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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一出雙簧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6713 2018-03-19
龔鼎孳果然說到做到。過了幾天,錢謙益就得到他的通知,說已經同陳名夏商定,趁著新年的機會,由陳名夏領他去拜訪正黃旗都統譚泰,請這位頗有權勢的滿族貴官幫忙。龔鼎孳還特別透露:譚泰同攝政王的關係非同一般,說話很有分量。只要他答應出面,事情就必定能辦成。對此,錢謙益自然沒有異議。於是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三,他就按照事先約定的時辰,到指定的地點同陳名夏會齊,然後跟著後者,一道前往譚泰的府邸去。 雖然紫禁城已經換了主人,但畢竟又到了新春佳節,北京這個帝王之都自有別的地方無法比擬的排場和氣概。且別說那滿城的彩棚燈飾,那震耳欲聾的爆竹,那漫天飄舞的風箏,光是大街小巷中絡繹來往的轎馬儀仗,那新奇異樣的馬褂花翎,就足以令人感到即使是在普天同慶的節日里,北京城也自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一種君臨萬方的風範。不過,錢謙益眼下卻沒有心思領略這些。因為雖然他早就知道譚泰,而且在上朝時遠遠見過他,但是卻從來沒有同對方打過交道,登門拜訪更是頭一次。雖然有陳名夏領著,但他心裡仍舊不免有點惴惴然,不知道會落得一個什麼結果。

由於先行一步的承差已經把拜帖遞了進去,當他們來到譚泰的府邸,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已經在門前等候著了。看見陳、錢二人滾鞍下馬,那人就連忙迎上來,行著禮,說: “二位老爺新年大吉!不知二位老爺光降,有失遠迎,千祈恕罪!我家老爺恭請二位老爺入內相見!” “嗯?你家主人……”由於譚泰沒有按照官場的禮節,親自到門前迎接,陳名夏顯然多少有點奇怪,於是趁著往裡走的當兒,忍不住向對方探問。 “啟禀老爺,我家主人正在花廳宴客,所以……”回答了這麼半句之後,大約發現客人的臉色有點不對,那管家又趕忙賠著笑臉,“我家主人今兒個喝了不少,他吩咐小的敬請二位老爺過去,同飲三杯哩!” 陳名夏“噢”一聲,沒有再吱聲。不過錢謙益卻想起:剛才在門外,他看見有幾匹鞍韉鮮明的駿馬歇在牆陰下,旁邊還有幾個僕役模樣的漢子,在那裡圍作一堆儿賭錢。當時他就有幾分猜疑,沒想到果然有客先在。 “不過,主人喝得再多,只要還能見客,就沒有讓客人自己往裡走的道理!”他想。不過,衝著對方是滿人,而且還是炙手可熱的貴官,他卻唯有暗暗苦笑;只是,心中那一份忐忑不安,就變得愈加強烈了。

現在,兩人已經走在通往花廳的甬道上。錢謙益發現,這所宅子不止規模闊大,建築也相當考究。他事先聽陳名夏介紹過,這原是前明時內閣首輔周延儒的府第。崇禎十六年,周延儒因罪賜死之後,宅子便充了公。到了八旗大軍進入北京,一切房產照例由新主子重行分配。本來,這宅子也輪不到譚泰入住。不過這位都統大人有的是敢爭敢吵的蠻勁兒,也不見他走什麼門道,咋咋呼呼就把宅子弄到了手。對於這種角色,錢謙益向來的宗旨是敬而遠之。倒是陳名夏別具手眼,不止同對方混得很熱乎,而且據說還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領錢謙益來找譚泰幫忙,憑藉的就是這麼一種關係…… 當兩位客人踏入箏琶簫鼓之聲大作的花廳時,映入眼簾的果然是一幅鬧哄哄的狂歡景象:屋子裡的幾桌和椅子,不知怎麼一來都給搬走了。在空出的地方,排開了一溜的厚毯,那些杯、盤、碗、盞一股腦兒全擺在毯子上。先到的七八個人,包括主人在內,都在食具旁席地而坐。他們確實喝了不少酒,那一張張胖瘦不同的臉紅的血紅,青的鐵青,不過,看上去還沒有醉,只是顯得神情亢奮,手足舞動,正在那裡一邊有節奏地搖晃著身子,一邊扯開喉嚨嗚嗚哇哇地唱歌。屏風邊上,還站著幾個樂師,在那裡調弦弄管,給他們伴奏。那些頭梳叉子髻,身穿旗裝的滿洲女子,則穿插於筵席之間張羅侍候。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筵席當中的一隻大鐵鍋,鍋蓋已經被揭開,帶著濃烈羶味的香氣充溢大廳,鍋裡竟然熱氣騰騰地煮著一隻頭角崢嶸、未經肢解的肥羊!

