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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書場小聚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3598 2018-03-19
一場“切磋學問”鬧成了這樣的結果,吳應箕和金聲、江天一等三人的命運,也就成了定局。不僅如此,洪承疇最後還以沒有功名、不屬於要犯為理由,把吳應箕的名字從揭帖裡勾掉,不再上報朝廷,而是改為發回原籍,斬首示眾。因此,吳應箕甚至要比其他二人更快地結束他那倔強的生命。 對於這樣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總督行轅的幕僚班子裡,人們照例會議論上一陣子,然後就拋到一邊,繼續為各自的事情忙碌去了。不過,有一個人卻例外,那就是黃澍。作為與這件事有密切關聯的人,近一個多月來,黃澍對於金聲等三個人的命運,一直異常關切。這不僅是由於那幾個人都是被他出賣的老朋友,而且還因為在徽州時,為著逃避直接出面審訊,他胡謅了那樣一個謊言。本來,他以為洪承疇一怒之下,會立即把金聲等人處決掉。誰知洪承疇沒那樣做,反而把金聲等人帶回了南京。結果弄得黃澍大為緊張,整天提心吊膽,生怕那個謊話一旦被拆穿,自己會吃不了兜著走。現在,這種情形沒有出現,相反,金聲等三人的死罪已定,只等著處決。這確實使黃澍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私下里感到說不出的輕鬆。不過話又說回來,在南京進行的這幾次審訊裡,洪承疇卻沒有再召他商量,也沒有讓他參加。對此,黃澍猜測是上司的有意關照,但同時又多少有點疑心:他的那個謊言其實已經被拆穿,只不過洪承疇老謀深算,暫時不聲張罷了。由於想到如果真是後一種情形,那麼自己今後的前程,也許就會變得有點不妙,黃澍又開始忐忑不安起來。因為事實上,直到目前為止,洪承疇始終沒有給他安排任何官職,他在行轅中仍然只是一名普通幕僚。

現在,黃澍就是懷著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乘著一頂小轎,緩緩地走在南京城中的街道上。這是連接大中橋西南的一條通衢,名叫文思院街。僅僅半年前,這一帶還是店鋪林立,行人如鯽的熱鬧處所,可是到如今,由於大中橋以東的舊皇城區已經成為清兵駐紮的軍營,就迅速變了樣。雖然不少店鋪仍舊在開門營業,顧客卻大多數換成了身穿號衣的清兵。前一陣子,在勒德克渾和葉臣還坐鎮南京的時候,前來光顧的兵尤其多,其中有不少還是滿人。他們一邊操著剛剛學到的幾句漢話,一邊做著手勢,指這個,買那個,卻是十有八九都不會討價還價,加上前些日子他們一路南來,或多或少都發了橫財,因此出手還頗為大方。結果那些大商小販,只要敢大著膽子留下不走——自然還得加上嘴甜舌滑,都能連哄帶騙地賺上一筆。不過,自從滿洲兵開拔了以後,這種熱鬧景況也隨之消失了。到如今,那些店鋪雖然仍舊大開著門戶,但生意已經清淡了許多,就連街道上的行人也明顯稀落了下來。

不過,黃澍卻並沒有註意這些。因為他這次出來,並不是為著買東西,而是要到桃葉渡旁的長吟閣去,訪他的老朋友柳敬亭。說起來,黃澍雖然早就知道“柳麻子”的大名,並且聽過對方說書,但是兩人密切來往,卻是在左良玉鎮守武昌那陣子。當時黃澍任左營的監軍,而柳敬亭則被左良玉聘為幕僚。由於兩人同東林、復社都有點關係,因此,在針對馬士英、阮大鋮的那一場惡鬥中,彼此尤其意氣相投,明里暗裡沒少使過勁。後來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側”,半路病死之後,他們便各奔東西。黃澍投降了清朝,而柳敬亭則回到了南京,依舊以說書為生。直到不久前,黃澍也來到南京,得知老朋友的消息,找到長吟閣,兩人才又重新有了來往。只不過,近一個多月當中,卻是黃澍有事沒事都往這邊跑,而柳敬亭至今還一次也沒有回訪。

現在,又已經來到長吟閣。黃澍憑著是熟客,一下轎子,也不待長隨通報,就徑自往裡走。這個以說書場子聞名的長吟閣,在南京城裡,可以說幾乎無人不曉。要在以往,碰上柳敬亭開講,不必說總是黑壓壓地擠滿了聽眾,就連閉場休歇的時候,這裡也成為人們消閒聚腳之所。不過,自從經歷了半年前那場巨變之後,這所閣子也如同許多別的有名去處一樣,明顯地衰落了。不僅那種人頭攢動、如醉如痴的景像已經蕩然無存,就連門邊那塊公佈開講書目的招牌,也漆彩剝落,一副灰暗失神的樣子。不過,黃澍已經來過好幾次,對此不再感到詫異。他踏入門檻,發現書場子裡空蕩蕩的,那擺成一圈一圈的長凳上,連個人影也沒有,就回過頭,對跟進來的長隨說: “你去尋個人問問,看柳老爸可在家?就說我來了!”

