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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拜謁孝陵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6826 2018-03-19
如果說,各地風起雲湧的反抗浪潮所造成的聲勢,使得遠在北京的前明降官也人心浮動,惴惴不安,甚至開始暗中設法經營後路的話,那麼在江南地區,這種感受就更加直接而強烈。特別是以瑞昌王朱誼泐為首的南京近郊那股抗清勢力,眼見別的地方早就扯起大旗,有聲有色地干起來,自己卻一直被迫處於潛伏狀態,實在感到焦灼難耐。因此,到了清朝順治三年,也就是魯王監國元年的春節一過,他們就在正月十二日和十八日兩次試圖起事,攻打南京。誰知事機不密,被洪承疇發覺,預先調集兵馬,作好佈置,結果起義迅速歸於失敗,還折損了不少人馬。這麼一來,朱誼泐等人渴望與浙東義軍取得聯絡的心情就更加迫切。結果,在他們再三催促下,余懷、沈士柱和柳敬亭終於決定啟程南下,前往浙東。

不過,由於出了那樣嚴重的事態,要取得總督衙門的關防文書就更加不容易。雖然他們有黃澍的關係可以利用,但是這種秘密圖謀,卻是絕對不能讓對方知道的,因此很費了一點心計機巧。結果,當三位朋友好不容易先後混出了南京城,在郊外的一個秘密地點取齊,動身上路時,已經是二月的末尾。 現在,他們一行三人裝扮成客商的模樣,各自跨著雇來的驢子,緩緩走在東去的官道上。那個驢夫和余懷的親隨阿為,就挑著行李,在後面相跟著。本來,從南京南下浙東,水陸兩路都可以走,但是為著便捷起見,一般人都是先上東面的丹陽去,然後從那裡乘船,循大運河而行。這一次,三個朋友也是一樣。只不過,黃澍替他們弄到的關防,卻僅限於在城郊之內通行,出了這個範圍,就不再有效。因此他們今天也沒有太多的路要趕,只須在天黑前到達靈谷寺,找間僧房歇下就成。至於下一步怎麼辦,還得等在那裡接應的人替他們想辦法。

頭上的太陽從西邊斜照下來,已經是下午時分。雖說在江南乃至全國,大規模的戰亂還遠沒有結束,就連成了清軍大本營的南京地區,也依然隱伏著隨時可能爆發的危機,但畢竟到了春回大地的時節。去冬的積雪,早就消融得不見踪影;路旁成行的柳樹,又吐出了絲絲新綠;變得濕潤起來的風輕一陣緊一陣地吹到行人的身上來,卻依然微有寒意。只不過,在緊挨著官道南邊伸展出去的平整沃野上,已經有勤勞的農夫在開始車水和犁田。那油亮的、剛剛翻過的沃土引來成群的鳥雀,它們不停地盤旋起落,為爭奪蟲子和和殘留的穀粒而發出吱吱喳喳的叫聲……不過,這也只是一種景緻,還有另一種情景,那就是正月裡義軍的兩次起事,雖然已經被殘酷地鎮壓下去,但是清軍的搜捕行動尚未結束,因此眼下一路之上,仍舊不時可以看到一些蓬頭垢面、斷手傷足的起義者,少則三五人,多則十來人,一個個五花大綁,被清軍押解著絡繹而行。正是這後一種情形,使身負秘密使命的三位朋友既感到暗暗驚恐,又不免有點緊張,而回想起前一陣子等待義軍攻城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更多了幾分痛惜,幾分沉重,以致誰都沒有心思觀賞景緻,也沒有心思交談,只是低著頭,默默地行進著,直到抵達矗立在路旁的那座巨大孝陵牌坊前,才陸續停下來。

他們之所以於凶險四伏、行色匆匆之際,還要冒險趕到孝陵來,是因為這個地方,埋葬著明朝的開國之君太祖皇帝朱元璋和他的皇后馬氏。二百多年來,它一直作為大明王朝赫赫功業的象徵,在臣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如果說,時至今日,隨著農民軍的攻陷北京,大清國的入主中原,無比強盛的大明王朝已經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舊夢的話,那麼孝陵卻仍舊以其不朽的光榮,時時牽扯著、溫暖著孤臣孽子們的心,使他們壯懷激烈地想到,只要像祖先們那樣勇猛無畏,不屈不撓,就一定能夠創造出複興大明的奇蹟來。因此,還在籌劃南下那陣子,三位朋友就已經商定,一旦到了城外,無論如何也要上孝陵去瞻仰朝拜,獻上大明臣子的一片耿耿孤忠,同時祈求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保佑他們此行順利平安,成功而歸……

