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第57章 密謀後路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818 2018-03-19
錢謙益慢慢把本子合上,直起腰來。但是,心中所受到的震撼是如此強烈,以至有好大一會兒,他仍舊呆呆地站在桌旁,眼前不斷浮現出本子裡那些令人髮指的可怖情景。而且,這種情景還漸漸從揚州擴展開去,擴展到江陰、嘉定、徽州、蘇州,還有浙東、福建、江西、湖南等等,一切他所聽說的,曾經或者正在陷於戰亂的地方。 “是的,他們竟然這樣殘殺民眾,殘殺已經俯首歸順的民眾,幾萬、幾十萬地殺!簡直把人命看得連豬狗牛羊都不如!莫非他們以為憑著這個就能得天下?就能長久地據有天下?哼,只怕未必!稽諸青史,靠嗜殺橫暴而能長久者,還從來未有過!既然如此,那麼如今我這樣歸順他們,到頭來,會落得什麼結果,什麼名聲,恐怕實在難說得很……”這樣想著,錢謙益對於自己繼續待在北京,就愈加感到如陷囚籠,而對於回到江南去的渴望,也變得愈加迫切了。 “可是,怎樣才能脫身回去呢?韃子朝廷會允許麼?當然,我得先提出請求,但如果提出之後,他們不但不准許,還對我起了疑心,又怎麼辦?可是,如果不提出,卻恐怕連脫身的機會都談不上……”

由於發現,一旦走到目前這一步,竟變得連退路都沒有,錢謙益不由得深深懊悔起來,覺得如果當初不是跟著投降,而是逃出去,也許還好一些?他一邊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邊顛來倒去地想,越想,就越覺得悲苦、絕望和茫然。有片刻工夫,他甚至忘記了時辰,也忘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篤篤、篤篤!”兩記敲擊聲從門扇那邊傳來。錢謙益怔了一下,站住了。 “誰呀?”他問。 “是我!老朋友——咦,怎麼還不開門?莫非裡面藏著個小娘不成!”一個帶笑的嗓門說。 “嗯,是龔孝升!怎麼他……”這麼疑惑著,錢謙益就連忙走過去,把門打開。果然,喜滋滋的龔鼎孳就站在外面。 “哎,天都齊黑了,你老兄怎麼還捨不得走?快走吧!”龔鼎孳招呼說,並沒有進來的意思。

錢謙益遲疑地:“兄怎麼知道……” 龔鼎孳擺一擺手:“弟適才在譯館那邊督譯幾篇新年的賀表,剛剛才弄完,走過這裡,聽當值的說,老兄還在這兒翻故紙堆,不肯走。老兄也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縱然寶眷不在身邊,可也不能像個沒主的孤魂,淨在外間逛蕩呀!”停了停,看見錢謙益還在躊躇,他又催促說:“快走,走吧!若是不想回家,就到寒捨去好了。別的不敢說,這好酒還藏著幾瓶,足以供你老消此寒夜!” 還在錢謙益剛到北京的時候,身為兵科給事中的龔鼎孳,由於串同許作梅等幾位御史彈劾曾經是閹黨餘孽的大學士馮銓,以及冤家對頭孫之獬,結果遭到攝政王多爾袞的嚴厲訓斥。事後,朝廷大概為著表示寬容,並沒有給予處分,但是卻把龔鼎孳的官職改為太常寺少卿,表面上似乎升了官,實則是調離了頗有權勢的給事中衙門,而讓他來坐提督譯館這張冷板凳,管管文書翻譯。對此,龔鼎孳私下里自然一直頗有牢騷。不過譯館和國史館都同屬翰林院,卻使得他同錢謙益的來往更加密切。因此,現在聽他這樣邀請,錢謙益也就不再推辭。片刻之後,他們就雙雙離開翰林院,由各自的親隨服侍著,跨上馬,走在返回宣武門外的大街上了。

