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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穴鬥之憂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549 2018-03-19
正當余懷等人間關南下的途中,浙東地區的戰局也呈現出越演越烈的勢頭。 事情要追溯到去年十一月,自從魯王在蕭山縣的官山腳下築壇拜將,晉封鎮東侯方國安為荊國公,並授予節制各營兵馬的全權之後,一時士氣大振,朝野上下紛紛摩拳擦掌,建議乘勢揮兵渡江,一舉攻下杭州。方國安本人更是躍躍欲試,打算有一番作為。因此到了十二月,當營中來了四個投誠的儒生,表示願意給他們帶路,從杭州城後西湖山中的小路實施偷襲時,方國安就大為高興,深信不疑,立即率領主力精兵出發。誰知,在五云山的白塔嶺下中了清軍的埋伏,被一舉殲滅了三千餘人,還有五百多名將士成了俘虜,可謂損失慘重。接著,清朝的浙江總督張存仁抓住戰機,乘勝出擊,又一舉攻下了於潛和昌化二城,殺死了方國安的侄兒、副總兵官方元章和都督張起芬,使魯王政權再也無法從西側對杭州構成威脅。經此一戰,方國安元氣大傷,只得踞守位於錢塘江心的七條沙一線,不敢再採取大的行動。

南線的戰事陷於僵持狀態,北東兩線卻又燃起了戰火。首先是春節過後,一度潰不成軍的長興伯吳日生與總兵官周瑞又在太湖重整旗鼓。接著另一位總兵官茹文略也轉戰麻湖,最後由於援兵不繼,才力盡身死。到了二月中,又有錦衣衛指揮使徐啟睿率師渡江,與清兵展開激戰,在重創敵人後失手被擒,壯烈捐軀。當然,這些戰鬥的規模都不大,原因是方國安在南線慘敗的消息傳開後,不少明軍將領懾於清兵的狡悍善戰,一下子又變得畏葸膽怯起來,不敢再輕易出動。張存仁發現了這種情形,乾脆不等博洛的援軍抵達,便在西岸大事打造戰船,操練水軍,擺出一副反守為攻、隨時都會揮師渡江的架勢。於是惶恐不安的空氣,便日甚一日地在明軍的營地中瀰漫開來…… 面對這種頹勢,為了重振士氣,督師張國維徵得魯監國的同意,召集已經晉封為興國公的王之仁,還有駐守小尾的義興伯鄭遵謙緊急商議,決定出動主力水師大舉攻擊,務求重創敵軍,狠狠地打擊一下張存仁的囂張氣焰。為了使將士們明白敵人其實並不可怕,張國維還一面嚴飭各路兵馬堅守陣地,防備敵人突襲;一面則讓他們派出代表,齊集西興渡口觀戰,親眼看一看王、鄭二人怎樣聯手破敵。

現在,來自各路兵馬的代表按照總督行轅的秘密知會,已經先後抵達西興渡口。而魯王也派出職方主事張岱作為朝廷的代表,前來觀戰。說起張岱,自從崇禎十五年秋天,因參加鄉試前往南京,與復社社友們有過一段頗為快活的交往,還替他們出面,向阮大鋮借演新劇《燕子箋》之後,就回到紹興家中,沒再出門。不過,眼下他卻成了深受魯監國信賴的一位紅人。這不僅由於他家是紹興城的高門望族,更因為他的已故父親張汝霖曾在山東擔任魯王府的長史,雙方交誼深密,所以這一次魯王在紹興監國,對他們家就特別垂注和優禮,不惜降貴紆尊,親臨張府飲宴敘舊,還給尚未有功名的張岱封了個正六品官,可謂恩遇隆渥。不過,倒是張岱本人對此並不怎麼看重,更沒有得意之色,待人接物,依舊是那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派頭。去年九月,他甚至一度辭去官職,到剡溪山中去隱居。直到不久前,魯王委託方國安一再去信敦促,他不得已才又重新回到朝中任職。這一次,因為魯王也很想了解前線的真實戰況和結果,覺得張岱最為忠實可靠,所以便特地派他前來。