現在,他們已經離開了官道,從那個巨型的牌坊下穿過,來到鐫刻著“諸司官員下馬”六個大字的石碑旁。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條極其寬闊的神道,向著西北的方向筆直延伸,兩旁是參天的古柏,合抱的長松,那鬱鬱蒼蒼的姿態,把神道的氣氛烘托得異常莊嚴肅穆。而在數百步之外的遠處,則矗立著一座紅牆黃瓦的單簷歇山頂門樓,那自然就是陵墓的正門——大金門了。由於孝陵屬於莊嚴神聖的皇家禁地,為了確保陵寢的絕對安寧,防止外來的紛擾破壞,陵園的邊界上,不僅築有一道蜿蜒四十餘里的紅色皇牆,使之與外界分隔開來,而且陵園之內,還長期設有重兵,加以嚴密防衛。要在過去,別說普通老百姓,就連余懷、沈士柱這類有點身份的縉紳,未經特別批准,也是不能進入的。至於到了眼下這種時世,情況是否已經改變,卻不得而知。因此,當三位朋友在下馬石碑前下了驢子,連同行李一道交由隨行的阿為和驢夫看守,然後帶上香燭供品,沿著神道向前走去時,都不由自主地感到有點緊張,也有點膽怯,雖然發現神道旁還另外立著兩塊石碑,一塊是神烈山碑,另一塊是崇禎年間立的禁約臥碑,但是都沒有心思去細看了。

漸漸地,他們終於又覺得情形有點不對。因為照道理,像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在神道上走,必然會引起守陵軍校的注意,出來攔阻盤問。然而,已經走出了好遠一段路,四下里始終靜悄悄、空蕩蕩的,那些頂盔貫甲,手持刀槍的兵卒固然一個都沒有露頭,就連負責陵園日常雜務的差役也全都看不見。相反,卻發現偌大一條神道上,東一攤、西一片的,淨是泥污和積水,其中還夾雜著好些黃褐色的馬糞。除此之外,就是去年秋天就留下的,一直沒有人收拾清除的滿地鬆果、柏籽和斷枝敗葉。 “嗯,從這一陣子的情形看,此間顯見已是門禁盡弛,今非昔比了!唯是這神道乃是莊嚴肅穆之地,照理每日都應該有人打掃,保持乾淨整潔才是,如今竟然變得如此模樣,再怎麼說,這也是褻瀆太過,不能容忍的!”余懷一邊選擇著乾淨的地方落腳,一邊為沒有遭到盤查而感到稍稍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又頗為不滿,於是忍不住轉過頭問:

“不是聽說韃子那個什麼豫王進了留都後,曾經親臨此地,恭行祭拜麼?怎麼才只半年工夫,就成了這副樣子?” 沈士柱哼了一聲:“韃子那等做,無非是裝裝樣子,籠絡留都的民心而已!他們若是真有這種恭敬之心,就該老老實實返回關外去。像現在這等作為,鬼才會信他!” “據小老所知,”柳敬亭從後面接口說,“那豫王不久就藉口裁汰朝陽、太平等門外七十二衛的守卒,把守孝陵的官兵、差役也一道裁汰了。到如今,這個地方其實已是無人過問!” “可是,不是還有洪亨九麼?莫非他也全無心肝,置先皇之陵寢於不聞不問麼?”余懷依然感到不可理解。 “洪亨九?他哪裡還有這個膽子!”沈士柱鄙夷地說,“他既已認虜作父,眼下最怕的,一是被韃子乾爹說他同大明舊情還在,藕斷絲連;二是被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無時無刻地盯著,叫他寢食不安,驚悸而死!此刻他的心裡,只怕是恨不得即時把孝陵平毀才好呢!”