發現陳、錢二人到來,正在用兩把割肉尖刀互相擊打著,同客人們一道高聲唱歌的主人譚泰,眨眨眼睛,一下子從杯盞後面站起來。 “哈哈,”他揮一揮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喧鬧,隨即邁開羅圈腿,迎上來,朝陳名夏大聲大氣地說,“得知你老兄駕到,本來立即便要出門迎接的!可是這些弟兄們都說,老陳是個好蠻子,好兄弟!用不著那些狗屁禮節!我一想也是,就坐著沒動啦!”說著,已經來到跟前,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噴出酒氣,瞅著客人問:“怎麼,老兄不會見怪罷?” “見怪?”陳名夏裝作吃了一驚,“這話從何說起!有道是不拘俗套,只重真情,才是好漢子的本色!我陳名夏佩服老哥的,也就是這種真好漢,真本色!更何況又是如此熱鬧的一個聚會,若是老哥拋下這一干的好朋友,獨獨出去迎接我們,打斷了大家的興頭,小弟那才要見怪呢!”

到目前為止,包括錢謙益在內的不少明朝舊官,雖然投降了清朝,但對於來自關外的這幫子“異類”,總感到咯咯不入,對於他們“不尊禮教”的粗豪作風尤其受不了。可是陳名夏卻顯然不同,很能放下架子同對方打成一片,因此在滿人中頗受歡迎。眼下也同樣,他的這幾句一說出來,立即博得全場的熱烈應和: “對,好漢本色!說得好!” “陳官兒,就是好蠻子!好朋友!” “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趕上全羊開鍋!” “快入座!快,快!” 聽著這些親熱的呼喚,譚泰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陳名夏的手:“來來來,你老哥就坐在這兒得了!”說著,不由分說,就把陳名夏一直帶到自己的座位旁邊,硬按著坐了下去,又招呼錢謙益:“錢大人,你也坐!”

這當兒,幾位侍女已經在一旁準備著。等賓主互相說過祝賀新年的吉祥話之後,便一齊上前,七手八腳地給陳、錢二人張羅杯盤碗盞,又按照滿人的習慣,先給他敬上一袋金絲煙,接著又端來膩滋滋的奶茶。這麼張羅了一陣,譚泰擺一擺手,說:“成了,你們都退下吧!”然後,他就端起大銀酒壺,親自在兩隻玉杯裡斟滿了酒,跪在席上,用托盤送了過來。 陳名夏——自然還有錢謙益,沒想到他一下子又變得如此鄭重,倒吃了一驚,連忙“噢、噢”地謙遜著,放下奶茶,也是雙膝著地,畢恭畢敬地接過,舉到唇邊。尚未入喉,錢謙益已經感到酒烈刺鼻,但看見陳名夏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他也只好硬著頭皮,一口一口地勉強把酒喝光。 “好,好!再來,再來!”“對,再來一杯!”幾個聲音同時哄叫起來。

錢謙益卻已經感到像吞下一團火,胸腹間燒灼得難受。他睜大眼睛,呵出口中一股辣氣,同時看見主人已經興沖沖地再度把酒斟滿,不禁慌了手腳。說實在話,他的酒量本來有限,剛才那一杯也是因為自己有求而來,生怕開罪主人,才舍著命兒奉陪。現在對方一杯才了,又來一杯,叫他如何招架?幸而,陳名夏大約也知道來勢不妙,只見他把酒接在手中,故作豪邁地說: “列位,這入門三杯酒,自是非常的情分!不過有道是大雁不能離群,美酒不可獨飲,如今大夥兒光瞧著我喝,未免太沒意味!不如行個酒令,大夥兒一塊喝,如何?” “不成!”譚泰把大手一擺,首先表示反對,“今兒個這酒,你可別想跑掉!再說,你們那些蠻子酒令文縐縐的,聽都聽不懂,誰愛弄那種玩意兒!”

