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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枉費唇舌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7430 2018-03-19
黃宗羲在這一刻裡的懷疑和恐懼,並沒有妨礙大閱兵的順利舉行。正相反,在接下來的兩個多時辰裡,由上万精銳之師在官山下耀武揚威、往來馳騁所展現的壯觀場面和勇猛聲勢,不僅使魯王君臣看得如醉如痴,大為興奮,就連錢塘江對岸的清軍官兵,也因為從五云山頂遠遠看到了這一幕,而止不住搖頭驚嘆,嘖嘖稱羨。當然,他們免不了照例把這種軍情修成塘報,派人火速送往南京,向洪承疇報告。 現在,這件塘報已經靜靜地躺在總督行轅簽事房的公案上。一方烏木鎮紙壓住了它的一角,而洪承疇本人,則倒背著手,站在東面的一扇敞開的窗戶前。冬日的陽光從屋簷上斜照下來,透過梧桐樹光禿的枝椏,灑落在窗沿上,並在他那剃光了的前額,以及沉思的臉孔上勾畫出幾道灰色的暗影。

在平定了徽州的反抗之後,按照洪承疇的計劃,本來接著就要集中全力打垮割據浙東的魯王政權。但是,當他從徽州趕回南京之後不久,就接到朝廷的緊急命令,調派隨同他一道南來的平南大將軍勒克德渾和都統葉臣,立即率領所部的八旗兵開拔,全力馳援湖廣,以對付那裡的農民軍和明軍殘部的聯合反攻。說起來,儘管清朝入關之後,一路攻城佔地,勢如破竹,實際上所憑藉的,只是區區十萬的八旗軍隊。一年多來雖然陸續收編了一些歸降明軍殘部,但要對付偌大一個中國戰場,仍舊捉襟見肘,遠遠不夠。因此,即使是江南這樣重要的地區,當初投放的軍隊其實相當有限。如今再這麼一分兵,力量更加不足。何況勒、葉二人離開後,江南的整副擔子,頓時全壓到了洪承疇的肩上,也使他感到有點顧此失彼,力不從心。正是這種軟弱的地位,使洪承疇不得不謹慎起來,轉而集中力量鞏固已有的地盤,不再採取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無疑,他也已經估計到,變攻為守的結果,不可避免地會引發抗清勢力的乘機蠢動。但他也同樣認准了:只要做到南京這個大本營,還有杭州這個扼控著浙、閩、贛地區的重鎮確保不失,江南的局面就不至於發生大的動搖。不過,近一個月來,魯王政權在錢塘江一線的反撲勢頭卻不可輕視,不只前所未有地使清兵遭到重挫,還一直攻到杭州城外的草橋門!那麼接下來,他們會不會發動更猛烈的攻勢,甚至企圖把清軍一舉逐出杭州呢?從近日對方又是閱兵、又是拜將的動向看,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嗯,為著避免閃失,自然最好是盡快派兵增援杭州。但是眼下,就連南京本身也只有區區四千守兵,為著維持局面,這些天已是煞費苦心,尚且處處捉襟見肘,又哪裡再抽得出兵來?”心中這麼為難著,洪承疇就不由得煩躁起來,於是轉身離開窗戶,跨過門檻,走出庭院去。

這是一個位於二進的庭院,由於屋宇寬大,這庭院也相當闊大,一色的青石板鋪地,西邊牆角還砌著一口水井。一株高出屋脊的白皮鬆向四面八方伸展著枝椏。時節已是仲冬,那針狀的葉叢雖然仍舊保持著蒼翠,但也枯瘦零落了許多。大約被腳步聲驚動,一隻棲息在上面的喜鵲正撲搧著黑中間白的翅膀,飛了起來…… “是的,”洪承疇一邊繞著庭院踱步,一邊不無憂慮地想,“從近日的塘報來看,浙、閩這邊且不說,江西、湖廣那邊的亂子分明是愈鬧愈大了。何騰蛟、堵胤錫自收編了流賊郝搖旗、劉體純、李錦、高一功所領的殘兵之後,竟然號稱擁眾四十餘萬,而且還不算江西夏萬亭、艾南英和萬元吉、楊廷麟那兩股亂兵。難怪朝廷十萬火急地一再抽調各地之兵前往進剿。可是,如今張獻忠還佔據著四川,雲、貴和兩廣尚未歸順,而且聽說山東、陝西也在一個勁兒搗亂。這麼四面八方一齊鬧起來,光憑我朝從關外帶來的區區十萬八旗精兵,以及那些陸續收編的前明降卒,應付得了嗎?當然,眼下還不至於即時便有逆轉之虞,但若是耗日費時地長久拖下去,將來局面會變成什麼樣子,可就有點難說了……”