已經將近酉牌時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的天空,看上去漆黑一片。加上又是殘臘將盡,入夜之後,周遭的寒氣變得更加迫人。偌大一條長街上,空蕩盪、靜悄悄的,難得看見一個人影。只有兩旁的屋簷下,那接連不斷的燈籠在寒風中微微搖晃著,發出暗紅的光。倒是門扇裡面似乎頗為熱鬧,除了呼奴喚婢,告娘喊子之聲隱約可聞之外,還聽得見豬在嚎,雞在叫,嗅得著從裡面傳出的陣陣炸麻花、烙大餅的氣味…… “牧老,”在馬蹄錯雜而又單調的踢踏聲中,龔鼎孳首先打破了沉默,“你老到北京來,也將近三個月了吧?” “嗯。” “滋味如何?” “還好,還好!” “可是,像眼下這樣子,把寶眷全留在南邊,身邊連個貼身的侍候人都沒有,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誰說不是呢!可是……唉!” “咦,既然她們不肯來京,”龔鼎孳轉過臉來,眨眨眼睛,“你老何不就近在京里找一個?這京城裡好女孩兒有的是!昨日賤內還說起,近日不歇有人牙子找上門,托她幫忙找人家,聞得即使黃花閨女,價錢也……” 錢謙益“哦嗬”了一聲,連忙搖頭說:“罪過罪過。學生垂老之人,哪裡還敢作如此想!” 龔鼎孳“嘻嘻”地笑起來:“老兄又何必過謙?想當初,我兄親乘彩舟,迎娶柳如是時,何等勇銳,何等氣魄!不過三四年罷了,哪里至於便如此衰頹?只怕所畏者,是獅吼起於河東吧?其實,北京與留都遠隔千里,即使她吼得再駭人,老兄仍舊大可充耳不聞,管自消受此間的無雙艷福!哈哈!” “我兄休要取笑。”錢謙益回頭望了一眼遠遠跟著的親隨,啞著嗓門說,“經此世變,學生雖然幸得保此衰朽之軀,唯是卻已心如槁木,無復他求了!”

大約聽他說得消沉,龔鼎孳倒怔了一下,疑惑地問:“那麼……” “但能從此息影田園,不問世事,了此餘生,於願已足。就怕……唉!” “什麼?” “就怕朝廷不會恩准!” 龔鼎孳望瞭望他,不說話了。身下馬蹄的踢踏聲又重新變得清晰起來。這樣默默走出一段路之後,龔鼎孳才偏過臉來,緊盯著錢謙益又問:“你老是說,當真想辭官不做,回到南邊去?” “兄台並非外人,學生又何必相瞞!可就是……” “得!”龔鼎孳馬上做了個制止的手勢,“這會兒不必細談,待到了寒舍,再行商議!” 說完,他就在馬屁股上敲了一鞭,當先加快速度,向宣武門行去。看見對方這樣子,錢謙益反而有點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催動坐馬,跟在後面……

當他們回到位於一條胡同深處的龔鼎孳寓所,一直在守望著丈夫歸來的顧眉,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而且,龔鼎孳還帶回來個錢謙益,更是她事先沒有料到的。不過,錢老頭兒是多年的舊相識,近日更是常來走動,因此眼珠子一轉之後,她仍舊立即展開了笑臉,一迭聲地叫著“稀客”,殷勤地把客人迎進堂屋。 “眉娘適才的話,是怎麼說的?須知我糟老頭兒,可不是稀客啊!”已經卸去風衣和皮裘的錢謙益,一邊在椅子上坐下,一邊微笑地說。 “怎麼不是稀客?”顧眉揚起彎彎的眉毛,“今兒是什麼時候了?大年廿八!在這當口上,哪裡還有人會上別家的門?” 錢謙益不由得一愣,臉上頓時感到熱辣辣的,半晌,才勉強地重新笑著,說:“眉娘這話,可更是明擺著罵我了!不錯,老夫來得確實不是時候,若不是龔兄……”

顧眉剛才還板著臉兒,這會兒“扑哧”一笑,說:“誰罵錢老爺了?妾可是在謝錢老爺呢!不錯,在這種當口,等閒的親友是不肯上門的;肯上門的,也只有那等情誼深密的心腹之交罷咧!” 早在秦淮河舊院時,顧眉就以出語驚人,而又善於巧妙轉寰著稱。這會兒她又故伎重施,同樣把人弄得一驚一乍。不過,當錢謙益省悟過來之後,就止不住同龔鼎孳一道哈哈笑起來。於是,剛進門時那幾分難免的拘謹消散了,主客之間重又變得像平日一樣融洽和輕鬆…… 這之後,彼此又說了一些別的家常話,無非是打算如何過年,要拜會一些什麼人之類,等丫環小鳳指揮僕人把酒席整治妥當,三個人便一齊起身,相讓著,分別賓主在桌子邊上坐了下來。 “牧老,”龔鼎孳首先舉起杯子,說,“誠如眉娘適才所言,在這種當口,肯屈尊見顧的,也唯有情誼深密的心腹之交了!請滿飲小弟此杯!”

