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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水戰破敵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279 2018-03-19
到了江堤上,果然發現情勢大變。剛才還井然有序地連結在江邊的一個個水寨,有一部分已經分拆成一組一組的戰船群。正由那些四百料、二百五十料和一百料的大中型主戰船率領著,扯起風帆,陸續駛離江岸。而在更遠的地方,那煙波浩渺的江面上,正捲起陣陣濃煙,傳來了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和隱約可聞的喊殺聲。黃宗羲剛才本來已經來到木城門口,卻被張岱攔了下來,以致一直未曾正式報到,因此眼下不免心忙意亂。他顧不上再看,甚至也顧不上黃安正牽著馬,在旁邊守候著,管自三步並作兩步,迅速向木城的門口奔去。 木城的周圍照例架設著成排的鹿角,只留著一條狹窄的通道。當黃宗羲氣喘吁籲地奔近由木柵搭成的轅門時,發現那里站著一群頂盔貫甲、手執刀槍的士兵。看見有人到來,那些士兵就現出警覺的神情,並且舉起刀槍橫著一攔,把他攔住了。

“什麼人?要幹什麼?”一個小校模樣的發出詢問,懷疑地打量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本官是、是餘姚軍的,奉、奉命前來觀戰。有文、文書在此!”黃宗羲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從懷裡掏出文書,遞了過去。 誰知,那個小校連接也不接,只搖搖頭,說:“上頭有令,開戰之後,若無許可,便不得再放人出入!” 黃宗羲一聽,不由得急了,大聲說:“不是讓我來觀戰麼?怎麼不許進去?不進去怎麼觀戰?” 那小校面無表情地:“大老爺要來觀戰,就該早來才是。到這會兒才來,上頭有令,可怪不得小軍。” 這話自然在理。加上黃宗羲本來就自知有錯,因此一時間倒被弄得啞口無言。這當兒,只聽江面上的戰鼓聲和喊殺聲越發高昂起來。那怒濤似的聲響顯示著戰鬥已經進入了緊張激烈的當口。這使黃宗羲愈加心急火燎,不由得暗暗埋怨張岱,不該把自己平白耽誤了許久。因此,雖然憑著急促的腳步聲,知道張岱也來到了身後,但是他卻賭氣地不回過頭去。

“既是如此,”停了停,黃宗羲只好又要求說,“那麼可否派人禀報上頭,就說下官因他事所阻,來遲了,請他放我進去?” 那小校搖搖頭:“他們都到木城上去了,眼下找不到。” 看對方毫無通融的餘地,黃宗羲不由得洩了氣。他正想轉過身去,就听見驀地響起一聲怒叫:“胡說!什麼找不到?”接著,張岱一下子擠到前面來。只見一向快活隨和的這位公子哥兒倒豎起疏朗的眉毛,圓瞪著的眼睛閃射出駭人的光芒,一張小臉憋成深紫,嘴唇上的兩撇小鬍子也翹了起來。 “什麼找不到?”他又大叫一聲,“告訴你們這些狗才!本老爺可是監國爺派來觀戰的!監國爺,知道麼?便是張閣老見了我也要優禮三分!你們敢不讓我進去?不讓我進去就砍了你們的狗頭!”