余懷不再吱聲了。想到堂堂一代開國之君的陵墓,竟受到如此糟踐,而那些世受國恩,卻變節投敵、為虎作倀的明朝舊臣,又是如此天良喪盡,他感到惱火異常的同時,心情變得愈加沉重。沈、柳二人想必也是如此。但這種思緒眼下卻無從表達。於是,三個朋友就這麼默默相跟著,一直走到大金門前。 還在老遠的時候,他們就看見,有著三道高大門券的這座陵園的正門,那六爿嵌滿銅釘的朱紅色門扇全都緊閉著,不過他們卻知道,在那些門扇上,照例開有供平常出入的小門。如今走到跟前,發現果然如此,在靠左邊的那扇大門上,一道長方形的小門打開了一道縫。看見這種情形,三個朋友倒也不敢造次直入,於是舉手向小門上敲了幾下。起初,門裡並沒有什麼反應,直到再次使勁去敲,才聽見裡面傳出幾聲咳嗽,接著,門縫“呀”地變大了,露出來一個老頭兒的瘦小身子。

“幾位是……”那老頭兒弓著背,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們,問。門影裡,他那多皺的臉孔浮泛著一種灰不灰藍不藍的色彩。 “哦,”余懷連忙拱手為禮,自我介紹說,“在下是過路的客商,久聞這孝陵的盛名,一直無緣拜謁,今日途經尊處,特地備下香燭供果前來,不知可能如願否?” 那老頭兒起先摸不清他們的身份,還帶著幾分驚疑,及至聽余懷說出來意,那張多皺小臉就頓時沉下來,搖著頭,冷冷地說:“客官別是想差了吧?此地可是孝陵,不是秦淮河、莫愁湖!向例是不許閒人進入的。請回吧!”說完,就想轉身關門。 “哎,老丈留步!”余懷伸手把門按住,再一次解釋說,“我等都是本分的生意人,只想進去瞧一瞧,拜一拜,拜完便去,絕不損壞園裡一根草,一塊石!”

誰知那老頭兒依舊搖頭:“休得囉唆,說了不成就是不成!” “我等也知此乃皇家禁地,”沈士柱從旁接口說,“因此往日也不敢生此妄想。只是時至今日……還望通融則個!” 大約看見余懷碰了釘子,因此他說這話時,已經是用了懇求的口氣。誰知那老頭兒聽了,反而一下子光火起來,“時至今日又怎麼了?”他使勁一跺腳,怒氣沖沖地瞪大眼睛,“不錯,時至今日,大明是亡了!可這裡還是太祖皇帝和馬娘娘的梓宮!太祖皇帝,記得嗎?就連大清朝的貝勒,也要上這兒來祭拜呢!告知你們,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你們這些鳥人就休想踏進這大門一步!”說完,又想把門關上。 “哦哦,老丈且息怒!”看見勢頭不對,站在旁邊的柳敬亭連忙跨進一腳,用身子抵住門,“哎,老丈且息怒!”待到在門里站穩之後,他又說了一句,粗短的眉毛下,幾乎每顆麻子都閃動著討人喜歡的微笑,“這位兄弟不是此意。他是說時至今日,這偌大留都,也只有此間還依舊是我大明的淨土,即使能夠進去站立片時,也是三生之幸了!自然,此事還須老丈應允。如能玉成此願,在下三人俱是感激不盡!”

