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第62章 避而不見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6740 2018-03-19
柳敬亭估計得不錯。主僕四人乘上兵船之後,果然一路順利,再沒有受到查檢。不僅如此,由於船上那些兵校都是從前明的軍隊投降過來的本地人,柳敬亭稍稍施展一下說書的本領,就立即博得他們的熱烈喝彩,並且從此纏著不放。結果一來二去,還真的從他們那裡刺探到一些機密軍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清朝鑑於江南的戰局吃緊,已經任命多羅貝勒博洛為征南大將軍,率兵南下,增援杭州,並向浙東和福建地區發動更猛烈的進攻。目前,清兵正在長江邊上大事徵集民船,準備供博洛到來使用。柳敬亭把這個情報告訴餘、沈二人後,大家都緊張起來,覺得有必要盡快通知魯王方面。不過,由於紫衣曾經說到,冒襄前一陣子就在海寧一帶逃難,目前有可能前往宜興去投奔陳貞慧,又使他們對老朋友的安危始終放心不下。加上余懷也很想探訪闊別多時的陳貞慧,徵求一下這位才略超群的兄長對時局的見解。結果三人商定:先由沈士柱和柳敬亭直接前往浙東去報信,而余懷則帶著親隨阿為繞道宜興一趟,再從那裡趕到浙東去會合。

現在,余懷主僕已經按照計劃,在常州登了岸,改乘一隻小船,向宜興進發。從丹陽往南的廣大地區,歷來都是水網交織、物產豐饒的魚米之鄉。而位於太湖和滆湖之間的宜興縣,也同樣以盛產稻米、小麥、蠶桑和各種魚蝦蟹鱉著名。要在以往,到了這種開耕的季節,河汊上必定早已秧船來往,漁歌互答;兩邊的岸上,也必定是牛鳴人叫,忙碌著無數農夫的身影。可是,自從去年七月,明朝前職方主事吳日生在吳江起義,進占太湖之後,這一帶便成了義兵和清軍反复爭奪的地盤。接連不斷的殘酷拼殺,弄得老百姓倉皇奔避,再也無法安居,或者身不由己地捲入戰事,或者紛紛四散逃亡;本來是寧靜平和的村莊,也因為一再遭到燒殺和劫掠,不少都成了廢墟。以致到如今,當余懷主僕沿著滆湖邊上一路南來,映入眼中的,只有一望無際的黃蘆和苦竹,映帶著成片成片被拋荒的田野。有時小船行上十里八里,也看不見一點人煙,只有烏黑聳立的斷壁頹垣、倒塌的橋樑,以及不時貼著船舷流過的、泡得腫脹的可怕浮屍。其中有些屍首因為被砍去了腦袋,水從腔子裡灌進去之後,就變得直立起來,於是那半截的無頭身子就露在水面上,冉冉地漂浮過來,驟然一見,簡直能把人當場嚇昏。倒是那些野鴨、白鷺一類的水鳥,渾不曉得人世的苦難與凶險,依舊呱呱地叫著,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好歹使這劫後的水鄉,增添了幾許令人心頭髮憷的生趣……

由於一直生活在南京,在此之前,余懷對於戰亂的殘酷和可怕,還沒有太多深切的感受。也就是到了這時候,他才多少有點後悔這次本非絕對必要的旅行。但已經走到半途上,退回去又不甘心,只好硬著頭皮往前闖。結果,經過了兩天一夜驚魂不定的航行,主僕二人才總算在太陽落山的時分,抵達陳貞慧的家鄉——亳村。 這是遠離宜興縣城的一個小村,緊挨在相鄰的溧陽縣邊沿。一路上,由於滿眼所見的盡是戰亂死亡的殘破的景象,余懷一直暗暗擔心著:要是陳貞慧也逃亡他鄉的話,那麼很可能就會白來一趟了。不過,進入縣城以西之後,卻發現情形漸漸有些改觀。特別是亳村一帶,憑著位置偏僻,看來反而得以躲開禍劫。雖說眼下離天黑還有好一陣子,田野上已經停止了勞作,看不見一個農夫,但土地已經犁開,秧田也一片嫩綠——開耕的景象仍舊隨處可見。而在隱現於綠樹叢中的一帶草屋和瓦房的頂上,也照樣升起了縷縷炊煙……這種情形,使余懷多少心定了一點。因此等烏篷船在村頭靠岸時,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

