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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鋌而走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3882 2018-03-19
也許是向太祖皇帝的一番虔誠的禱告發生了效用,三個朋友離開了孝陵之後,於當晚趕到靈谷寺,剛剛在一間僧房住下,負責接應的人就找來了。他不僅帶來了沿途通行的號牌,還通知他們,翌日在仙鶴門上當值的軍校,就是義軍的人。結果,待到出城的時候,竟是十分順利。主僕四人在城外改雇了另一撥驢子,然後加緊趕路,經過一天半曉行夜宿的跋涉,終於在第二天的晌午,來到丹陽碼頭。 作為聯結南京、江北和蘇杭的交通樞紐,丹陽碼頭從來都是一個熱鬧繁忙的處所。無論是南來北往的商旅行客,還是因公轉徙的官員、成批北運的漕糧,每每都要在這兒結集或停留。要在以往,這一帶的河面上總是挨擠不開地停泊著各式船隻,岸上也是車馬雲集,貨物山積,鱗次櫛比的客棧裡住滿了南腔北調的旅人。不過眼下,當三位朋友踏上碼頭時,卻發現正如事前估計的那樣,由於時局動盪,戰亂未息,情形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放眼望去,河道上來來往往的船隻明顯地減少了,過去由於貨倉裡裝不下,經常一直堆放到街道上來的貨物,也消失了踪影。至於街道上招搖而過的官員,不用說早已不再是烏紗圓領的打扮,而是清一色的花翎暖帽、馬褂和開叉袍了。不過,有一樣卻似乎比以往來得擁擠,那就是碼頭上的人們——站著的、坐著的、來迴轉悠的,竟然黑壓壓地佈滿了河沿。其中大多數是男人,也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婦女和小孩,從衣著打扮看,卻貴賤不一,正一邊用松江話、無錫話、蘇州話或者別什麼地方的話嗡嗡地交談著,一邊不斷地朝江上眺望,彷彿在等待什麼。看見這種情形,柳敬亭頓時皺起了眉毛,說:

“不好,得快點找船。瞧這陣仗,鬧不好,說不定今日還走不了!” 余懷和沈士柱本來還好奇地東張西望,聽他這麼一說,也不由得緊張起來。於是主僕四人立即加快腳步,朝岸邊走去。 與河面上的空曠冷清相反,岸邊倒是一溜儿停泊著不少船隻,有大江船,也有天平船和小劃子,參差地浮動著。他們一連詢問了幾隻,果然發現不是早就坐滿了搭客,就是已經有人定下了,全都僱不上。自然也有還未客滿的,但三位朋友因為有事在身,不想同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一心想單獨僱一隻船,加上阿為共有四個人,太大或太小的船都不合適,結果一路問下去,竟是接連撲空。大家這才當真著急起來,正打算走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打探,忽然聽見背後一個尖脆的嗓音問:

“幾位客官,可是要雇船?” 他們回頭一看,發現說話的是一個小男孩,瞧模樣也就八九歲。身上穿得醃腌臢臢的,黝黑的臉上淨是污跡,腦袋上扣著一頂破毯帽,正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探詢地瞅著他們。 三個朋友對望了一眼,不知道這個叫花子似的小傢伙是什麼來歷。不過,余懷還是順口回了一句:“嗯,不錯。你可知道哪兒有船?” “有,”那男孩連忙點頭,“包管客官滿意!” “那——船呢?在哪兒?” “給我錢,我就帶你們去!”小男孩伸出臟兮兮的小爪子。 “什麼,給你錢?”阿為放下行李扁擔,從旁接了上來,“哼,我早瞧出你是個小叫花,卻想來騙錢!去去,一邊兒去!沒有!” 小男孩眨眨眼睛,鎮定地反駁說:“我不是小叫花,我是幫工,我們有船!”