鑑於眼前這一仗事關重大,張國維早在前一天,就把總督行轅臨時搬到了錢塘江邊的木城中,以便就近指揮。因此各方的代表也被安排在那裡一道觀戰。所謂木城,其實是用木樁、竹子和板塊搭成的一座臨時軍營。不過它比一般軍營要講究和堅牢。臨江的一面,矗立著一道用成排的巨型木樁築成的高牆,頂部也像普通城牆一樣,有女牆和走道,可以架設大砲,也可以登高觀察敵情。眼下,戰鬥尚未打響,因此無論是張國維和他的僚屬們,還是各方的觀戰代表,都還沒有登上牆頭,而是聚集在木城內等候。這種當口,可就使生性好動的張岱感到頗為氣悶。他眼見中軍大帳中,張國維還在一邊聽取有關敵情的各種報告,一邊作最後的佈置,忙碌得很,就悄悄地退了出來,在木城里東張西望地隨意閒走。不過,木城裡來往奔忙的人儘管很多,卻沒有一張臉孔是張岱熟悉的。結果,無聊地兜了一圈之後,他就乾脆溜出城外,信步向江邊走去。

還在進入木城之前,張岱就發現,西興渡口一帶作為王之仁水師的大本營,那規模和氣象確實不比尋常。一眼望去,高聳的桅檣,招展的旗幟,交織的纜繩,在初升的太陽下,有如展開了一片茂密的、色彩繽紛的森林。而在“森林”之下,則是猛獸似的昂然排列著的無數戰船,其中有九丈多長、一丈多寬的四百料巨型戰座船和巡座船,也有體型稍小的各種型號的戰船。此外,還有供不同需要使用的船隻,像巡沙船、哨船、浮橋船和別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船。它們都按大船居外、小船居內的方式,在江邊連接成一個接一個的陣容嚴整的水寨。再加上無數爪牙似的森然羅列的鐮鉤、撩鉤和刀槍戈矛,那架設在船頭的一尊尊鐵炮,以及船上忙碌備戰的將士,在蜿蜒一二十里的江邊上,構成了一道威嚴肅殺而又生氣勃勃的風景,顯得那樣威武,那樣雄強,那樣神秘!即便是此刻,當張岱再一次走向它時,仍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非凡氣勢所吸引,以至久久地打量著,從心底里激蕩起一股豪邁的、緊張的、悲愴的詩情。 “哦,多麼好!多麼難得!多麼與眾不同!”他搖著頭,心頭髮軟地驚嘆說。

然而不久,他就把目光收回來,並且轉過頭去。因為他聽見,從左邊的遠處,傳來了一陣迅疾的馬蹄聲——那是兩乘人馬,正沿著江灘並轡而來。起初,由於距離得遠,張岱只從一起一伏的烏紗帽和圓領袍,判斷出其中一人是個官員。片刻之後,那兩乘人馬來得近了,於是他又依稀覺得,那官員看上去有點眼熟。 “嗯,那是誰呢?”他疑惑地想,緊盯著愈來愈近的人馬,末了,心中驀然一動,脫口大叫起來: “哎,太衝!” 來人果然就是黃宗羲。不過,大約他一心只顧著趕路,並沒有聽見。直到張岱連叫了兩聲,他才疑惑地朝這邊打量一下,隨即用了一個匆忙的動作,使勁把馬勒停下來。 “宗子兄,你怎麼在這裡?”他一邊駕馭著還在打轉的馬,一邊睜大眼睛,驚訝地問。

“怎麼在這裡?那麼兄又怎麼在這裡?”張岱笑著大聲反問。由於意外地遇到了熟人,而且還是氣味相同的朋友,他不禁大為高興。 “弟是奉命前來觀戰……” “那麼,難道只許兄奉命前來觀戰,就不許弟也奉命來觀戰麼?” “啊,原來兄也是……”黃宗羲一邊說,一邊跳下馬來,“可是,不是說在木城裡觀戰麼?怎麼兄……” 張岱揮一揮手:“早著哩!還不定何時才開仗。故此弟便出來走走。” “那麼兄已報過名了?” “報過了。還見了張閣老。不過他們眼下忙得很!” “可弟還不曾報到呢!”黃宗羲說著,就想轉身上馬。 張岱卻攔住他:“急什麼!還有好些人沒到呢!況且裡面亂得很,進去也沒人管你。還不如在這兒先歇口氣,看看風景——你瞧,王之仁手下的這些戰船,這些水寨,確實是強兵勁卒,非尋常可比!”