陳名夏微微一笑:“不是行那個酒令。我今日要行的酒令容易得很,保管人人都會,而且人人高興——我這令麼,就是各人輪流說上一件事,必定要非同尋常,淋漓痛快,即使不驚天動地,也足以誇耀一生,稱得上好男子,真好漢的奇事、快事、頂兒尖兒的事!誰個說出來,若博得滿座都說一聲'好',便大家同賀他一杯;若說得不好的,便罰他自喝一杯。列位以為如何?” 說來也怪,座上的客人,剛才還滿臉不依不饒的樣子,聽他這麼一說,卻彷彿立即來了精神,紛紛叫好,就連譚泰也摸著滿腮的黃鬍子,扁平而多骨的臉上現出微笑。 看見這種情形,錢謙益暗暗納罕。不過隨後他就醒悟了:這些赳赳武夫們生性就愛逞強鬥勝。陳名夏提出的這個新鮮法兒,顯然正合了他們的胃口。 “嗯,看來老陳不止摸透了他們的脾性,而且還很會同他們打交道。”他欽佩地想,對於此番求托,不由得增加了幾許信心,於是定一定神,且看同伴怎樣撥弄施為。

這當兒,陳名夏已經把酒杯放在席面上,朗聲說:“那麼,小弟就先開個頭,說得不好,還請列位包涵。小弟說的是:順治元年四月,我朝攝政王奉天子之命,入關討賊,陣旗開處,大破流寇於一片石,殲其精銳八十餘萬,令闖逆心膽俱喪,望風逃竄,終使明國君父之仇得報,而我朝一統大業得成。如此兵威,如此氣概,放之往古,何曾得見!列位,這算不算得英雄本色?” 陳名夏首先舉出山海關前那關鍵的一戰,顯然是經過掂量的。因為作為前明的降官,無論是故國還是自身,都已經沒有什麼可誇耀,唯獨借助清朝之力,最終擊潰了死對頭農民軍這一點,同他們還算沾上點邊兒。而且,這也是他們為自己的失節行為解嘲的一種“道義”依據。所以錢謙益聽了,不由得暗暗點頭,覺得這例子雙方都兼顧到,可謂舉得頗為得體。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滿族貴官們由於絕大多數都參加過那場戰役,頓時被激發起一股豪邁之情。

“這自然是英雄本色!”“啊哈,那一仗,可真是殺了個痛快!”“以前沒跟他們廝拼過,只道有多難啃,誰知一交手……呸!”“說得好!”“好!”七嘴八舌的喝彩和誇耀從酒席上哄然響起,於是大家一齊舉起酒,直著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這就輪到我來說了,對不對?”一個急不可待的聲音在錢謙益右邊響起,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有著一根花白髮辮的武士,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卻很小,那張飽經風霜的扁圓臉被烈酒燒得通紅。只見他把席面一拍,大聲說: “若論英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是天下無敵的大豪傑、大英雄!想當年,我們正黃旗在滿洲,被葉赫、明狗欺負得有多慘!有多慘!若沒有二位皇上領著我們打江山,我們哪能報得了世世代代的大仇大恨?哪能像現今這樣吃好的,穿暖的,還能挺著肚子,揚眉吐氣地在燕京走路,叫那些蠻子像狗似的全趴在我們腳下?哼哼,如今可好了,這關內多大多大的土地,多少多少的牛羊牲口,還有這無數男丁女口,全是我們的了!從今以後,我們八旗人家的福享不盡,錢花不完!哈哈,好哇,真好哇!哈哈,你們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是不是大豪傑,大英雄?”