由於想到,清兵初下江南時,各府縣眼見前明氣數已盡,紛紛望風歸降,如果能全力抓住時機,速戰速決,事情就會好辦得多;誰知忽然節外生枝,頒下了那樣一道剃髮令,結果鬧成如今這個八面受敵的局面,洪承疇不由得從內心發出苦笑。為了擺脫困擾,他搖一搖頭,乾脆停止思索,轉身走回簽事房,在公案前坐下,把下面的一份公文拿了起來。 這是書吏房的幕僚草擬的一份給朝廷的揭帖,內容是關於上次平定徽州一役的詳細情形,以及對所擒獲的金聲、江天一、吳應箕等“匪首”如何處置的請示。這件事是洪承疇本人吩咐辦的。本來,自從把金聲等人帶回南京之後,他希望這三個人的態度會軟化下來,同意投降,免遭殺身之禍。誰知他們在總督行轅旁邊的館驛裡住了一個多月,受到種種照顧優待,卻一直頑固異常,毫無回心轉意的跡象;至於黃澍揭發他們暗藏兵械火器於山洞,圖謀再起那樁事,也同樣審問不出個究竟。眼看到了必須上報朝廷的期限,洪承疇於是只好決定不再等待。現在,他把草稿反复看了兩遍,覺得文字也還清通,便提起筆,略加增刪之後,打算在上面批上“呈”字,然而,心念微微一動,不覺又停筆沉吟起來。

“唔,也許還是最後再審一次?雖然這幾個人死硬得很,未必就會順從。可是要撫定江南,最終還是以收服人心為根本。更何況這戰局,今後到底如何演變,也還難以逆料。那就更要多留活口,少開殺戒。這也是為日後預留地步之一法……”這麼想著,洪承疇就把揭帖放下,拿過一張箋紙,寫了幾個字,然後吩咐在一旁伺候的中軍官:“你即刻著人去隔壁館驛,提取這三個人來見我!” 等中軍官接過箋紙和一支令箭,應諾退出之後,他往椅背一靠,閉上眼睛,考慮到時這一場開審該如何著手。直到有了一個主意之後,他才重新伏回案上,親自動手起草另一份機密奏章,向朝廷報告浙東義軍近日的動向,並力陳南京和杭州兵力過於單薄,而且裝備十分破舊,一旦有事,就會岌岌可危,請求朝廷盡快派兵增援。這樣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見那個中軍官匆匆走進來,行著禮說:

“啟禀中堂大人,三個人犯已經提到。如何處置,請大人示下。” “傳我的話——就說:請吳次尾先生大堂說話,其餘二位且在花廳奉茶!” 這麼吩咐之後,洪承疇照舊坐著不動。直到中軍官再一次報告吳應箕已經被帶到了大堂,他才放下毛筆,收好草稿,站起來,端正一下衣冠,慢慢向外走去。 在決定再審的這三個人中,洪承疇之所以首先選擇吳應箕,並不是彼此有什麼舊交情。相反,由於出仕得早,加上長期在北方做官,他過去並不認識吳應箕。不過,自從對方成了俘虜之後,彼此倒是接觸過好幾次。在洪承疇的印像中,此人不止傲慢偏激,言辭鋒利,而且行為和想法都有點古怪,往往超越通常的路子和規矩。以洪承疇這些年東征西討,與各種各樣的人物都打過交道的經驗,知道這一類人往往性格耿直,有真情血性,只要一旦覺得意氣相投,就會不惜為朋友豁出命去幹。至於想法超越常規,反而往往比那種死心眼的蠢材更易於撥弄,只要找到一條能夠進入對方心思中去的路子。因此,在過去的審訊中,雖然重重地碰過釘子,甚至弄得下不了台,但是洪承疇仍舊決定首先選擇這個人入手……