錢謙益點點頭,跟著舉起杯子。他有心說上幾句湊興的話,可是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到喉頭有點堵,眼眶也跟著熱起來。的確,在這種年殘歲暮的寒夜裡,客居獨處的那一份無聊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不是還有龔鼎孳這樣熱情好客的朋友,他真是不知如何打發才好。然而,當他極力地抑制內心的激動,試圖開口說話時,喉頭卻愈加堵得厲害。結果,他只好再次點點頭,一仰脖子,把酒干了下去。 “好!”龔鼎孳高興地說,也跟著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等侍候在一旁的小鳳把酒斟滿,他又再度舉杯在手,說:“這第二杯,自然是要預賀牧老……” “哦,不!”已經拿起酒杯的錢謙益連忙打斷他,“這第二杯。自然該由老朽來說——恭祝賢伉儷兩情和美,萬事順遂,榮華富貴,安享無窮!”

龔鼎孳眨眨眼睛,笑著說:“多承牧老貴言!只是,這'兩情和美',卻非小弟一人所敢應諾,須得問過眉娘才成!”他於是轉向顧眉,涎著臉問:“不知夫人可許下官領此洪福否?” 顧眉哼了一聲,伸出一根玉蔥般的指頭,朝龔鼎孳前額戳了一下,說:“你想領此洪福麼,那就得瞧瞧你那野性兒收不收!若然你還像前時那等,跟著那班狐朋狗友四處胡混,看老娘饒得過你不!” 不知是顧眉的舉動過於放肆,還是當真戳中了要害,龔鼎孳的笑容僵住了。只見他含糊地說了聲:“哪裡哪裡!”就唯恐顧眉再說似的,急急把酒舉到唇邊,一口喝了下去。 顧眉卻不理會丈夫的尷尬,她做了個手勢,讓小鳳把酒添上,然後慢悠悠地說:“那麼這第三杯——”