他舉出清朝兩位立國者——努爾哈赤和皇太極,作為英雄豪傑的表率,自然是無可爭議的。不過,這個老傢伙口口聲聲把明朝臣民罵成是“狗”,而且在說到中原的財富和人口時,那種暴發戶式的狂喜和自誇,卻使錢謙益聽來十分刺耳,不是滋味。因此,當其餘的人高呼著“萬歲”,熱烈而又莊嚴地舉酒干杯的時候,他卻從心底里生出一種恥辱之感,覺得灰溜溜的,茫然若失,直到碰到陳名夏警告的目光時,他才驀地一驚,忙不迭地跟著舉起酒杯…… 幸而,很快又有人興高采烈地把令接了過去。那是一位名叫巴里坤的御前侍衛,有著白淨俊美的臉孔和肌肉發達的脖頸…… “二位先皇豈止是大英雄,而且還是大聖人哩!”他抓住垂到胸前的辮子,使勁朝背後一甩,兩眼放著光,從席子上一躍而起,“記得崇德六年那一次,我大兵圍攻錦州,眼看就要攻下了,不料,明軍從關內調來援兵,乖乖,一傢伙來了十三萬!太宗皇帝聞報,即時御駕親征。當時兩軍各自在松山城外立營,尚未接戰。皇上便笑著對臣下說:'只怕敵人得知朕來了,嚇破了膽,會連夜逃掉。要不然,朕管教你等打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大勝仗!就像獵狗趕兔子,彎腰撿泥沙一般,壓根兒不用費勁!'說罷,皇上又用馬鞭朝西一指,呵呵笑著說:'待到這一仗打完了,接下來,我大清就該到關內去坐江山,做主子了!'當時我在下面聽著,還有點糊糊塗塗的不明白。後來,那一仗果然打得痛快極了!十三萬明軍被我們圍在當中,前面打!後面打!左面打!右面打!還鑽進裡面去打!打得他們哭爹喊娘,丟盔棄甲,死傷無數。剩下的拼命逃向塔山,又被我兵從背後窮追猛打,都逃進海裡,也不知淹死了多少!哎,總之,那一仗像是有老天爺保佑著似的,勝得可真神!後來,才過了兩年多一點,我們大清果真就入關來坐江山了!列位,如若太宗皇帝不是聖人,又怎能得知過去未來,說會咋樣,就是咋樣呢!” 這個巴里坤,是太宗皇帝的御前侍衛,在松山一戰中曾經護駕有功。他說的話,自然是靠得住的。因此,大家驚喜自豪之餘,愈加生出一種無限崇敬之情,一個個的眼中都同巴里坤一樣,放出異樣的光來。 不過,在一旁呆呆聽著的錢謙益,卻始終擺脫不了先前那種灰溜溜的感覺。而且這些昔日的敵手們愈是說得興高采烈、神氣活現,這種感覺就愈是濃重。加上早上起來他沒有吃東西,這會兒又一直空著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發特別迅速。因此,雖然他極力裝出微笑,跟著大家再度高呼“萬歲!”,但是,變得不受管束的思緒卻頑固地一再閃現出揚州十日的可怖情景,閃現出因為被迫剃髮改服而情緒激動的南京士紳,閃現出柳如是含嗔帶怒的臉容…… “哎,牧老,該輪到你了!”正在混沌矇矓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隱約傳來。 錢謙益遲鈍地抬起頭,發現陳名夏那雙經常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尖利地瞅著自己。他微微一怔,疑惑地環顧一下左右,這才多少意識到:原來酒令已經行到自己頭上,大家正在等待他說出聳動四座的豪言壯語來。 “豪言壯語……哼,都到這地步了,還有什麼豪言壯語?還有什麼可說?”他懊喪地、苦笑地想,同時覺得,在再度圍裹上來的一片昏熱的、霧樣的朦朧中,眼前的一切,包括陳名夏、譚泰以及其他人,變得那麼遙遠、虛幻,只有他——錢某人自己才是真實的,只有佔滿他心胸的巨大冤苦、沮喪和委屈才是真實的。這些日子來他一個勁兒地作假、掩飾、壓抑,實在太難受了!為什麼要那樣?為什麼不發洩一下,哪怕只是小小地發洩一下?這樣一種念頭,在酒意的作用下,變得越來越活躍而強烈,以至到末了,他竟然忍不住當真用袖子掩住臉,嗚嗚地哭泣起來。 