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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血腥實錄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274 2018-03-19
對於柳如是所透露的信息,儘管余懷和沈士柱都感到半信半疑,但是,就遠在北京的錢謙益而言,渴望返回江南的心情,卻確實變得越來越迫切。 本來,抵達北京之後的三個多月裡,清朝對他可以說還是相當的優禮,不僅按崇禎年間的品級授予官職,而且還同意他的請求,讓他以副總裁的身份參與《明史》的修纂。至於生活起居,也盡量給予照顧。作為一名犯有“僭立”之罪,並且已經年過花甲的降官,這恐怕已經是能夠期待的最好結局了,何況只要死心塌地、兢兢業業地做下去,後半生應該不難打發。事實上,一直心懷惴惴的錢謙益,起初也的確鬆了一口氣,為新朝的“皇恩浩蕩”而感激涕零。然而,人就是這麼奇怪,當迫在眉睫的危機過去之後,那些因為受到壓抑而退隱到內心深處的念頭,往往會重新冒出來。漸漸地,錢謙益又開始感到日子過得併不那麼舒坦。雖然《明史》的修纂還僅僅處於籌備階段,事務並不繁忙,而在北京也並不缺乏詩酒往還的朋友,但他仍舊一天到晚感到心頭空空落落的,始終快活不起來。

當然,要說原因,自然也有原因,譬如說,柳如是不在身邊——這恐怕是最主要的。說實在話,雖然分手才只四個多月,但在錢謙益的感覺裡,卻像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年。而北京與南京又偏偏遠隔千里,書信往來快則一個半月,遲則要近兩個月。因此到目前為止,他同家人也還只通過兩封信,而且第二封還沒有得到回音。那麼,他們眼下的情形如何,柳如是的情形如何,錢謙益都無從知道。其中,自然又以柳如是使錢謙益最為掛心。不錯,這個小女人的任性、絕情,堅決不肯陪同自己北上,當初的確使錢謙益頗為惱火。但幾個月下來,當他把事情思前想後地反复琢磨之後,漸漸又覺得對方的執拗似乎也可以理解。因為在弘光皇帝出逃,南京的留守大臣們決定開門迎降那陣子,柳如是本來已經橫下一條心,打算一死殉國,是自己一再懇求,並指池水為誓,表示今後還會為恢復明朝奔走效力,才把她挽留下來。既然如此,那麼就實在沒有理由再讓她陪著自己到北京來出醜受辱,自討作踐。正是由於理解了侍妾的志向和心情,錢謙益才終於打消了對她的惱恨和讓她北上的指望,給家裡寫去了那樣一封信。只不過,意思是傳回去了,到底能否順利脫身南歸,怎樣才能脫身南歸,說實在話,錢謙益心中卻是一點底兒也沒有。正因如此,他的情緒近日來甚至變得更加低落了……

眼下,已經到了臘月的二十八日,離新年只剩下三天。錢謙益因為並無家眷在身邊,所以也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張羅,無非是打掃房屋、剃頭,以及照例備辦一些應節的物品。幾個親隨僕人一動手,很快就掇弄妥當了。因此,這天下午,在翰林院國史館裡,雖然上頭傳下話來,可以提早散班,讓大家回去料理過年的事宜,但是錢謙益卻依舊在纂修房逗留著,繼續翻閱堆放在那裡的各種史料,並不急於離開。 他不想這麼早就走,是因為即使回到宣武門外那個“家”裡,其實也無事可做。加上在這種除夕將臨的時候,眼看著鄰居們一家子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準備過年,自己就更加顯得孤單和冷清。倒不如乾脆躲開世俗的喧囂,看不見,聽不著,心裡反而好過一點。更何況,早在前明時便已經是“國史館”的這個地方,經歷二百七十多年的日積月累,內中所儲藏的史料之豐富,品類之完備,記錄之詳細,實在遠遠超出錢謙益原先的想像。如果說,早在常熟賦閒在家時,他就曾經動過自行修撰《明史》的念頭,並且為此搜羅了不少資料的話;那麼直到進入了院中,他才目瞪口呆地發現,與這裡的收藏相比,自己的那一點資料恐怕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實在太微不足道。因此,眼下他遲遲不想離開,還因為徹底迷上了眼前的無價之寶,總想多翻翻多看看的緣故。