說完,他就回頭向黃宗羲說聲:“我們走!”然後就噔噔噔地朝著那些明晃晃的刀槍直走過去。 那幾個兵沒料到這個官兒發起脾氣來會如此厲害,加上又聽說是監國爺派來的欽差,一時間倒被嚇住了,看見張岱的身體已經直捱過來,只好連忙收回刀槍,乖乖地讓開一條路,放他們進入木城。 黃宗羲這才鬆了一口氣。急切間,他也來不及再對張岱說什麼,只慌忙地沿著木梯,向牆頭上趕去。 木城的牆頭上,已經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其中有張國維和他的幕僚們,也有各路義軍的觀戰代表。他們全都把臉朝著喊殺連天的江面,在凝神觀戰。張岱剛才雖然在把門的士兵面前大耍威風,但對於遲到的過失想必也是有點心虛膽怯。黃宗羲就更是如此。因此兩人不敢再聲張,趕快在女牆邊上找了個空當,安頓下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黃宗羲才完全看清楚江面上的戰鬥情景。 原來,這場水戰的規模果然不小,極目望去,只見從南到北的一二十里江面上,東一堆西一群的散落著各種大小戰船。驟眼一瞧,它們像是莫名其妙地擠聚在一起,但是仔細辨認,就可以發現其實正進行著激烈的搏鬥。因為無數帶著火頭的飛箭正在船與船之間流星急雨般地穿梭著,有些船隻已經在著火,滾滾黑煙正從船篷和帆檣間冒湧出來。至於另一些船則分明在互相猛力碰撞著,以致整個船身,連帶船帆一道,都在劇烈地左右搖晃。而當船上的將士們發出怒雷似的吶喊,更加奮力地射出帶火和不帶火的利箭,更加狂亂地揮舞起手中的鐮鉤、撩鉤和刀槍時,陽光下就不時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由於在轅門受阻的心神還未平復,有好一陣子,黃宗羲只是茫然地眺望著,只覺得木城上的風很大,刮得近旁的旗幟呼啦啦地直響。而江面上則亂紛紛的一片,既鬧不明白戰鬥是怎樣開始的,也鬧不明白如今進行到怎樣的地步?眼前的戰況到底是對敵人有利,還是對己方有利?甚至連哪隻船是敵軍,哪隻船是自己人,他都有點鬧不清楚。於是,他極力收斂心神,試著去辨認船上的旗幟。漸漸地,他才開始看明白:在那一個個犬牙交錯般扭結在一起的戰團當中,有的是自己一方的船正在圍攻清軍,有的則是自己一方的船在受到敵人的圍攻。不過,由於雙方正在相持中,而且場面相當混亂,因此一時還分不出明顯的勝負。在站到女牆邊上來這小半天裡,黃宗羲只看見,一隻清軍的戰船在焚燒中迅速下沉,船上的清兵停止了戰鬥,紛紛跳水逃命。但是沒容他們遊出多遠,就被乘著快船趕過來的明軍刀砍槍刺,盡數結果了性命……

“啊,打中了!又打中了!”一聲沉悶的轟隆過後,站在女牆邊上觀戰的人們當中,好幾個興奮的聲音驀地大叫起來。 黃宗羲連忙尋找著。果然,在正面不遠的江面上,一艘插著清軍旗幟的大型戰船,彷彿被狠狠咬了一口似的,劇烈地顫抖著。隨後,那張本來傲慢地高掛著的巨大船帆,就連同折斷的桅杆一道,慢慢倒掛下來。接著整艘船也因為失去了控制,橫著擺在水中,再也動彈不得。與此同時,船上的清兵變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作一團…… “快揍牠呀!快點衝上去,狠狠地揍它娘呀!”先前那幾個聲音又一次響起。 “對,快衝上去!”“殺死他們!這可是機會!”“可別讓他們跑了!”更多的聲音哄然附和。 大江中的明軍戰船,自然未必能聽到這種呼喊,不過,卻確實立即巧妙地轉動著船帆,憑藉風力迅速地趕了過來。他們顯然都很有經驗,並不立即衝近前去,只是遠遠地圍著,放箭的放箭,投擲火磚和煙球的投擲火磚和煙球,一時間,把清軍的那艘船攪得毒煙迷漫,四面火起。結果很快地,船上那些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的清兵,就落得與前面那些同伴一樣的下場……