陳貞慧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亳村中自然無人不曉。沒有費甚麼勁,主僕二人就被熱心的村民帶領著,來到老朋友的家門前。 “嗯,自從去年四月在留都,他被馬、阮二賊陷害,關進大牢裡,我就見不到他了。後來只聽說他同黃太衝、顧子方一道逃了出來,但也沒能見著。那麼經歷了這大半年的奇禍巨變,他如今會是什麼樣子呢?從剛才那些村民的模樣看來,這一帶也沒能躲過剃髮之辱,那麼他到底有什麼打算?還有,辟疆一家是否當真投奔到了這裡?”在那個熱心的村民替他們入內通報時,余懷一邊打量著眼前建築得頗為考究的門樓,一邊多少有點不安地想。不過,他很快就停止了思索,因為門內已經傳出了急促的腳步聲。於是,他迅速轉過臉去,同時腦子裡浮現出老朋友那高大的身軀和熟悉的圓盤臉,一顆心也因為激動而急跳起來。

然而,出來迎接他的卻不是陳貞慧,而是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人。那人有著一個骨棱棱的鼻子和一雙細長眼睛。他把余懷主僕打量了一下,行著禮說:“先生遠來勞苦!有失迎迓,還望見恕——不敢請教先生高姓大名,有何貴幹?” “哦,學生姓餘,名懷,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今日特地從留都來訪他,相煩通報一聲。”余懷說著,把拜帖遞了過去。 “原來是余先生,失瞻了!”那人看了看拜帖,隨即沉吟地說,“只是我家四爺不在家中……” 余懷不由得一怔:“怎麼?定生兄不在?那、那他到哪裡去了?” “哦,先生莫急。先生遠來一趟不易,且請入內歇息、奉茶,如何?” “可是——” “請先生入內說話。”那人做出相讓的手勢。

余懷眨眨眼睛,只好停止追問,滿腹狐疑地向屋裡走去。 陳貞慧這個家,以往余懷還沒有來過,只知道老朋友的已故父親陳於庭,曾經做過明朝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是一位二品大員。因此他設想陳家也應該是高堂華屋,頗有氣派。不過此刻,余懷卻一點打量的心思都沒有,因為他這一次冒著路途上的種種危險,老遠地找到亳村來,唯一的目的就是為著同陳貞慧見上一面。不料陳貞慧卻不在家!那麼他去了哪裡呢?如果竟然見不著,豈不是白白地辛苦奔波一趟!正是這種驚疑不定,弄得他心中七上八下,以至從穿過門廳、天井,直到踏入堂屋,他都沒有什麼感覺,直到聽見身後發出呼喚,他才驀地停下來。 那人先請余懷坐下用茶,又自我介紹說,他名叫陳之才,是府裡的管家,有事儘管吩咐。然後就請余懷稍等,他自己拿著拜帖,匆匆走進屏風後面。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只見他重新走出來,行著禮說:

“適才,在下已經將先生到訪之事禀告我家老夫人。老夫人說:只因我家四爺不在,無法接待先生。萬分抱歉。老夫人說:余先生遠來不易,就請在寒舍盤桓幾日,歇好了腳再去。” 在望眼欲穿地等待陳之才出來的小半天裡,余懷已經好幾次站起來,又坐下去,根本靜不下心來品茶。直到屏風後面再度傳出腳步聲,他才重新燃起一線希望。忽然聽對方這麼一說,他頓時像被扼住了咽喉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只好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跌坐在椅子上。 “那麼……”陳之才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不,”余懷一聳身又站起來,不甘心地說,“你告訴我,定生兄如今在哪裡,我要尋他去!” “這……” “你說,在哪裡?定生兄到底在哪裡?”