當然,在這些汗牛充棟的詔令、奏摺、題本、文告、譜牒、祭文、閣票、邸報、塘報,各式檔冊以及起居注、時憲書,乃至青詞、食譜、醫案等等史料中,錢謙益最感興趣的還是那些過去從未公開的秘密檔案。特別是在整個明代,曾經發生了好幾起朝野震動的大事,但是個中原委卻是言人人殊,一直弄不清楚,錢謙益十分渴望能夠從這些秘密檔案中找出一點頭緒來。譬如說,明朝開國之初,燕王朱棣——也就是後來的成祖皇帝從燕京起兵南下,攻入南京,從他的侄兒建文帝手中奪取帝位的所謂“靖難之役”,後來一直有傳說建文帝並沒有死,而是趁宮中起火時,從地道乘亂逃出去了。這些天錢謙益遍檢當時的檔案,並未發現有這種跡象的記載,因此大致可以斷定民間的傳言並不可信。又譬如,天啟年間,那三件大案——梃擊、紅丸、移宮,曾經被魏忠賢閹黨利用來殘酷迫害東林黨人,後來,崇禎皇帝即位時雖然已經予以平反,但有些因果關節仍舊含糊不清。錢謙益作為當事人之一,對此自然格外留心。這一次仔細搜撿下來,居然也大有所獲……不過,館裡收藏的史料實在太多,而且由於年代久遠,又未曾經過系統的整理,查找起來相當費時費力。此刻,錢謙益想弄清天啟六年北京發生的那一場大爆震,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結果,還沒翻檢完當時那些報告災異損失的各種奏本,窗外的天色就明顯地暗下來,提醒他時辰已經不早,該考慮回家了。

“可是,眼下酉時尚未到。總是北地冬日天黑得早的緣故。那麼,或者再遲半個時辰才走,也還不遲?”錢謙益把手中的捲宗放回原處,轉身望著窗櫺外的薄暮晴空,躊躇地想,同時,聽見門外的甬道傳來輕而急的腳步聲,接著,門“呀”的一響,被推開了,一位年輕的官員跨了進來。不過,那人顯然沒想到屋子裡還有人,因此猛一看見薄黯中站著的錢謙益,倒嚇了一跳。但隨後他就“哦”了一聲,連忙把手中的一個大包袱放到桌子上,倒退一步,行著禮說: “卑職王求仁。因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尚祈見恕!” 錢謙益已經認出對方是院裡的一位編修官,於是擺擺手,說:“罷了!學生不過為查閱檔冊,才在此勾留。嗯,何以兄台也遲遲不歸?” 王求仁仍舊拱著手,恭敬地回答:“禀大人,卑職今日例當在館輪值。適才在值房接到門上呈進一批新收的雜檔,怕有遺失,因此送進來放置。”

錢謙益點點頭:“既然如此,兄台請自便。”口裡這樣說,心中卻不禁有點好奇:“新收的雜檔?不知有些什麼東西?”因此,等年輕的編修官殷勤地替他點上燈,告了退,轉身離開之後,他就走到八仙桌邊,把那個大包袱拿過來,動手解開,發現裡面有手捲,有書信,還有一些其他的文字,內容很雜,各不相同,而且未經整理。看樣子,不知是哪個衙門收集到的,大概覺得有點史料價值,便轉送到這裡來。不過,其中倒是附了一份清單,上面一件一件全都開列了名目。錢謙益拿起來翻了翻,覺得都比較平常,正想丟下,忽然,像被什麼觸到似的,心中微微一動,於是把清單再度舉到眼前。這下子,他的目光立時被攫住了,因為單子上寫著這麼一個題目:《揚州十日記》。