看見柳敬亭幾乎是硬擠著踏進門裡,余懷不禁有點擔心,生怕會更加激怒老頭兒。及至聽他說出“大明淨土”之類的“悖逆”言語來,更是不由得心中一緊,驚恐地想:“虧這麻子還是個老江湖,說話怎麼如此沒遮攔?”這當兒,由於門扇已經被推開,裡面的情形多少可以窺見一點。余懷迅速地溜了一眼,發現幽暗的門洞裡沒有別的人,只在盡頭之外的院子裡,矗立著一座碑亭之類的宏偉建築,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凹凸分明。 “哎,你這老兒怎地如此不講理!”沈士柱在旁邊驀地大叫起來,“太祖皇帝是大家的,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我們拼著被韃子兵抓去,辛辛苦苦趕來,誠心誠意要拜一拜他,你這老頭兒憑什麼死活把著門,憑什麼不放我們進去?” 余懷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臉來,發現老頭兒的臉色果然變了。有片刻工夫,他沒有吭聲,但是那挨個兒向他們審視的眼神裡,卻分明隱藏著某種陰沉的、吉凶莫測的東西。 這麼一來,三個朋友可就頓時變得有點心虛。因為剛才那些話,若是被對方抓住,拿去報告清兵,他們無疑會吃不了兜著走。余懷生性機警,看見勢頭不對,於是立即拱一拱手,說: “既是老爸為難,在下等就不進去也罷!適才多有瀆擾,衝撞之處,還望老爸千萬包涵則個!” 說完,朝沈、柳二人使個眼色,轉身就走。到了這一步,沈、柳二人大約也知道進園無望,雖然神色之間還有點怏怏的樣子,但也只好跟在後面。 “嘿,站住!”等他們走出六七步之後,老頭兒忽然在後面吆喝起來。 看見三個朋友本能地停住腳,他又大聲招呼說:“回來!” 余懷望瞭望柳敬亭,打算用眼色制止,但是那麻子卻斷然轉過身,大步走回去。看見他這樣子,餘、沈二人只好遲遲疑疑又跟了過去。 “不知老丈呼喚,有何見教?”柳敬亭恭謹地問。 老頭兒卻沒有馬上回答,似乎還在權衡掂量什麼,但終於還是嘆了一口氣,擺擺手說: “三位客官,都是小老性急,錯怪了有心的好人!其實若是這等,就是放三位進去也無妨,只是今日……唉,算了,心到就成,三位還是請回吧!” 三位朋友起初聽他言語懇切,意外之餘,不禁重新生出希望,誰知最後得到的,卻仍然是這麼一句話,頓時又變得面面相覷。沈士柱轉動了一下眼睛,隨即上前一步,從懷中掏出幾塊碎銀,說:“莫非園裡還有別的人在,老丈不便做主?那麼這點辛苦錢,實在不成敬意,就煩老丈幫忙打點一二。”說著,遞了過去。 不料,老頭兒卻猛地把他的手一推,生氣地說:“小老絕非此意!”隨後,眼睛竟然紅起來,嘴巴也開始一扁一扁的。末了,他別轉臉去,嗓音有點發啞地說:“不瞞三位,若是平日,衝著三位的一番誠心,小老也就放三位進去了。唯是今日不成。皆因今日園中來了一夥滿兵,由一個固山額真領著,要進園中打獵。小老本想阻攔不許,無奈上頭管事的下令放行,只得讓他進去了。那固山額真還留下話,要小老守著門,不得放外人進去。若有違拗,一律殺卻,連小老也一併治罪。小老已經活夠一把年紀,死了也不可惜。只怕把三位放了進去,被他看見,性命不保。因此,三位還是請回吧!” 老頭兒神情悲戚地低聲說著,眼淚隨即流了下來。三個朋友卻聽得目瞪口呆。半晌,余懷才疑惑地問:“打獵?怎麼園子裡還能打獵?” 那老頭兒點點頭:“這園中的地面原本極之廣大,早在修築時便植下十萬松柏,還放養了數千頭梅花鹿。兩三百年下來,因料理不善,雖然已經遠不足此數,但上千頭總是有的。到了去年八月,不知怎麼地被他得知,竟呼朋結夥地尋上門來,在園裡設圍放狗,走馬射箭,大呼小叫,橫衝直撞。射倒了鹿時,便在園中即時開剝烤煮,擺宴飲酒,不吃到天黑不散。他初時還閃閃縮縮,後來見無人敢管,便益發放肆,短則十天長則半月,就要來一次,到如今,園中的鹿兒已經被他殺死一百有餘。長此下去,只怕一隻都留不下……” 聽老頭兒這麼解釋,余懷和柳敬亭還來不及作出反應,沈士柱就已經渾身觳觫起來。