“先生還是請先在寒舍住下,洗臉、用膳,再從長計議……” “不,余某此次來,就是為的與定生兄一晤。你不告訴我他現在何處,我主僕二人今日就守在這裡,直到得知他的行踪為止!” 這麼斷然表示了之後,余懷就當真回到椅子上一坐,擺出一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神氣。 看見他竟使起蠻來,陳之才顯然有點不知所措。半晌,只見他搖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哎,大爺,我們這樣子,成么?”等陳之才的腳步消失之後,阿為湊近來,有點擔心地悄聲問。 余懷皺起眉頭:“嗯,等著吧。不過,我剛才瞧出來了——既然陳定生不在,就該把行踪告訴我,可他卻支支吾吾。這裡頭只怕另有文章!他這不是又出去了麼?必定是去報告主人了,且看他回來怎麼說!”

既然主人的主意是如此,阿為也就不再多嘴,依舊回到行李旁邊守著。這麼過了一會,只見陳之才再度出現了。不過這一次,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僕人,分別端著托盤,盤裡盛著飯和菜,還有一壺酒。走進大堂之後,陳之才就指揮僕人把飯菜擺到八仙桌上,並且把燈點上,然後轉身賠笑說: “先生趕了一天的路,到這會兒,就算不乏,也必定已經餓了。就請用膳,如何?” 余懷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那麼這位阿哥……”陳之才轉向阿為。 阿為同樣不吭聲。 陳之才看看他,又看看余懷,臉色突然變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一甩袖子,回身往外就走。那兩個僕人雖然莫名其妙,不過看見頭兒走了,也疑疑惑惑地跟了出去。 大堂裡又重新只剩下主僕倆。外面的庭院上方,天空已經全部黑下來,八仙桌上的酒飯卻不斷地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到了這種當口,主僕倆說肚子不餓是假的。不過,當想到飽受驚恐,辛辛苦苦地趕到這裡來,如果竟落得個連陳貞慧的行踪都得不到,實在未免太倒霉,也太虧本,余懷就仍舊強忍著飢餓,堅持不去碰那些酒飯。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隨著飯菜涼下來,那香味也變得不似先前的強烈和誘人。在這當間,余懷主僕隱約覺察到,有人不止一次地走近窗櫺來窺看堂裡的動靜,於是他們愈加橫下一條心,咬牙閉目,不動,也不說話…… 終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屋外的過道響起。接著,陳之才一步跨了進來。他對於剛才客人在屋子裡的情形似乎瞭如指掌,因此根本不去審視桌上的飯菜,而是一直走到余懷跟前,拱著手說:“余先生,非是在下有意刁難。皆因我家四爺確實不在家裡。不過剛才經在下向我家主人反复禀告,已有轉圜之機。請先生即速用膳,然後隨在下出門。” 余懷起先聽說事情有轉圜之機,心中頓時為之一喜;接下來卻聽說還要出門,又頗為納悶。不過,他知道對方這麼安排,自有緣故,便不再追問,連忙道過謝,招呼阿為過來侍候,匆匆扒了兩碗飯,連酒也沒喝,便丟下筷子。又按照陳之才的意思,讓親隨留下,自己單獨跟著管家,離開堂屋,向大門走去。

