,在場的一共只活出四個人,我是左脅中槍,退進蘆叢撿得一條命,陸家溝的陸小菩薩被活拘回城裡去,經商會聯名,花錢保出來的。還有兩個沒那麼運氣,叫當土匪辦掉了,滴血的腦袋吊在高竿上。行刑那天,居然有人劫法場,那人就是關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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