長隨答應了一聲,先把手中拎著的一壺酒和一包下酒物放在長凳上,正要轉身去找人,就听見二進門里傳來了腳步聲,接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廝跨了進來。 “哦,原來是黃老爺!”那小廝連忙站定,行著禮說,“黃老爺可是要尋我家老爸?不巧,我家老爸出門了。” 黃澍一聽,頓時皺起了眉毛:“怎麼,出門了?到哪兒去了?” “好教黃老爺得知,也去不遠。我家老爸說,半個時辰就回。到如今,去了已有一陣子了。” “那好,我等他!”這麼說了之後,黃澍就走向長凳,坐了下來。 “黃老爺不去閣子上坐麼?”那小廝眨眨眼睛,討好地問,“方才來了兩個客人,也是要見我家老爸的,現正在閣子奉茶哩!” “噢?”聽說有人比自己先到,黃澍有點意外,“是什麼樣的客人?”

“一位餘淡心相公,與我家老爸也是相熟的。還有一個和尚,卻不曾見過。” “餘淡心!怎麼,他也來了?”黃澍一下子站了起來。因為這個余懷,同他不只是舊相識,而且上一次他到長吟閣來訪時,彼此還會過面。現在柳敬亭不在,碰上個熟人,正好免卻等候的無聊。 “好,我這就上去會他!” 這麼說了之後,也不等小廝答話,黃澍就徑直向場子盡頭的那道樓梯走去。 所謂閣子,是指書場頂上的一層屋子。黃澍已經不止一次上去過,知道它同樣面向街道,但是比書場要小上一半。裡面擺設著些桌椅古玩,還有一張臥榻,是柳敬亭平日接待客人的地方。現在,他登上閣子,發現有兩個人在裡面坐著,其中一個果然是余懷,於是大聲地招呼說: “啊哈,淡心兄!巧遇,巧遇!”

余懷想必也認出黃澍,連忙站起來,拱著手說:“哎呀,黃大人……” “淡心兄幾時來的?怎地如此之巧?”黃澍走過去,一邊還著禮,一邊繼續表示著驚喜,接著又轉向那個身材瘦小的和尚,“這位師父是……” “黃大人怎麼不認得了?”余懷微笑說,“他是沈昆銅呀!” 沈昆銅,就是沈士柱。黃澍自然也是認識的。不過,他記憶中的沈士柱是儒生打扮,即使到如今剃了發,也不外就像自己和余懷這樣。然而沈士柱竟然剃得一根頭髮也不剩,壓根兒就成了一個和尚。這確實出乎黃澍的意外。 “噢,原來是昆銅兄!”他驚訝地說,隨即也就認出來了: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再配上一張清瘦的小臉,眼前這人確實就是沈士柱。至於對方把頭髮全部剃光的緣故,黃澍也猜到了。自從剃髮令下來之後,一些人因為不願意把束髮改為留辮,但又無法繼續保留前明的式樣,於是乾脆落髮為僧,從此不問世事。對於這種行為,清廷倒還是容許的,因此黃澍也就不加避忌,照舊興沖沖地同對方寒暄:

“不想別來才只年餘,昆銅兄已成方外之人!只是未知祝發何方,法號怎生稱呼?” “不敢!”沈士柱合掌當胸,“貧僧賤號法明,是今年六月在杭州靈隱寺皈依我佛的。” “恭喜恭喜!只不知我兄皈依佛門之後,那《六韜》《三略》,可還句句不離口麼?”由於想起沈士柱平日說話,最喜歡囫圇吞棗地搬用兵書上的語句,黃澍繼續打趣說。 “阿彌陀佛!”沈士柱連忙低眉垂目,“罪過罪過,法明以往種種,俱如昨日死,哪裡還敢有一絲妄念縈於胸中。如今只覺四大皆空,才是無上之境!” “哎,黃大人請坐!”余懷從旁插進來,做出相讓的手勢,“聽柳老爸說,大人公務繁忙,今日怎麼得空,來此間走動?” 黃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說:“忙是不假。不過那些事,就算再賣力地給他幹,又有什麼用?橫豎我黃某充其量不過一個幕僚,既無權也無責。該出來散心,還是得出來散心!”

聽他這樣說,余懷同沈士柱對望了一眼,都沒有作聲。 黃澍看出兩位朋友心存疑惑,不過,要把肚子裡的牢騷一股腦兒端出來,畢竟又不合適,於是他只好把手一擺,故作放縱地說:“哎,二位怎麼還站著?來來來,弟今日特地帶了酒和小菜來,本想與麻子把盞共話的,偏偏他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那麼我們就先飲他三杯再說!”這麼說了之後,也不等對方答應,就回頭吩咐站在樓梯邊上的長隨: “快,把東西都擺上來!” 那長隨答應一聲,走近前來,把提著的一壺酒,一個荷葉包放到桌上,並按照他的指點,先去櫥裡拿來三隻杯子、三雙竹筷,又替他們挨個兒斟上酒,然後把荷葉包打開,卻是半只熟鵝,外帶一堆五香豆子。 “來來來!”黃澍首先端起杯子,“弟與淡心兄雖然已經見過,但尚未曾共謀一醉,與昆銅兄卻是劫後初逢,尤其難得!且滿飲此杯,以表慶賀!”

說完,看見余懷也端起了杯子,他就轉向沈士柱,卻發現後者坐著沒動,於是催促說:“哎,昆銅兄!” “阿彌陀佛!”沈士柱再一次合掌當胸,“貧僧是戒了葷的!” “那——就光喝酒好了。這酒卻是素的!” 沈士柱仍舊搖搖頭:“貧僧自入空門,已經連酒也一併戒了!” 黃澍不禁皺了皺眉毛,覺得有點掃興。看見這樣子,余懷連忙提議說:“難得黃大人盛情,昆銅就以茶代酒好了!” 對此,沈士柱卻沒有拒絕,順從地舉起茶杯。於是黃澍也就點點頭,不再勉強。席面上的氣氛,這才變得融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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