現在,洪承疇已經來到大堂,並且一眼就認出那個身穿直裰,束髮簪髻,由一名獄吏監視著,正在屋子當中昂然而立的高身量男子就是吳應箕。雖然已經多時沒有打交道,但這位前復社的頭兒看上去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依舊是又黑又瘦的一張臉,依舊是刺猬似的一腮拉碴鬍子。而且,與在徽州山村中逮到他時相比,像是還胖了些。顯然,一個多月的囚禁生活,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降臨的死亡威脅,並沒有妨礙他的吃喝睡眠。甚至此時此刻,置身於威嚴肅殺的總督行轅大堂之上,他也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局促不安;相反,就像在自己家裡似的,神態安閒地站著。如果不是那雙交疊在肚子下面的衣袖,露出來一段粗黑的鐵鍊,簡直沒有人能看出他其實是一個囚犯。倒是站在旁邊的那個身材矮胖的獄吏,顯然被他那種放肆的態度嚇慌了,眼見洪承疇已經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吳應箕卻反而傲慢地仰起臉孔,急得叫也不是,動手拉扯也不是,末了,只好自己迅速把袖子捋下,屈膝彎腰,向上司行起了“打千”之禮。

“罷了!”洪承疇擺一擺手,隨即轉向吳應箕,打算同對方行禮相見。然而,對方身上那段鎖鏈所發出的聲響引起了他的注意。 “唔,我不是明明吩咐把吳先生'請'來此間說話的麼!”他皺起眉毛,向那個獄吏說,“你們這是怎麼請的?快點,馬上給我把吳先生手上的東西拿掉!” 那個獄吏呆了一呆,連忙答應,隨即從身上掏出一串鑰匙,手忙腳亂地把鎖鏈除了下來。 洪承疇這才重新堆起笑臉,對吳應箕拱一拱手。看見對方一動不動地站著,並沒有還禮之意,他也不著惱,只點點頭,徑自走向自己的座椅,坐了下來。 “哦,先生請坐!”看見吳應箕仍舊站著不動,洪承疇藹然地做著手勢,又回頭吩咐獄吏和那些跟進來伺候的隨從,“嗯,你們可以退下了!我要同吳先生靜靜地說話。”

“不必了!”一直傲然站立著的吳應箕,忽然冷冷地開口說,“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吳某一介死囚,連性命都在洪大人的掌握之中,又哪裡值得如此禮遇?想來大人這些日子費盡心思,所欲求者,無非是吳某的名節。若是這等,奉勸還是早早斷卻痴念!皆因吳某平生,視名節更重於性命,是斷斷不會讓大人得去的!” 這幾句話說得尖刻決絕,不等談話開始,就一下子把大門關死了。不過,洪承疇與對方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對於這種令人難堪的言辭已經見慣不怪。因此,他只是微笑著搖搖頭,依舊把隨從們打發了出去,然後才回過頭來,平靜地說:“先生休要誤會。學生今日請先生來,並非欲向先生索要什麼名節,而是久慕先生學養淵深,見識超群,適值今日偶閒,意欲與先生品茗共話,切磋學問而已!”