黃宗羲瞧了水寨一眼,“不成,弟還是先去報到!”說著,轉過身去。 張岱眨眨眼睛,感到有點惋惜。忽然,他心念一轉,連忙又說:“可是,方密之近日有信來,莫非兄也不想知道麼?” 這一問果然奏效。黃宗羲怔了一下,把已經踩上馬蹬的腳又放下來,疑惑地問:“兄說什麼?方密之有信來?” 張岱點點頭:“這信已來了好些天,其中,還問到兄……” “啊,那麼信呢?” “弟不知道兄也要來,故此不曾帶在身上。” “那——密之如今怎樣了?他在信中怎麼說?”這麼追問了之後,看見張岱挨延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黃宗羲就把韁繩往馬背上一拋,回頭叫:“黃安,看著馬!”然後跟著張岱,一邊向前走,一邊問:“嗯,密之到底怎麼說?”

他們的共同朋友方以智,是前年八月,因為弘光朝廷要追究他在農民軍攻陷北京時的所謂失節行為,而倉皇出逃的。從那以後,他就同朋友們失去聯絡,變得音訊全無。雖然大家十分掛念他,卻苦於不知道他的行踪,連打聽的辦法也沒有。因此,現在忽然聽說他有信寄給張岱,黃宗羲自然大感關切,以至連上木城去投名報到也暫時顧不上了。張岱自然很知道這一點,因此,為著讓對方多陪自己一會兒,他就故意向堤內走去,直到快要走到斜坡的底下,他才站住腳,神秘地說: “嗯,兄知道麼?方密之眼下已經到了粵東,正在南海縣衙中依人為活呢!” 黃宗羲錯愕了一下:“什麼?密之到了粵東?” “哎,兄聽我說啊!”張岱做了個安撫的手勢,“密之在信中說,他自前年逃出留都後,先是來到浙南,在天台、雁蕩山中住了一陣,隨後轉入福建,在太姥山下還遇到了同是避禍逃亡的陳百史,盤桓數日,又獨自從福寧南下,冬天抵達廣州。本想從此隱姓埋名,不料一日,在書肆中被一位姓姚的年友撞見認出。那年友正做著南海縣令,便把密之接回衙中居住,待他甚是優禮。如今密之算是在那里安頓下來了!”

停了停,看見黃宗羲睜大眼睛,張著嘴巴,聽得發呆,張岱又微微一笑,補充說:“密之在信中還說,他的案子已得唐王頒旨昭雪,並且官復原職了哩!” “啊,”黃宗羲這才一下子回過神來,忙問,“那麼,密之可是打算赴任?” 張岱搖搖頭:“許多人都這等勸他,唯是方密之說,他全無此想——哎,也多虧他不去。要不,如今福建與我們浙東鬧成這個樣子,將來各為其主,彼此還不知怎樣相見呢!” 他這樣說,是因為去年十月,福建唐王的隆武政權派兵科給事中劉中藻攜帶詔書來到浙東,要求魯王政權歸入他們的統轄之下,結果遭到冷淡的接待,最後更被斷然拒絕,致使雙方的關係更加惡化。雖然在張國維等大臣的再三勸說下,魯王於去年十二月勉強派都察院僉都御史柯夏卿、御史曹惟才為使節,帶著書信到福建去談判,得到隆武帝允許浙東保持現有政體不變,以及將來傳位給魯王的許諾,敵對情緒算是有所化解。但是在浙東政權內部,意見分歧仍舊很大。浙、閩雙方的關係也仍舊十分冷淡,始終存在著重新惡化的危機。如果方以智當真投奔福建,去為隆武政權效力,說不定真有可能同浙東這邊的朋友們反目成仇。