“你有船,船呢?” “給我錢,我帶你們去!” 小傢伙毫不鬆口。幾個大人反而有點拿不定主意。終於,阿為摸出一文錢,放在對方的掌心裡:“好好,給你!” 誰知,那男孩卻搖搖頭。 阿為小心地瞧了瞧他,只好又添了一文。 小男孩仍舊搖頭。 阿為火了:“怎麼?還搖頭!你想要多少?” “得按行規——十文!”男孩回答得很乾脆。 “十文?”阿為氣得跳起來,一把奪回那兩文錢,“你這小王八蛋想詐誰!滾,快滾!” 這當兒,一直在旁邊瞧著的柳敬亭開口了:“嗯,十文就十文,給他吧!可是——”他斜眼瞅著男孩,“你可得給我們找到船。不許搗蛋!” “哎,這個自然!”小男孩頓時高興起來,他老練地把錢數了數,道過謝,往懷裡一揣,用袖子擦了一把淌下來的鼻涕,隨即轉過身,連蹦帶跳地帶頭走去。等主僕四人跟了上來,他又回頭咭咭呱呱地說:“哎,這年頭,出門在外不容易!特別這丹陽碼頭,船可不好找!幾位客官下趟經過,若有為難,就找我'黑豆'好了,我天天守在這兒,一喊便來侍候幾位!”

他小小年紀,竟然已是一派江湖口吻,幾個大人聽著,都覺得既驚奇又好笑,同時也頗為感慨。末了,余懷和氣地問:“嗯,近日這碼頭,天天都是這等多人麼?” “什麼?”小男孩似乎沒有聽明白。 “我是問你,搭船的人可是天天都這麼多?”余懷說著,朝碼頭上聚著的人們一指。 小男孩“哦”了一聲:“客官是說他們哪——他們可不是來乘船的,是來等船贖人的!” “什麼,等船贖人?贖什麼人?” “贖女人唄!他們家裡的女人被韃子兵搶去了。聽說有好多好多,全要裝上船,運到老遠老遠的北邊去。這些人便天天在這兒候著,船一到,就上去認人。認出了,便拿銀子來求韃子開恩,讓他把女人贖回去。” 起初聽說什麼“等船贖人”,不只是余懷,其他三人也全都摸不著頭腦。待到聽小男孩這麼一解釋,大家才“啊”的一聲,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怔住了。的確,清兵南下以來,他們由於一直住在秩序還算好的南京,對於各地戰亂雖然時有所聞,但詳情卻始終不甚了了。現在忽然聽說清軍在各地燒殺姦淫不算,還要把大批搶掠來的婦女當作牲口一般裝船北運,這確實令他們大為震驚。那麼,這些婦女到了北方,命運將會怎樣呢?不用說,必定會發入旗下,從此淪為供征服者驅使蹂躪的奴婢和賤民!這麼一想,三位朋友就不由得咬緊了牙齒,從心底里生出無比的憤恨。

“那麼,如果認出了人,贖回來的可多?”半晌,余懷皺著眉毛問。 “哼,我每日都去瞧,可熱鬧了!”小男孩得意地說,“不過認出的也不多。有時認出了,可大兵就是不讓贖,還挨他罵挨他打的也有。不過有一遭,卻是韃子兵準贖,那個女人不肯跟她男人回去,說是那男人沒用,養不活她,回去也得餓死,不如跟了大兵去。誰知那大兵聽了,光火起來,反罵那婦人不義,拔出刀來,一刀把那婦人砍成兩半,腸子流了一地——嘿,可嚇人了!” 這又是主僕四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那個女人不認丈夫誠然可惡可憎,但落得如此慘死畢竟又令人暢快不起來。於是三位朋友不說話了,跟著小男孩,從碼頭邊上經過,一直走到位於江邊的一幢茅草搭的小屋前。

