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第46章 拷問良知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606 2018-03-19
馬、阮二人一邊交談著,一邊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漸漸地,他們的話音變得模糊起來,身影也越去越遠,終於,沒入了迷離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了。 現在,整片營地更深地墜入了沉沉的酣夢之中。隨著遠遠近近的篝火一垛接一垛地暗淡下去,山野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影像幢幢,而變得彷彿被一張無邊的大氅遮蔽了似的,幽暗一片。只有天上銀河依舊靜靜地橫亙著,以它永恆的輝光呵護著瘡痍滿目、爭戰未已的人世,讓它得以享受這難得的片刻安寧。不過,就連銀河其實也在悄悄地向西移動著。倒是從錢塘江那邊吹來的濕冷的風,漸漸加強了勢頭,它不停地吹拂著,帶走了露宿者們的疲勞、汗臭和夢魘,也帶走了篝火的最後一點餘溫。於是,士卒們把身子蜷縮得更緊,腦袋向胸前埋得更深,彼此的身體在不知不覺中也擠靠得更近。不過,他們的酣夢並沒有因此受到驚擾,相反還以更加高昂、悲愴的鼾聲來顯示對於艱苦環境習以為常……

直到閱兵前夕之夜即將逝去,晶瑩的露水開始在鐵甲、砲身,以及戰馬的皮毛上閃出光來的時候,黃宗羲主僕才疲憊不堪地趕到官山下的這一片宿營地。 他們昨天傍晚從龍王堂出發,本來,也用不著耽擱到這會兒才抵達。可是由於路徑不熟,加上天色已晚,探問不易,結果有兩次都走到了歧路上。這麼一來二去,時間可就花得大了。現在,心急火燎的黃宗羲一進入營區,就立即向巡值的士兵打聽餘姚義兵的駐地,然後直奔中軍大帳。也虧他總算來得及時,因為孫嘉績已經起床,而且穿戴停當,再遲片刻,就要動身離營,參加閱兵之前的朝會去了。 聽說馬士英竟然有什麼書信給他,而且是用那樣一種鬼鬼祟祟的方式送到龍王堂去的,孫嘉績倒也大感意外。他立即接過,並且當著黃宗羲的面拆開。於是事情總算弄清楚了,果然,這是一封見不得人的信,而且最畏忌落到像黃宗羲這樣的人手裡。因為馬士英在信中,不僅表示他已經到了方國安的營中,而且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報國之心未死,一腔熱血尚在,目前已經上疏朝廷,要求重新起用。至於來信的目的,則是請孫嘉績運用自身的影響力,設法幫他一把,起碼,也不要同他作對。信合共起來有厚厚的一疊,除了正文之外,還有好幾封副啟。正文照例是些溫涼起居的客套話,鬼話都在副啟裡。不過也無非是挖空心思為自己的罪惡辯解,說他本來一心想同東林和衷共濟,共圖中興,無奈東林方面不體諒他的難處和苦衷,處處同他為難。雖然如此,他仍舊從顧全大局著想,對東林盡量忍讓和維護,制止了好幾次可能釀成的大獄。誰知東林、復社方面仍不罷休,竟然策動左良玉舉兵東下,結果被清軍乘虛而入,鬧到南京不守,局面大壞。當然,為了博取孫嘉績的同情和支持,馬士英也承認了一點“失誤”,就是錯用了阮大鋮。說阮大鋮復出之後,一心只想著向東林、復社報復,心思全不在國事上,出了不少壞主意。但是馬士英仍舊認為,當初東林方面對阮大鋮逼得太狠,做得太絕,以至結怨過深,無法消解,實在並不明智。因此,也要負上一定責任。如此等等。而信的最後,是這樣說的——

“嗯,兄以為如何?”看見黃宗羲看完信後,緊皺著眉毛,一聲不響,孫嘉績徵詢地問。 黃宗羲沒有回答,也沒有移動眼睛,只是反問:“大人以為如何?” 孫嘉績搖搖頭:“南都傾覆,馬瑤草身為宰輔,實負有首責!一切文飾推諉,都不足減其罪於萬一。如今此罪尚未追究,又豈有遽爾起復之理?此事拿到朝中,必定引動公憤,交章彈劾,監國亦不會准允。” “……” “好了,”大約看見黃宗羲仍舊不吭聲,孫嘉績一邊把信收起,一邊結束說,“此信他也是白寫。我又豈能應允他?就此丟開罷!兄奔波了一夜,也夠勞累的了,趕快歇一歇。眼看天就要亮了,弟這還得上朝議事呢!”說著就站起身來。 “可是,此事丟開就夠了麼?”黃宗羲忽然陰沉著臉扔出一句。