不過,黃宗羲眼下卻顯然沒有心思探討這個問題,“那麼,還有嗎?”他問,並且做出轉身要走的樣子。 “哦,自然還有!”張岱趕緊說。由於沒想到拿出方以智這樣的寶貝,也仍舊留不住對方,他不禁有點著忙,於是隨口又說:“嗯,兄以為、兄以為我們同福建鬧成這個樣子,是應該呢,還是不該?” 這一問,在張岱而言,無非是胡亂找個話題把對方絆住。但是,黃宗羲的神情卻一下子變了,腳步也停了下來。不過,他也沒有立即說話,沉思了片刻之後,才抬起頭來,緊盯著張岱,反問:“那麼,兄以為是應該還是不該?” “這個……這個……”由於沒有準備,張岱變得支吾起來。 黃宗羲哼了一聲,冷冷地說:“大敵當前,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此中道理,雖愚者亦能省知。何況國事敗壞到這種地步,浙、閩兩地仍舊不思聯手對敵,卻為名分爭鬥不休,弄到勢成水火,彼此像防賊似的防著,你說說看,這到底算什麼?” “那麼……” “哎,且聽弟說!”黃宗羲急切地揮了一下手,與此同時,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明亮,口氣也更加堅定,“當此神州陸沉,社稷丘墟之時,天下萬民所矚望於我浙、閩者,是聯袂同仇,儘速把韃子打回關外去,拯天下於亡喪,解百姓於倒懸。此外萬事,俱屬其次!如若不然,那麼試問,莫非一人之名分,較之天下之興亡,萬民之死活,還更要緊麼?啊?還有——我朝三百年基業,之所以敗亡至於如此,實在於君權太重,臣責不明;專任武將,輕棄文臣;科舉取士,堵塞賢路;立法為一姓,而不為天下;以學校為養士之所,而不以之為育才之所。此數大端者,俱為取禍之根源,亡國之淵藪,而亟須改弦易轍,棄舊圖新者。唯是我浙東立朝至於今,不唯不以崇禎、弘光為鑑,反而盲人瞎馬,一仍舊例,不作一絲一毫之改革。試問這中興之業,尚有何望?退一萬步而言,縱使僥倖得成,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百姓又有何安樂可享?我輩又有何盛世可期?” 這麼咬牙切齒地說出心中的積憤之後,黃宗羲就雙手叉著腰,氣哼哼地在江堤下走來走去。他沒有看張岱,但是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看來當真把上木城去報到的事忘記了。 張岱卻聽得目瞪口呆。說實在話,直到剛才為止,他支支吾吾地同黃宗羲敷衍,目的也還只是逗對方說下去,以消磨時光,卻沒想到,竟然引出對方這麼激烈的一番議論。他目不轉睛地瞅著大放厥詞的朋友,漸漸地也被激發起心中的思慮。等黃宗羲的話音一落,他就把手中握著的折扇一揮,大聲響應說: “說得痛切!故此弟觀完此戰,回去複命之後,就決意再度散發入山,從此撒手不管了!” “啊?” “老實告知兄吧!”張岱左右望了一下,發現江堤下空蕩蕩的,只有滿坡的青草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卻沒有一個人影,他就湊到黃宗羲跟前,壓低聲音說:“弟此次被方國安催得急了,不得已出山。記得是正月十一日,行到唐園嶺下的韓水店,背疽發了,只得住下將息。誰知剛一合眼,就進來一個人。你道是誰?原來是祁世培!其實他已經死了,是去年六月韃子召他去杭州投謁時,在紹興投水死的。這我當時也知道——他一坐下,就問我為何出山。我說欲輔助魯監國。他卻搖搖頭,說:'天下至此,已不可為矣!'說著就拉弟離座,說是讓弟看天象。到了階下,果然看見西南方向大星小星,墜落如雨,而且崩裂有聲。祁世培又說:'天數如此,奈何奈何!'又勸我即速還山,如若不然,哪怕再有本事,最後也只有走他那條路!說完,就飄然而去。我聽見街上的狗叫得很兇,猛然驚醒,才知道是做了一個夢!唯是那街上的狗吠依舊響個不停——嗯,兄說,怪也不怪?” 張岱繪聲繪色地說著。黃宗羲卻顯然沒有料到對方竟然還有這麼一個不祥的怪夢,而且結論比自己更加悲觀和消極,一時間反倒眨巴著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哎,還有呢!”張岱做了個手勢,正要繼續說下去,忽然,江堤上傳來了黃安焦急地呼喊: “大爺,不好了!要開仗了!要開仗了!” 兩個朋友不由得一怔,果然聽見,江堤那一邊已經響起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戰鼓聲。黃宗羲說聲“不好!”,首先猛地跳起來,向堤上奔去。張岱起初還在發呆,但隨即也回過神來,連忙用雙手提起官袍的下擺,慌裡慌張地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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