看來小男孩已經輕車熟路,也不叩問,推門就進。回頭髮現客人們還在門口站著,他便招手說:“進來,進來呀!” 三個朋友遲疑了一下,隨即從那道窄窄的門魚貫地走進屋子,發現裡面空空的,只有一桌、一椅和幾件簡陋的壇壇罐罐。桌子後面坐著一個光著腦袋的中年漢子。看見來了客人,他就放下手中的酒壺,眯縫著眼睛抬起頭來。 “嗯,要搭船?”他問,並不站起身。 “哦,是的,這幾位客官僱不到船,所以黑豆我就把他們領到老爹您這兒來了。”小男孩恭敬地回答。 “幾個人?” “四個!” “從哪兒來?” “從……從……”小男孩結巴起來,回頭望著客人。余懷於是回答說:“江寧府。” “上哪兒去?” “姑蘇。”

“可有關防?拿來看看!” 因為有事在身,三個朋友進門之後,就十分留神屋子裡的情形,發現那漢子大模大樣的,已經有點納悶,隨後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像審問,愈加覺得不大對頭。現在對方竟然提出要驗查關防,大家頓時心中一懍,本能地向後移動腳步,只是臨時意識到不妥,才又站住了。躊躇了一下之後,余懷只好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拱著手問: “這位老爸,在下有禮,不知老爸怎生稱呼?” 剛才說話那陣子,那漢子一直微低著頭,沒拿正眼瞧他們。這會兒他抬起頭,睜著眼睛看了余懷一陣,突然從桌子下面拿出一頂帶翎毛的涼帽,往頭上一戴,說:“我不是什麼老爸,我是這碼頭的主管!” 停了停,大約發現客人愕然失色的樣子,他就敲敲桌子,說:“你們不是要坐兵船麼?不驗關防,怎麼給你們坐?”

如果說,剛才對方提出要驗關防,主僕四人也只是猝不及防,被弄得有點緊張而已,那麼,眼下聽他的口氣,竟是打算安排客人坐什麼“兵船”,主僕四人不禁大吃一驚。因為以他們目前身懷的使命,遇見清兵,實在是躲都怕躲不及,哪裡敢自投虎口,去坐什麼“兵船”?因此一下子,竟被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這麼一來,可就輪到那漢子奇怪了:“怎麼?你們不知道?難道黑豆沒有給你們說?”他回頭叫:“黑豆!黑豆!”可是沒有人答應,原來就這小片刻工夫,黑豆已經溜掉了。 那漢子罵了一聲,只好自己解釋說:“哎,坐兵船好!又便當又省心,一路上還有兵護著,盤查輪不到你,賊人也不敢打劫你!就算多花幾個錢,也值得!” “可是……”余懷好容易才掙出一句,他本想推辭說,還是打算坐民船。但接觸到對方懷疑的眼神,不由得又縮了回去。

這時候,柳敬亭忽然開口了:“好,既然大老爺說了,有這許多好處,那麼我等就坐兵船好了!”這麼爽快地表示同意之後,他又賠笑問:“原來大兵的船也肯搭小民百姓,小老卻是頭一回得知!” 那主管做了個手勢:“等閒自然不會做這種事!不過這兵船與別的不同,它本是奉命守在這運河上,專門往來護送民船的。橫豎是順路,便捎帶也做趟把營生——哎,別廢話了!可有關防?有就拿出來吧!” “哦!”聽得發呆的余懷這才猛然醒悟,連忙從身邊拿出號牌,遞了過去,“在下四人是替仙鶴門上的大兵採買貨物的,因出來得匆忙,未及辦得關防,有大兵發給的號牌在此,請大老爺驗看!” 那主管接了過去,反复看了一陣,微微冷笑說:“這號牌做得也太蹩腳,八成是假的!不過,眼下也沒工夫找人細驗,算了,拿錢來吧!上姑蘇去嘛,不多不少,每人三兩銀子,總共是十二兩!”

主僕四人被他連哄帶嚇,早就弄得心驚肉跳,雖然明知是敲詐,卻哪裡還敢同他論價?即時如數奉上。那主管收了銀子,便給他們寫了一張船單,吩咐說:“碼頭上就是那兩隻兵船,出去一問就知。這船申牌啟錨,每日就開一趟,到時候,全碼頭的船都一齊解纜起航,眼下還有個把時辰。嗯,你們去自行料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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