“什麼?《揚州十日記》!竟然有這樣的東西!”錢謙益驚訝地想。還在南京的時候,他就听說過:在揚州失陷,史可法殉國之後,豫王多鐸為了報復死守孤城、拒不投降的揚州士民,曾經殘酷地下令屠城十日。結果,慘死於清軍刀下的無辜百姓不知有多少。消息傳開,使整個江南都為之震動。當初錢謙益與他的同僚們之所以決定獻城投降,與害怕南京遭受同一命運,可以說不無關係。不過,由於緊接著他們一夥人就被置於清軍的嚴密控制之下,後來就更是被帶到北京來,因此對於屠城的具體情形,他至今仍然知道得很少。現在忽然發現眼前就有這樣一份東西,確實令錢謙益意外之餘,止不住心頭急劇地跳動,以致伸出手去時,竟然一個勁兒簌簌發抖。 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並從那堆雜檔中找出了《揚州十日記》。原來,那是一篇謄錄在普通箋紙上的文字,裝訂成薄薄的一冊,從書脊看,應當有四五十頁左右。可是大約因為保存不善,加上輾轉流傳的緣故,其中卻殘缺頗多,不是書頁破損不全,就是整頁整頁地丟失。上面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 “嗯,寫工倒還周正乾淨,看樣子是個抄本。只不知原件在何方,而冒著大危險寫這種文字的作者又是何人?”錢謙益想,雙手不由得又抖起來,末了,只好把本子攤放在桌上,就著燈光逐頁翻看。由於開頭部分已經不翼而飛,因此他首先讀到的,是這麼一段文字:

錢謙益心想:“原來這個作者是住在城牆邊上的,所以清軍入城之初的情形,他瞧得很清楚。那麼在前幾頁,想必還有城破時情形的記錄,只可惜丟失了。”他不無遺憾地想,於是接著往下看—— 如果說,在讀到開始一段時,錢謙益還覺得城破後,兵卒乘亂索取錢財,原屬意料之中的事,因此並不感到吃驚的話,那麼這一路讀下來,他的心就漸漸收緊了,寒毛也隨之豎起來。無疑,以他的熟讀書史,加上近年來的目睹耳聞,對於戰爭禍亂當中人命的悲慘,可以說是很了解的;不過,眼前這些記載,由於它的具體和詳細,仍舊使他心中大受震動,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雖然如此,他卻忍不住繼續看下去—— 在戰亂中,命運最悲慘的照例是婦女。她們不僅像男人那樣難免一死,而且往往還要遭受各種凌辱、蹂躪。至於像文中所說的,這種成群結隊地當著自己親人的面,被征服者任意玩弄的情形,在錢謙益的記憶中,雖然並非絕無僅有,但仍舊使他止不住熱血上湧,有一種不勝憤恨的感覺。不過,文中痛罵那個中年的製衣婦人,當同胞慘遭淫毒之際,竟然恬不知恥,竭力向清兵獻媚取寵,又使他不無心虛地聯想到,自己多少也屬於此類……這兩種感受混雜在一起,以致有片刻工夫,錢謙益心中變得頗為煩亂。為了擺脫困擾,他於是竭力收斂心神,繼續看下去。誰知,剛剛讀到“廳後宅西房”一句,後面又缺失了好幾頁。結果,作者逃離前廳之後,到底經歷了一些什麼凶險,又怎樣脫身,變得都鬧不清楚。而緊接下來的,已經是記載第二天,也就是廿七日的事。倒是看來作者又意外地找回了他的妻兒,使人多少鬆了一口氣。

讀到這裡,錢謙益發現下文的字跡變得模糊起來,而且由於書頁破損,讀來斷斷續續,經常無法連貫。他費了不少勁,也只能大概知道,下面說的是作者夫妻二人逃出後,先是躲在稻草堆裡,後來又逃進糞窖中,吃了不知多少苦頭。好容易熬到第五日,正冀望清兵封刀大赦,忽然又傳出還要血洗全城的消息,於是殘存的老百姓愈加驚懼,紛紛乘著黑夜拼死逃出城去,結果又有無數人命喪在城牆下。作者因為記掛著生死未卜的兄長,沒有跟著逃,但遭遇也夠悲慘。先是他的妻子被一個鷹頭鼠目的清兵殘酷毒打,幾乎沒命;接著他失散的兄長雖然拼著命找到他,但是又被追來的清兵當胸砍了一刀,連肺都露了出來……此外,文中還說到他們避難的何家墳被清兵放火焚燒,無數的草房即時化為灰燼,而驚惶走避的老百姓又慘遭清兵四面截殺,幾乎無一倖免……終於,到了殺夠了也搶夠了的清兵收兵回營,那些無賴潑皮、強盜草寇又尾隨出動,使劫後餘生的百姓再一次遭受蹂躪……

文中的內容大致就是如此。至於這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的尾聲,在保存還算完好的最後兩頁裡,是這樣記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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