孫嘉績不由得一怔:“兄是說……” “以往不知馬、阮二賊逃到何處,因此無法奈何他。現今他們既然伸出頭來,就該上疏監國,將他們即時論罪處死!” 停了停,看見孫嘉績沒有作聲,黃宗羲猛然回過頭去,吵架似的大聲說:“該不該?你說該不該?啊!” 孫嘉績很清楚黃宗羲的家世和遭遇,因此並沒有著惱,但卻輕輕地搖著頭,說:“馬、阮二姦自是罪大惡極,死不足卹。唯是如今他們躲在方國安營中。兄不見他信中說,方國安意欲為之上疏舉薦,可知對他二人庇護有加。而今姓方的乘戰勝之功,軍權在握,正深得監國倚重。我輩縱然欲將馬、阮治罪,其奈有心無力何!” 這麼說了之後,看見黃宗羲儘管一時無言以對,但仍舊咬牙頓足,一副悲憤難平的樣子,他就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說:“兄或許不知,眼下還有更棘手的事呢!唐王在福建稱帝后,一直意欲以天子之尊詔令天下。近日他又派來使節,宣諭此意。唯是此間群臣,意向不一,有主張拒之者,亦有主張納之者。聞得監國大是不悅,昨日已來官山,本擬親臨大閱,誰知到了夜裡,忽然傳旨,說要返回台州,連大閱及拜將之事,也不理會了。消息傳出,弄得群臣相顧失色,不知所措,昨晚緊急聚議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有了結果,要趁今早入奏。若然監國不肯回心,這局面還不知如何收拾呢!”

孫嘉績所說的台州,就是魯王當初南來避難的地方。浙東起義後,是張國維等一群縉紳趕到那裡去,把他請出來監國的。現在他說要回台州,就等於表示從此甩手不干。這確實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因此,連黃宗羲聽了,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那、那群臣商議的結果如何?” 孫嘉績神色變得有點無奈,說:“事情鬧到這一步,為浙東局面計,自然唯有回絕福建而已!” “可如此一來,福建會不會同我們反目?若是因此鬧到勢成水火,恐怕……” 孫嘉績煩躁地一擺手:“即便如此,也只好見一步,行一步了!”這麼說著,他就朝帳外側起耳朵,並且一下子著忙起來,“哎,角聲響了,弟得趕快上朝,再遲就會耽誤了!” 說完,他匆匆拱一拱手,轉身向帳門外走去,轉眼之間,就消失在已經微微見白的宿霧之中了。

…… “大爺,不去歇會兒麼?聞得要到辰時才正式操演,好歹還能睡上個把時辰呢!”黃安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大約看見主人還儘自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就提醒說。 黃宗羲沒有吭聲,只是擺一擺手,然後越過僕人,徑自走出帳外去。 餘姚義軍的這片宿營地,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站在帳前,可以俯瞰整個閱兵場所。雖然正式操演要到辰時才開始,但是本來還在各自的陣地上齁齁熟睡的將士們,已經被剛才那一陣號角聲所驚醒,紛紛從地上爬起來。於是,方圓十里的山坡上,又重新變得萬頭攢動,人喊馬嘶。且別說位於遠處的營地,由於昨宿的霧氣尚未散盡,士卒們活動的情形還是依稀隱約,瞧不大清楚,就從黃宗羲站立的餘姚義軍的營地來看,也已經足夠緊張忙碌。士兵們有急急整束衣裝的,有站在山坡上沙沙撒尿的,有相幫著把睡歪了的髮髻重新紮好的,有圍著伙夫討水要吃的,還有收拾刀槍的,擺弄盔甲的,給戰馬備鞍的,如此等等。隨著他們的活動,各種各樣的說話聲、腳步聲、器物的碰擊聲,鬧哄哄地響成一片。由於還記掛著剛才同孫嘉績的談話,加上一夜未睡,眼前的一切,並沒有使黃宗羲變得興奮起來;相反,還使他覺得頗為心煩意躁。但回到營帳中去歇息,他又不願意,於是,便離開營地,沿著山坡,順腳走去。

“……是的,連馬、阮這樣的千夫所指的奸賊都不敢懲辦,這朝廷還有什麼正氣可言?還有什麼威儀可言?”他一邊走,一邊懊恨地想,“哼,還想同唐藩分庭抗禮,一爭高下呢,就憑這份窩囊勁兒,就夠令仁人誌士裹足寒心,又怎能號召天下?說馬、阮二人現在方國安營中,便難以辦他,這也全是縱容太過的結果!以為如此,那伙惡棍就會死心塌地為我們打仗賣命。瞧著吧,總有一天要吃苦頭的!說不定,這點子家當到頭來就敗在他們手裡!” 這麼悻悻地想著,黃宗羲的情緒就不由得再度陰暗起來,雙腳也變得越來越沒有勁頭,最後乾脆停下來,不再向前走了。 “嗚——嗚——嗚——”悠長的號聲又一次迴響起來。黃宗羲抬頭望去,發現官山已經近在眼前。大約閱兵和拜將要用,如今緊挨著山腳,高高築起了一個巨型的土台。由於宿霧已經散去,可以清楚看見,台上還支起了布幔,擺上了座椅。左右兩邊,則插滿許多大大小小的旗幟。一道寬闊的台階從前沿斜著延伸到地面。在將壇的左前方,還矗立著一根巨型旗桿。一面帥字大旗正迎著晨風舒捲著,發出獵獵的聲響……