洪承疇這樣說,自然是預先考慮好的。鑑於目前對方仍舊十分頑固,他估計,如果繼續直截了當地勸降,恐怕很難有什麼效果。弄不好,還會一下子弄成僵局。因此決定繞一個彎子,借助讀書人所感興趣的“切磋學問”的方式,來消解對方的敵意。至於“切磋”的題目,他也想好了,並且覺得手中握有充分的根據,完全有信心折服對方。也許因為這緣故,在等待吳應箕作出反應的當兒,洪承疇甚至少有地生出了一種急迫之感。 誰知,吳應箕卻一聲不響,對於他的解釋彷彿根本沒有聽見。 “嗯,學生今日請先生來,是意欲切磋學問!”洪承疇重複了一句,並且稍稍提高了嗓音。 吳應箕仍舊神色漠然地站著,沒有任何反應。 洪承疇眨眨眼睛,感到有一點難堪。他沉吟了一下,決定先不理會對方的傲慢態度,於是伸出手去,從方几上端起茶盅,揭開蓋子,一邊在杯沿上掠著沫漬,一邊微笑著說: “嗯,洪某今日欲與先生切磋者,乃一至大至重之題目。豈止關乎學問,且尤關乎蒼生關乎天下。聞得先生是複社領袖,平生以天下為己任,褒貶時政,量裁人物,直聲播於朝野,必有真知灼見,可以教我!” 說了這幾句開場白之後,他也不看對方,垂下眼睛,接著又說:“學生所欲請教之事,說來慚愧,卻是人人眼前都擺著的。這便是大明三百年基業,恩澤被於中國,仁德佈於宇內,何以會亡?大清起於關外,人不過百萬,地不過一隅,何以會興?此中必有極精深不易之理。學生平日也曾反复思之,始終若明若暗,不能窮其究竟……” 提出這樣一個題目,洪承疇自然同樣有他的考慮。因為明之亡和清之興,是把舉國上下都捲進去的一場巨變,不管是誰,都無法迴避。而對方作為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士人,對此中因果必然有所思考,而且還會思考得很多、很深入。但無論如何思考,都不能改變明朝衰亡、清朝勃興這樣一個事實。只要拿出強有力的證據,從道理上說明這種結果是必然的、無法改變和不可抗拒的,那麼不言而喻,為明朝盡忠守節,就是一種不明事理的、沒有前途的愚蠢行為。洪承疇覺得,這樣來切入問題,較之浮淺地從生死榮辱來威脅利誘,更能動搖和摧毀對方的信念。至於他自稱對這個問題仍若明若暗,無非是故作盤旋,誘使對方開口而已。 然而,彷彿看穿了這種花招似的,吳應箕仍舊沉默得像一塊石頭。如果說有什麼變化,就是黝黑的臉上多了一絲揶揄的冷笑。 洪承疇不由得皺起了眉毛,覺得此人確實傲慢得可惡。但是,就此中斷“切磋”,把對方轟出去,他又有點不甘心。遲疑了一下之後,他終於只好決定硬著頭皮,自己先說。只是,由於弄不清對方的虛實,加上那種莫測高深的冷笑也使他感到不自在,因此說話的口氣就不免變得有點躊躇,失去了先前的自信。 “據學生所知,”他試探地瞅住對方,選擇著字眼,“此一題目雖則思之者不少,唯是往往就事論事,未窮底里。甚至有謂明室之亡,乃因流寇與我大清一里一外,兩面夾擊之故;又謂我大清朝此番入關,乃背信棄義,乘人之危云云,尤屬謬妄!其實明亡清興,譬猶日夜四季之消長,自有必然之理在焉……” 這麼先端出論題之後,接下來,他就以自己分仕兩朝,洞悉內情的見聞經歷,列舉出種種事實,說明明朝政權是怎樣的極端黑暗和腐敗,滅亡乃是必然之理。即使清朝不介入,這天下也不會再是明朝的天下,而勢必會落入“流寇”之手。如此一來,廣大縉紳之家就必定會受到無法無天的搶掠和報復,就像在無數地區發生過,最後又在北京城中發生過的那種情景一樣。總而言之,是傾家蕩產,死無葬身之地!那麼與其如此,倒不如讓清朝來入主中國。因為清朝畢竟打垮了萬惡的“流寇”,為明朝的臣民報了不共戴天之仇。而且清主雄才大略,君臣上下一心,八旗兵驍勇善戰,所向無敵。入主中國,可以說是天命所歸。其實,清朝也沒有別的過分要求,只要肯剃髮歸順,就不僅可以保住昔日的地位和財產,還能乘時而起,風雲際會,一展抱負。就像包括洪承疇本人在內的許多明朝舊官所正在做的那樣…… 洪承疇以一個飽經世故的長者姿態述說著,如果說,在開始時,還有點猶疑躊躇,字斟句酌的話,那麼,後來就漸漸變得流暢起來。由於感到自己所說的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不管是誰,只要肯用心去想一下,都會發覺其中所包含的見解又是多麼的精闢有理,博大純正,與人為善。他的語句甚至越來越雄辯,態度也越來越誠懇,而且具有一種佈道者般的崇高意味…… “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忽然響起,使沉浸在述說的興奮中的洪承疇嚇了一跳,反射似的定眼看去,這才發現,一直冰冷地沉默著吳應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一張椅子上,而且發出了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笑聲。 “那麼,”只見吳應箕驀地收斂起笑容,“照洪大人之意,大約已經認定,所謂明亡而清興,乃是天經地義、不容抗拒之理了?