“嗯,看來王之仁的水師還真有點能耐,與去年八月由我們打頭陣那一仗相比,他們可是乾淨利落多了!”遠遠看著水師的將士們像砍瓜切菜似的圍殲敵人,黃宗羲感到既解恨又興奮。說實在話,剛才他在張岱面前痛責魯王政權的種種弊端,固然都是這些日子來,他經過反复思考所得出的痛切之論。但是其實他也知道,在大敵當前,圖存成為壓倒一切的目標的情勢下,要把那些改革一下子全都付諸實行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起碼,魯王政權不該滿足於偏安浙東一隅,更不該一味偏袒縱容方國安、王之仁這些擁兵自重、各懷私利的武人,使地方民軍陷入糧盡餉絕的困境。本來,光靠區區浙東兩府,無疑難以養活擁有十萬之眾的大軍,但是只要下決心打出去,把地盤擴展到錢塘江北,乃至更廣大的地區,糧餉就會容易籌措得多。然而,魯王政權建立已經將近一年,方國安、王之仁這些平日把牛皮吹得頂響的正規軍,卻老是把進攻的矛頭對準有重兵把守的杭州城,而全不考慮從海寧、海鹽這些清軍防守薄弱的地段出擊,很明顯是意在保存實力,根本不打算真正有所作為。在這種情況下,魯王和張國維仍舊一門心思把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確實使黃宗羲感到死也不能理解。剛才,他心急火燎要進來觀戰,無非是因為使命在身;至於對這場戰鬥本身,可以說並無多少熱情和興趣。然而,眼前的事實卻出乎他的意外,因為看起來,王之仁這支水師不僅訓練有素,而且頗有戰鬥力。 “嗯,在利之所在的事情上,王之仁不用說總是同方國安一個鼻孔出氣。不過他為人心術還算端正,不像姓方的那樣奸惡。所以……”他心神激盪地緊盯著向敵人作最後衝殺的明軍戰船,機械地、不安地想。

“啊,又來船了!又來船了!好多的船!”站在旁邊的張岱忽然吃驚地叫起來。 黃宗羲錯愕了一下,順著他的指點望去,果然發現在上游的方向,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大群戰船,少說也有五六十艘,正張著風帆,浩浩蕩盪地向這邊駛來。只是距離尚遠,一時卻分不出到底是敵人還是自己人。 不過,站在木城上觀戰的人們已經緊張地議論起來: “從上游來的——莫非是方荊國的船?” “我瞧不像!七條沙那一線也很吃緊,方荊國哪里分得出兵來兼顧下游!” “弟聽說,前些日子張存仁一直在杭州城郊強拆民房,收取木料,說是要打造戰船。鬧得雞飛狗走,民怨沸騰。莫非就是造出了這些船?” “不錯,這事弟也聽說了。若是如此,那麼看來這才是韃子的主力精兵!卻候到此時方才出動。哎,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呢!”

“先別著慌,瞧清楚到底是誰家的船再說……” 聽著這些議論,黃宗羲的心情不由得再度緊張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批烏雲似的猛撲過來的戰船,同時,聽見江面上驀地響起一陣鼓譟。他轉眼一望,發現原來扭作一團、正在苦苦廝殺的那些戰船,不知為什麼中斷了惡鬥,接二連三地分散開來。那些清軍的戰船,不管是正在圍攻明軍的,還是被明軍的戰船圍攻的,都紛紛退出戰團,向新出現的那批戰船靠攏。而在這一合一分之間,那批新出現的戰船已經衝進了戰場,接著,無數利箭就像飛舞的蝗蟲一般,向著明軍的戰船傾瀉過去,其中,還夾雜著隆隆的砲火,滾滾的毒煙…… “啊,果然是韃子的戰船!”黃宗羲吃驚地想。現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不僅那些船的桅杆上分明地飄揚著清軍的旗幟,而且一艘艘船的船身上,都刷著閃亮的桐油和彩漆,顯見是才下水不久的新戰船。

“嗯,我們、我們能打得過他們麼?”張岱憂心忡忡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黃宗羲沒有吱聲。說實在話,雖然他對魯王政權的現狀十分不滿,對整個戰局也頗為悲觀,但是如果說到任憑局面就這樣垮下去,又是他所不願意的。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正在迅速展開的新戰鬥,看著在敵人生力軍的兇猛進攻下,明軍的水師顯得手忙腳亂,窮於招架,心中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手心裡也緊張得捏出一把汗來。 “哎,一定要頂住!無論如何也要頂住!不能垮下來!一定不能垮下來!”他在心中大聲呼喊,同時聽見周圍的那些觀戰者也在發出陣陣驚呼和狂叫。 然而,沒有用。看來由清一色的新戰船組成的這支清軍的生力軍確實厲害。在短暫的相持中,明軍的那些戰船根本無法靠近對手,更阻擋不住對手的進攻。相反還不斷地中箭起火,或者被對方撞沉。幸虧明軍的那些船沒有集中在一起,而是分散地同敵人用弓箭對射,因此並沒有受到火勢的牽連,而且被撞沉也就是那麼一兩隻小船。不過儘管如此,那強弱之勢也變得很明顯。又相持了一陣,只見明軍的戰船終於抵敵不住,紛紛掉轉船頭,向下游逃去……