陳府的兩名僕人已經提著燈籠,在碼頭上守候著了。等餘、陳二人上了小船,他們便拔起竹篙,沿著曲折的河道,一下又一下地,撐向著夜色迷茫的深處。 “哦,如皋的冒辟疆先生——也是定生兄的朋友,不知可也到了府上?”當小船行出一陣子之後,余懷忽然想起此行還有一個目的,於是連忙向陳之才打聽。 “冒辟疆先生?”陳之才搖搖頭,“不曾來過呀!莫非他也要來不成?” “哦,不。”余懷說,稍微感到有點失望,不過隨即暗想:“這麼說來,辟疆也許還在海寧?”於是把這事放到一邊。轉口又問:“那麼侯朝宗先生呢?聞得他與你家四爺是兒女親家,嗯,他可來過?” “侯姻三爺麼,他卻是來過的。記得去年六月,我家四爺剛從留都回來未久,他就來了。但那時到處傳說大兵南下,人心亂得很,因此他住了幾日,就急著回商丘去了。” 聽說侯方域來過,余懷好歹放下了一樁心事:“這麼說,原來揚州城破時他沒有遇難,居然活著逃了出來,總算不幸中之萬幸!” 心中這麼想著,耳畔卻聽見陳之才解釋似的說:“好教先生得知,不是我家四爺拿架子,推託先生。今日這事其實也是迫不得已——皆因我家四爺的名頭太大,一天到晚都被人盯著。記得去年六月初,侯姻三爺還在的那陣子,楊龍友在姑蘇殺官起事……” “你說什麼?”余懷心中一動,連忙回過頭去,“哪個楊龍友?難道是楊文驄——楊龍友?”看見對方肯定地點點頭,他就驚訝地追問:“殺官起事?楊龍友他殺官起事了?” “嗯,聞得當時大清朝已委鴻臚寺卿黃家鼐、通判週荃和一姓吳的參將,來安撫姑蘇,蘇府陳太尊、長洲李縣尊俱乘夜棄官遁去。眾人以為大事已定。誰知自鎮江逃來的楊龍友,串同都司朱國臣假稱謝賞,率營兵到兵府道中,出其不意,拿下黃家鼐三個,還有隨從二十餘人,俱綁出葑門外,即時斬首,並重新樹出大明旗號。聞得士民響應者很是不少。當時方密之老爺的妹夫孫克咸相公也在其中。楊龍友便派孫相公來亳村,邀我家四爺出山,說是共謀大事。因我家四爺堅不應承,他才無奈去了。也幸虧我家四爺有見識,若不然,必定被他連累完了呢!” “噢,後來呢——這楊龍友?” “後來麼,過不了幾日,就听說留都派來了大兵,他料知抵敵不住,便帶兵逃往福建了!” 楊文驄,既是馬士英的妹夫,但又同東林、復社方面有來往的這位好好先生,以往余懷和他的朋友們一向把他看成是個兩頭賣乖的滑頭傢伙,心中對他頗瞧不起,然而到頭來,他竟然做出如此果敢的舉動。這確實大出余懷的意外…… “哎,這只是一遭,”大約看見余懷不作聲,陳之才接著又說,“後來大清朝的新撫院士公到任,也要徵召我家四爺出去做事;接著太湖吳日生又派人上門請他加入義軍,還說要向浙東的魯監國保舉他。弄得我家四爺左右為難,因此乾脆躲起來,任他什麼人來,都只推不在。適才我見先生是他的舊友,遠來難得,特地著人拿了先生的帖子去告知,得他應允,才敢來與先生說。怠慢之罪,還望先生見恕才好!” 余懷“哦”了一聲,也就直到這時,心中的疑團才算解開了,暗想:“原來如此!這麼說,定生是決意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了。不過,以他平日的為人,卻似不該如此。嗯,此中必定另有隱情,待見了面時,我要問他一問!”這麼打定主意,他就不再向陳之才打聽,只默默地瀏覽著遠近純淨如畫的夜色,傾聽著兩岸不時傳來的夜鳥格磔的啼鳴。直到撐船的僕人說了一聲“這便是了!”,他才轉過頭來。 不過,其實還沒到達目的地,只是水路走完而已。一行人在一處低窪的地方登了岸,便由一名僕人提著燈籠在前頭引路,沿著崎嶇的山徑繼續往前走。直到進入了一個小樹林,才發現黑暗中隱約有一點黃色的亮光。領路的僕人加快了腳步。大家又曲曲折折走了一陣,那亮光漸漸大起來,清晰起來了。終於可以辨認出,原來那是燈光,正從一間小土房子的窗戶裡透出來。 “啊,我馬上就要同定生相見了!馬上就要見著他了!”余懷想,心再一次急跳起來。同時,聽見陳之才已經上前敲門。 陳之才敲了兩下,門內卻沒有答應。他回頭望瞭望余懷,又接著再敲。