唯是以吳某看來,卻是未必!” 洪承疇看了對方一眼,沒有立即說話。今天帶到行轅來談話的這幾個人,都是死硬分子,絕不會輕易就範,這一點他是清楚的。但自己費了半天唇舌,只換回對方這麼一聲冷笑和一句反駁,卻使他多少感到有點洩氣。當然,對方從一言不發,到終於開口,又說明自己的一番話畢竟發生了效用……這麼掂量了之後,他就把態度放得更加謙和,微微一笑,客氣地問:“噢?願聞其詳。” 這當兒,吳應箕的目光已經移到屋樑上。只見他的臉上現出深思的神色,自言自語說:“大明已矣,雖有復興者,或者也難;唯是清國之興,卻似築沙成塔,壘冰為屋,終是枉然!” “噢——此話怎講?” “怎講麼?”吳應箕把視線移回洪承疇的臉上,嘲諷地說,“須知中國之與夷狄相敵,有如人與虎狼相搏。虎狼或可食人於一時,卻無法勝人於長久。此乃萬古不易之理!否則,今日吳某也不會同洪大人在這高堂華屋之中,品茗焚香,'切磋學問',而只能伏於荊榛草莽之中,作狐兔之嗥鳴了!” 把崛起於關外的清人,說成是兇惡的虎狼,算不得人類,這是堅持反清立場的中國士人們一種普遍的看法,也是他們目前藉以號召民眾的一種頗為有效的手段。無疑,那些來自蠻荒之地的征服者,未經中原教化,不善耕織,生計簡樸,一味崇尚武力,不諳文治之道,固然是事實;但是,以洪承疇本人投降清朝之後這幾年來的經歷見聞來看,中低層的官員民眾且不論,若是說到上層的王公貴冑,包括順治皇帝和攝政王多爾袞在內,對於中國的文明教化其實是十分向慕,而且一直在努力學習的。洪承疇私下里覺得,只要他們願意這樣做,就不僅可以像歷代的許多統治者那樣,坐穩天下,而且中國傳統的文明教化也得以保存不滅。而想做到這一點,就恰恰需要有大批漢官參與進去,共同設法去推動和促成……當然,這樣一種設想,在實行時要極其謹慎小心,而且絕對不能明白說出來。因此,怎樣把這種意思傳達給吳應箕,倒使洪承疇感到頗費躊躇。 “先生此言差矣!”半晌,他緩緩地說,“我朝入主中國之後,典章制度,一如前明,歸順漢官,俱得起用,而且開科取士,仍由四書五經。又豈得以虎狼視之!” “豈得以虎狼視之?”吳應箕的眼睛頓時睜圓了。他霍地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建虜占我土地,掠我財貨,焚我居屋,殺我人民,淫我婦女,逼我剃髮,只江南一地,便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之戮,百萬生靈,盡遭滅絕,雖虎狼食人,亦不致如此之慘!你還要我以人類視之,真虧你說得出口!還有,你洪亨九生為漢裔,幼承名教,世受國恩,不思一死以報,卻苟且偷生,認虜作父,引狼入室,可謂不知人間有羞恥事!今日居然還在此惺惺作態,要與我吳某切磋什麼學問。試問你配麼?啊?” 這一頓臭罵,可謂狗血淋頭,然而,卻又都是事實,令洪承疇無從反駁。而且當初他在生死關頭,出於對性命的眷戀,投降了清朝,雖然至今並不感到後悔,但心中到底有點自覺理虧氣短,腰桿直不起來。不過,面對對方咄咄逼人的指責,完全不回答也不成,於是,他只好勉強地說: “鼎革之際,戰亂頻仍,生靈塗炭,無代無之,這也是迫不得已之事。何況前明朝政濁亂,民心厭恨已久,大清以新朝氣象,清掃濁穢,可謂應天順人。之所以兵禍未已者,實因江南若干縉紳黎庶斤斤於剃髮改服之事,作無謂之爭。其實教化之存亡,在於典章制度、經籍文字、綱常禮樂,其餘俱屬旁枝末節。而彼數大宗者,我朝俱從善如流,一仍其舊,並無更改,此亦可見新主之見識胸襟也!凡有良知者,又安能不改容動心乎?” 吳應箕眼神凝注地站著,使洪承疇覺得對方正在琢磨自己的話。然而,只一瞬間,他的期待就再一次被猛然爆發的笑聲所打破。 “哈哈哈哈!那就等他們都學會做人之後,洪大人再來對吳某說吧!不過,就怕虎狼終歸是虎狼,到死也變不成人;反之,那引狼入室、為虎作倀之人,自己倒先變成了禽獸!哈哈哈哈!”這麼笑罵著,吳應箕就轉過身,大搖大擺地向外走去。 洪承疇沒有動彈。有片刻工夫,他失望地望著對方高瘦的背影,心中滾動著那些石頭似的話。 “看來我是白操心,根本沒有用!這種人偏激太甚,只會逞才使氣,圖一時之快,即使投降過來,恐怕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那麼,就成全他的名節好了!”他苦笑地想,隨即向在堂外站立侍候的獄吏做了一個手勢。等後者急步走進來之後,他就板著臉吩咐說: “嗯,把他鎖起來,打入死牢去!” 那個獄吏應了一聲“喳”,然後又請示說:“那麼其餘兩個……” 洪承疇略一遲疑,隨即使勁咽了一口唾液:“算了,統統押進牢去。本督這就上報朝廷!”說完,他就站起來,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向後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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