“哦,這第三杯,是預賀牧老得以如願南歸,與家人重新團聚的!”龔鼎孳驀地抬起頭,大聲說。 他這話一出口,顧眉倒沒有什麼表示,錢謙益卻吃了一驚: “啊,兄台此話怎講?” “不錯,”也許是為了擺脫剛才的尷尬,龔鼎孳乾脆站起來,把酒杯抓在手裡,拍著胸口說,“若是你老果真意欲辭官南返,弟等倒是願助一臂之力!” 錢謙益咽了一口唾液:“可是——” “且別可是!小弟只欲知道,老兄南歸之意是否已決?” “在弟而言,自然心願如此。唯是未知計將安出而已。” 這一次,龔鼎孳沒有立即說話,他仰起臉,沉吟了片刻,隨即一本正經地走到顧眉身邊,向她附耳低言了片刻,像是解釋什麼。說也奇怪,只見剛才還把丈夫搶白得不敢應嘴的顧眉,居然順從地站起來,招呼小鳳說:“行啦,時辰不早了。我們陪著喝酒,陪到這個份上,也算夠疼他們的了!接下來就不管啦,讓他們自己愛喝到什麼時候,就喝到什麼時候好了!” 說完,把雙袖交疊在腰間,向錢謙益盈盈地行了一個禮,果真轉過身,帶上丫環,款款地走出去了。 也就是直到這時,龔鼎孳才把椅子拉近錢謙益的身邊,坐了下來,低聲說:“這齣計倒並非難事。只是你老是此事的主兒,須得自行修本上奏。弟等才好從旁設法疏通,助你老成功!” 錢謙益望瞭望對方。無疑,這北京的日子,已是越來越難熬。一旦考慮成熟,他自然會修本上奏。而對方作為老朋友,對此表示關切,原也在情理之中。不過眼下龔鼎孳的熱心,卻顯得有點過分,甚至比自己還迫不及待,這就使錢謙益產生了懷疑,覺得背後似乎還藏著什麼東西。於是他變得小心起來,說: “嗯,就怕萬一朝廷不准,反而招致猜疑,今後這日子可就難過了……” “哎,那怎麼會!”龔鼎孳顯得很有把握,“若是單憑小弟一人之力,或許不敢誇口,可是還有別的人一道助你,必定能成!” “別的人——誰?” “陳百史,還有——哎,你老先別管了!總之只管放心就是!” 陳百史——就是現任吏部左侍郎的陳名夏。如果他肯全力幫忙,事情的把握自然就大得多。因此錢謙益一聽,心中頓時一陣驚喜,不過卻也愈加懷疑。 “陳百史與學生並無深交,何以肯全力相幫?”他問。 這種沒完沒了的追問顯然使龔鼎孳大感懊喪。只見他絕望地把雙臂一張,仰癱在椅子上,直喘大氣。不過他終於還是重新坐起身子,瞥了一眼窗櫺,又轉臉盯著錢謙益,半晌,不無痛苦地把牙一咬,說:“也罷,這事遲早也要讓你老得知的,現在說了也無妨!” 即便如此,他仍舊先站起身,走向門邊,揭開暖簾,探頭往外看了看。當證實外面沒有人之後,他才重新走回來,坐下,順手拿起筷箸,卻又把其中一根交到左手,輕輕地點篤著桌面,壓低聲音說: “嗯,是這麼回事——從近兩個月來,各地送呈的塘報看,這戰局似乎變得不太有利於朝廷。福建、浙江不必說,此二地自從六月起兵反叛之後,顯見已是阻遏住了大兵南進之勢。雖然半年前朝廷就派洪亨九赴江南招撫,但看來至今仍束手無策。而同樣令朝廷頭痛的是江西、湖廣一帶,因何騰蛟、堵胤錫收編了李闖的流賊餘部,實力急劇增強,已成為朝廷的又一心腹之患,雖然貝勒勒克德渾和固山額真葉臣已奉命率滿蒙旗兵前往進剿,但似乎成效不大。不僅如此,還有張獻忠盤踞川陝,公然稱帝,其勢之強,不可小覷。而尤可慮者,據塘報近日說,興兵造叛的還有山東、江蘇、漢中、河北、天津等地,不一而足。前幾日,還有傳聞連京畿也有殺官起事的。哎,皆因朝廷堅行剃髮之令,加上旗人所到之處,圈地不止,遂致激成此變!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是朝廷不肯改弦易轍,如此下去,戰局之變數將會怎樣?一旦心懷不忿的各地士民繼續起而效尤,這成敗得失,實在有點難以逆料呀!” 龔鼎孳說話時雖然神色詭秘,但錢謙益卻並不特別吃驚。因為這類傳聞,近日來他也多多少少聽到一些,而且知道在漢官圈子中頗引起了一些竊竊私語。事實上,在國史館裡讀到《揚州十日記》時,錢謙益對於清朝統治的前景之所以頗感懷疑,可以說與這種傳聞也不無關係…… “只是,話雖這等說,朝廷強兵勁卒,且久經陣戰,鋒銳無比,而各地叛旅雖多,卻大都是烏合之眾,只怕終非敵手吧?” “哼,說到朝廷之兵,最強者自然首推八旗,可惜只有區區十萬人馬,其餘俱屬入關後陸續收編之前明舊部。那些擁兵自肥的武人,所重者無非利害二字。面子上是歸順了,實則首鼠兩端,未必真的就那麼可靠。一旦時勢有變,又安知不會反戈相向?到那時——哎,可慮呀!” 錢謙益不說話了。半晌之後,他才又遲疑地問:“那麼兄等打算……” 龔鼎孳把兩根筷箸“嘚”地合在一起,朝桌上一放,冷冷地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為一干同儕日後之進退利害計,目前亟須有一名望與關係兼具之人,坐鎮江南,以為我輩瞻顧四方,聯絡八面,疏通規布。以牧老之雄才峻望,又是極堪信賴的圈中人物,如能應允當此大任,實在是不須作第二人想!只不知意下如何?” 在此之前,錢謙益雖然已經估計到對方如此熱心地表示要幫助自己,其中必有緣故;但是,當龔鼎孳把底細和盤托出之後,他仍然為之一驚!因為這種安排說穿了,就是讓他充當龔鼎孳、陳名夏等人與南方的抗清勢力聯繫,預留退路的秘密使節。其中的風險,不用問也可想而知!而且聽剛才龔鼎孳的口氣,參與密謀的還不止龔、陳二人。那麼到底有多少人?還有些什麼人?這些都不知道。不過人數一多,事情就往往容易敗露,因此有片刻工夫,錢謙益本能地打算推辭,隨即轉念一想:對方之所以敢如此直截了當地向自己提出,自然是經過這幾個月的交往,已經把自己的心思想法揣摩得一清二楚,料定自己不敢把事情兜出去……“嗯,我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盡快返回江南。既然他們能幫我,又何妨答應下來?至於其他,盡可以等回去之後,瞧瞧情形,再相機而行不遲!” 這麼打定主意,錢謙益就抬起頭,直望著對方的眼睛,說:“多蒙列位同儕不以老朽見棄,委以重任,自當盡力!只不知何時修書上奏,又如何施為,方為適宜?” “好!”顯然喜出望外的龔鼎孳霍地站起來,“牧老既肯應承,真乃我輩大幸!學生在此先行謝過!至於上奏之事,也不必太急,待弟與陳百史等商議之後,再行定奪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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