“糟糕!人家是新船,我們可是些舊船,怎麼跑得過人家!”張岱在旁邊又次一驚叫起來。可是,黃宗羲已經沒有心思搭腔了。他只覺得心中的某個東西一下子破裂開來,渾身也頓時變得鬆軟無力。他絕望而又痛苦地閉上眼睛,轉過身,在女牆邊上一下子蹲了下去。不過,也許是由於江面上的慘敗是那樣地令人揪心,木城上的絕大多數人、包括張岱都仍然被強烈地吸引著,以致誰都沒有發現黃宗羲的舉動,因此也沒有人來過問他。 這樣過了好一陣,張岱忽然“太衝!太衝”地叫起來,隨即又彎腰湊近他,吃驚地問:“咦,太衝,你怎麼了?”大約看見黃宗羲搖搖頭,他就興奮地催促說:“哎,起來,快起來!好戲!有好戲看了!” 黃宗羲起初還沉浸在絕望的思緒裡,對於朋友的大喊大叫頗為厭煩。然而,他的心中驀地一動:“什麼?有好戲看?”於是連忙一聳身站起來,睜大眼睛向江面上望去,頓時,被眼前意想不到的奇蹟嚇了一跳,不由得呆住了。 原來,就在這小半天工夫,江面上竟然又出現了大批戰船——那一望而知是明軍的戰船。它們彷彿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清軍那批新戰船的背後。而原先向下游敗退那些明軍戰船,似乎也迴轉身來,重新截住清軍的戰船,展開廝殺。從最新出現的那批明軍戰船的情形來看,這些船的兩旁,顯然全都蒙著厚厚的牛皮,那樣子就像一個個大口袋。黃宗羲知道,這種裝備,能夠有效地抵禦火器的攻擊,但是對自身發射火器也有妨礙。事實上,這批戰船看來也並不准備憑藉火器進攻,只見它們一艘艘扯滿了帆,正乘著強勁的東南風,向敵船直衝過去。而那批敵船,本來是正在追擊敗退的明軍戰船的,這會兒大約沒有料到那些手下敗將還會回身再戰,已經停頓下來,並且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就趁著這一猶豫的工夫,從後面跟進的這批蒙著牛皮的明軍戰船,已經有如迅雷閃電一般猛撲過去,轉眼之間就逼到敵船跟前! 接下來的戰鬥,可就確實乾脆利落。只見明軍的生力戰船憑藉船身的巨大和風力的強勁,開始在敵船堆中橫衝直撞。它們一艘艘都有牛皮保護,敵人的火器根本攻不到它們身上。相反,它們卻把敵船撞沉了一艘又一艘。一時間,江面上漂滿了翻側的船體,散了架的船帆,以及落水的清兵…… 看見這種情形,觀戰的人們不由得熱烈地歡呼起來。黃宗羲更是大大鬆了一口氣,並且隱約感到,一種新的心情和想法正在胸膈間生長起來。他回頭看看張岱,發現老朋友也在轉頭看他,眼睛里分明閃爍著揶揄的意味。這意味使黃宗羲想起了剛才那一下失態,於是不由得臉紅了。 “哼,韃子以為新船可恃,其實新船未經江水泡發,最易散架進水。哪裡比得舊船禁撞!”尷尬中,旁邊傳來了這麼一句。 這倒提醒了他,於是連忙接過話茬儿,搭訕地問:“哎,宗子兄,你說,新船果然不比舊船禁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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