這一下,顯然大出人們的意外。剛才還是鬧哄哄的花廳,頓時變得一片靜默。的確,且別說眼下正是新年喜慶,按慣例都講究圖個吉利,就衝著剛才大家正高高興興地談到太宗皇帝的勳業,錢謙益竟然哭了起來,實在是極之不敬,也極之不祥。因此,就連精明的陳名夏也被他嚇怔住了,一張已見酡紅的長圓臉不由得變了顏色。 “嗯,這是怎麼回事啊?”譚泰終於發問了,聲音是冷冷的,而且顯然隱藏著怒氣。 錢謙益起初還昏昏沉沉,然而,周圍的氣氛終於使他怔了一下,抬起頭來,同時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頓時嚇得酒也醒了一半。他連忙收住哭聲,但是卻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只能驚慌失措地坐著發呆。 “到底是怎麼回事?”譚泰再度質問,聲音也隨之凌厲了起來。 “哦,小弟知道了!”不等錢謙益作出反應,陳名夏已經從旁插了進來,“錢大人必定是聽了我們適才稱頌太祖太宗皇帝的崇隆功業,景仰感慕,因知我大清入主中國,實乃應天順人,必定皇基永固,祚享無窮。凡我臣子,俱應竭盡綿力,精忠報效才是。唯是錢大人卻因年老多病之故,不得已而乞求歸養。思及皇恩浩蕩,竟未能仰答於萬一。因此百感交集,悲從中來,遂致潸然淚下——嗯,錢大人,下官如此揣測該是不差吧?” 錢謙益起初還目瞪口呆,隨即心中一動,猛然醒悟,於是連忙點著頭,嗚嗚咽咽地說:“臣以待罪之身,幸蒙恩赦,复授顯職,雖肝腦塗地,不足以言報。唯是老邁昏庸,力不從心,常恐貽誤家國,所以……”說著,索性大哭起來。 兩位同謀者這麼一番情急智生的連解釋帶錶演,果然大有效果。只見譚泰雖然仍舊皺著眉頭,卻不再發出質問。其餘的人也顯然鬆了一口氣。 “唔,原來錢大人打算辭官不做,告老還鄉?”譚泰淡淡地問。 “確有此意。”陳名夏連忙順著竿兒往上爬,隨即又嘆了一口氣,“說來老錢也著實可憐。他今年已是六十好幾,身子向來就弱,近來更得了暈眩之症,頭腦經常發昏,只能躺著,什麼事兒也做不了。況且他命造不好,注定人丁不旺,生了幾胎,都養不大,好容易熬到四五十歲,才得了個兒子,卻又偏生體弱多病,而且秉性頑劣,害得老錢為他不知操了多少心,卻始終不能改變。更有一樣,他家中妻妾一向不和,成日價爭鬥不休,小則摔盤砸碗地吵鬧,大則揮拳動棒地大打出手。老錢若是在家,好歹還能管著,像如今這樣遠在北京,可就鞭長莫及了!結果弄得他身在這裡,心思卻想著不知家裡鬧成什麼樣子。唉,別人也做人,卻少有他做人做得這等艱難的!” 陳名夏那三寸不爛之舌果然厲害。不錯,所謂頭暈症其實是沒有的,但只要錢謙益一口咬定,別人卻很難查證真假;至於人丁單弱、妻妾不和,雖然不能說沒有,但被他這樣加油添醬地一渲染,錢謙益就變得可憐得不得了,簡直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果然,那班赳赳武夫聽了,頓時大起同情之心,紛紛交頭接耳,發出陣陣嗟訝嘆息之聲。 “既然如此,”譚泰說,口氣明顯地緩和下來,“那就告假回去,料理一下便了!” “老錢本人也有此意,只是怕朝廷不會恩准……” “有什麼不准的!”譚泰斷然把手一揮,“既是實情如此,那就先回去,把家務料理妥了,養好身子,再回來報效朝廷也還不遲!行了,不必再說了,這件事,算我老譚包了就是!” 說完,他就回頭大聲招呼那幾個樂師:“咦,怎麼全停下了?快快給我吹奏起來!”然後,又把臉轉向大家,拍一拍席面:“你們也先別喝酒了。來,馬上動手——分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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