誰知仍舊沒有應聲。他疑惑起來,用手推了推,發現門是虛掩著的,竟應手而開。於是他便一步跨了進去,同時叫喚著:“四爺,四爺!”不過,幾乎是馬上,他就轉身探出頭來,有點緊張地說:“咦,裡面沒有人,四爺不在!” “你說什麼?”余懷吃了一驚,連忙緊邁兩步,跟進屋子裡。 這是一間很小的土房子。進門的一間,剛剛放得下一桌一椅,而右側的一間擺下一張床之後,也幾乎連轉身的地方也沒有。可是,不管是外間還是里間,確實都沒有陳貞慧,只有桌上的油燈,依稀照亮著四面粗糙的牆壁,也照亮著桌上散放的文房四寶。 “咦,這是什麼?”陳之才忽然伸出手去,把一樣東西從桌上拿了起來。 “餘淡……”他出聲地念道,隨即“哦”了一聲:“是信!是給余先生的信!” “什麼?給我的信?”余懷更加意外,連忙接過一看,果然,信封上寫著“餘淡心社兄親啟”,正是他所熟悉的陳貞慧字體。那淋漓的墨跡還未曾乾透,看來是才寫下不久的。 “嗯,定生為何要給我留下信?他又到哪裡去了呢?”這麼疑疑惑惑地想著,余懷就不由自主地把信拆開,就著燈光看起來。信並不太長,但措辭卻十分明確。大意是說:得知老朋友來訪,感到十分高興,本打算立即趕回村里相見。但後來想到目前的處境,又躊躇起來。因為經歷了這場興亡巨變,他已經看透人間的污穢濁亂,決心從此歸隱田園,奉親課子,再也不參與任何世事。但是卻偏偏被名聲牽累,仍舊不斷有人找上門來,包括一些老朋友,或邀他從軍,或勸他出仕,使他窮於應付,不勝其煩。現在余懷找來了,目的是什麼呢?他估計也無非是上述兩種。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他所不能答應的。那麼與其空費唇舌,最後弄得不歡而散,倒不如暫退一步,為日後留下再聚的餘地。因此考慮再三,還是決定臨時走避,以不見面為好。也知道這樣做很不禮貌,會令余懷十分失望,甚至大為生氣。但希望老朋友能體察他的苦心,給予原諒。在信的最後,陳貞慧是這樣寫的—— 余懷看著看著,一顆心不由得緊縮起來。還在前來的船上,他就已經從陳之才口中得知陳貞慧離家避客的原因,並對老朋友的冷漠和消極頗不以為然,還打算見面之後,好好勸他一勸。沒想到,甚至在他來到門口之前的一刻,陳貞慧卻臨時決定乾脆照面都不打,使他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那麼對方對時局估計的悲觀,情懷的陰冷,態度的決絕,都顯然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是,以陳貞慧的過人才智,高遠見識,為什麼竟然會這樣呢?莫非他認定,目前正在江南乃至全國各地如火如荼地推進著的抗清復明大業,都是沒有用處,不可能成功的麼?正是這種揣測,有片刻工夫,使余懷的情緒受到猛烈衝擊,以至於目瞪口呆,那拿著信的雙手,卻止不住簌簌發起抖來。 然而,他這麼一抖動,出乎意外地,從信封裡又抖出來一張紙條。陳之才眼明手快,馬上從地上拾起來又交給他。余懷機械地接過,舉到眼前,只見上面只寫著兩行字: 余懷的心抖動了一下,隱約覺得陳貞慧的這句讖語似的話裡,包含著某種複雜而又極重要的東西。但急切之間,卻又琢磨不清。他遲疑了一下,慢慢把信折好,放入懷中。但是畢竟心有未甘,於是轉過身,走出門外,用雙手籠著嘴巴,向著濃黑如墨的暗夜,張開喉嚨叫喚: “定生兄——定生兄——定生兄——” 可是一連喊了七八聲,陳貞慧始終既沒有出現,也沒有回應——看來真的已經斷然離去了。當那聲聲呼喚沒入叢林深處之後,傳回耳中的,只有風吹草響,以及四下里響個不休的“咣咕咣咕”的蛙鳴…… 終於,余懷失望地回過頭,看看跟出來的陳之才,無可奈何地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回去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