只見他緊捏雙拳,瞪著眼睛問: “出了這等無法無天之事,怎麼無人敢管?啊,怎麼無人敢管?” 老頭兒看了他一眼,長嘆一聲:“他們凶神惡煞的,一進門就把醜話說在頭里:誰敢向上頭報告,就殺誰全家!管事的都有家小在園裡,哪個還敢老虎頭上捋鬚?反而嚴令我們這些手下的人也不得聲張。更兼那伙人來時,必定下令封門,外人也輕易覺察不出。還有一樣,他們都是滿人,縱使告到江寧府,只怕也無奈他何——唉,總是國家亡了,便合該拖累祖宗的陵墓也遭罪受辱吧!” 余懷和柳敬亭對望了一下,也就是到這時,他們才弄明白對方為何不讓他進園,而園中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的確,正如那老頭兒所說的:這一切令人髮指的罪行之所以發生,都是因為國家亡了的緣故。而要製止、懲罰這種罪行,唯一的辦法,就是仿效當年太祖皇帝的榜樣,以不屈不撓的決死抗爭,把征服者驅逐出去!儘管兩人都沒有說話,但在憑藉目光的交流,這樣一種想法,彼此顯然都已經領會,因此一剎那間,兩個人的眼裡都灼灼地放出光來。 “多感老丈指點!”余懷轉過頭去,拱手當胸,向老頭兒行禮說,“既然如此,我等便不進去也罷。唯是今日既是專誠前來,總該瞻拜行禮,以表崇敬之忱才是。適才在下見那門券之內,碑亭之前,像是空寂無人,不知可否就在那裡,陳列香燭果品,也不聲張,一待禮成,即時退出,絕不再令老丈為難!” “是的,絕不再令老丈為難!”沈、柳二人也一齊拱手懇求。 那老頭兒起初還有點猶豫,但三位朋友發自內心的懇切與真誠顯然打動了他。終於,他點點頭,說:“既然如此,也罷,三位且隨小老來。不過,必定只可在碑亭之前瞻拜,待小老替三位把風便了!” 三個朋友一聽,頓時喜出望外,於是連聲答應,跟著對方,穿過城門一般的長長門洞,進入陵園之內。 雖然他們早就听人讚嘆過,這座孝陵背靠鐘山,東抵靈谷寺,西接南京城垣,方圓極其廣大。但是,也就是真正進入這裡,三個朋友才充分領略到它的廣博與恢宏。舉目望去,只見崗巒連綿起伏,林木繁茂鬱蒼。寬闊的神道,從腳下繼續延伸,過了碑亭,就折而向西。憑著在道旁兩兩相對而立,雕成獅、獬豸、駱駝、象、麒麟、馬等形狀的巨大,以及高聳的華表、宏麗的櫺星門,他們可以辨別出,這神道原來異常漫長。它向西迤邐了一里之後,又折向北,然後再折向東北,最後才消失在一座小山之後。估計小山之後的那座有著高大明樓的圓穹形建築,就是太祖皇帝和皇后馬氏的陵墓了。三位朋友因為聽說無法無天的清兵居然闖進這裡來大肆圍獵,所以都想親眼證實一下。然而,也許是陵園實在太大,加上林木眾多,崗阜起伏的緣故,急切間卻沒能發現。更何況,已經時近傍晚,西墜的夕陽,正把最後的餘暉投向廣闊無垠的蒼茫的大地,也投向大明王朝的這座開國之君的神聖陵園,使那默然肅立的十萬株松柏,那玩珠峰、獨龍阜和梅花山,那華表、櫺星門和石像生,全都彷彿要燃燒起來似的,染上一層泛著紅光的金黃色彩。這瑰麗而奇幻的色彩,吸引了他們的視線,使他們想起大明王朝曾經有過的顯赫聲威和輝煌歲月;同時也使他們想起,恍如眼前這淒美絕倫的夕陽一般,故國山河無可挽回的沒落與沈淪。也許正是這樣一種雙重的感受牢牢地抓住了並肩而立的三位朋友,以至有好長一陣子,他們忘卻了再去搜尋偷獵者,只是呆呆地凝望著,心中充滿著驚駭與淒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過,這種磐石般壓到心上來的愁思,終於被打破了。因為那個老頭兒已經發急地叫嚷起來。他們連忙轉過身,走回碑亭,把隨身帶來的香燭果品擺開,然後肅整衣冠,對著眼前那座由成祖皇帝所立、高達二丈七尺的“太祖高皇帝神功聖德碑”,默默地長久地祝禱著——對自己的被迫剃髮表示悲苦的懺悔,對未來的行程寄予深切的期待,然後,按照三跪九叩的最高規制,一次又一次地行下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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