“冤枉啊!冤枉啊!我們不是韃子,我們都是良民百姓呀!”驀地,一聲哀叫傳來。 黃宗羲微微一怔,回過頭去,原來是幾個披枷戴鎖的囚犯,正被押解著,蹣跚地走來。 “是呀,我們都是良民百姓!是梅家塢的百姓!”其餘的也齊聲哭叫,聽口音,果然像是本地人。 黃宗羲疑惑地註視著,鬧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倒是押送的士兵聽見喊叫,就惡狠狠地呵斥說:“閉嘴!什麼良民?你們既然剃了頭,就是韃子!殺了是活該!”一邊罵,一邊倒轉槍桿,劈頭蓋腦地亂打。然而,那些囚犯儘管被打得嗷嗷直叫,卻始終不肯停止申辯,相反還呼喊得更兇: “冤枉啊,實在是冤枉啊!” “不是我們要剃髮,是韃子逼我們剃的呀!” “我們是錯了,知錯了!饒了我們吧!”

“別拿我們祭旗,我們不要祭旗!我們不想死呀!” 黃宗羲大睜著眼睛,終於有點明白了:這幾個剃光了半邊腦殼,腦後卻拖著一條難看的長辮子的囚犯,原來是為閱兵時祭旗而準備的。可是他們卻說自己不是韃子,而是良民百姓。那麼大約是由於他們前些日子害怕清兵殺頭,因此剃去了頭髮,誰知這一次卻碰上渡江作戰的義軍,被捉了回來…… “冤枉啊……”囚犯們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喊叫起來。然而,畢竟沒有人理會。隨著他們被押解著遠去,那叫聲也終於低下來,聽不見了。 “嗯,這些鄉野小民畢竟是我漢家百姓,他們剃髮留辮,無非是膽小畏死,未必就當真實心從逆。如今卻認定他們背祖欺宗,捉來便殺卻,也忒過分了些!”望著囚犯們遠去的背影,黃宗羲心中頗為不忍,覺得應當設法向監國進諫,制止這種做法。然而,當他轉過身,目光投向正在漫山遍野地奔走結集的軍隊時,卻聽見另一個聲音在心中反駁說:“嗯,不對,正因鄉野小民大多畏死,故此才須懼之以嚴刑!若是任其剃髮改服,不加懲戒,其他愚民便會視我為柔仁可欺,紛紛效尤。不出一月,必定人心大變,不待東虜渡江,浙東已非我所有矣!”

這話是如此強橫有力,黃宗羲心中一懍,不由得呆住了。不錯,為了一家一姓的存亡,而離散天下之子女,崩潰萬民之血肉,是他所一貫深惡痛絕的;但眼下的情形卻恰恰是,不管他是否情願,都不得不竭盡全力地維持朱家王朝,而為了這個目的,就必須對一切背叛的行為嚴加懲處,哪怕對方本是無辜百姓,僅僅因為迫於清軍的淫威,把頭髮剃去了也罷! “啊,到底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睜大眼睛,茫然自問,“莫非、莫非我當初參與進來,是決斷錯了麼?但要是不參與進來,任憑韃子入踞中土,又如何保有我華夏教化?而為著保有華夏教化,在目前的情勢下,就唯有竭力維護朱姓朝廷;而這麼一來,就不能容忍任何有損於它的行為。但是,這個朝廷其實又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即使僥倖得以'中興',充其量也不過是舊曲重彈,讓百姓萬民再遭一輪磨難……”這麼想著,再加上這些日子裡的種種所見所歷,黃宗羲就覺得,自己似乎正落在一個愚蠢、盲目、殘忍,並無任何道義和崇高可言的漩渦之中,不管最後是成是敗,也許結果都極其悲慘和荒謬,根本不是自己所一心期待的。他搖搖頭,打算擺脫這種感覺,卻反而被這種感覺更緊地抓住了。他不由得恐懼起來,試著逃開,卻不知道該朝那個方向邁腳,慌亂之際,竟然雙腿一軟,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坐倒在地上。

轟!轟!轟!三聲巨響從對面的山坡上傳來。這是號砲。它向軍容鼎盛地結集在山下的各支兵馬宣告:閱兵儀式就要開始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