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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巷聞之談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3252 2018-03-19
“哎,淡心兄,近日不知可有什麼新鮮時聞?”當三杯酒下肚之後,黃澍把一片鵝肉夾進嘴裡嚼著,笑嘻嘻地問。 余懷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乖巧地說:“黃大人每日出入總督行轅,什麼事不知道?還來問小弟!” “弟不是說那種勞什子公事,而是說城中的里巷傳聞。” “這個麼……”余懷朝嘴裡丟了一顆豆子,隨即微微一笑,“倒有一件。還是說的我輩的一位熟人。只是中冓之言,說出來恐怕難免可羞可嘆呢!” 所謂“中冓之言”,就是指的閨房醜事。黃澍一聽,頓時來了勁,連忙追問:“此間又沒有外人,說說又何妨!” 余懷仍舊躊躇著,不過,終於還是點點頭:“也罷,這件事近日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的卻不是別人,而是錢牧齋家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河東君!”

黃澍眨眨眼睛:“河東君?” “就是牧齋的如夫人柳如是。河東君是牧齋給她起的號。” “原來如此!可是她怎麼了——這柳如是?” 余懷搖搖頭,說:“出了大醜事了!本來呢,這柳如是原是盛澤歸家院的一位姐兒,早年弟也見過,論姿色不算絕頂,才情風調卻是萬中無一!她嫁給牧齋時才只二十五歲,而牧齋年已六十。老夫少妾,當時許多人都料定牧齋降不住她。後來也就果然聽說牧齋對她畏憚得很。不過除此之外,倒還不曾傳出別的事來。誰知這一次,牧齋被豫王帶去了北京,她獨自留在此間,立即就生出紕漏來了!” 說了這麼幾句之後,余懷就停了口,舉起杯子,不料杯子是空的,於是他伸手去拿酒壺。黃澍急於聽下文,連忙把酒壺抓過,一邊親自替他斟滿,一邊問:“生出紕漏來了?莫非竟是紅杏出牆?”

余懷呷了一口酒,嘆息說:“正是如此!聞得她搭上了個舊日的相好。日日朝來暮去,打得火熱。起初還遮遮掩掩,怕人知道,後來竟是越來越大膽,連日間都不迴避了。結果弄得街知巷聞,醜聲四播,連帶牧齋也遭人恥笑。幸好他遠在北京,否則一張老臉真不知往哪兒擱呢!” “這,她如此大膽,莫非家中的人也不管束她麼?”黃澍不解地問。 “聞得她與正室不合,早已別居一院,與家中的人甚少往來。況且,她有牧齋寵著,家中的人即便想管,也管不了她。” 余懷這麼說完之後,有片刻工夫,屋子裡變得寂然無聲。黃澍只顧捋著鬍鬚,回味著剛才聽到的秘聞;沈士柱則始終低著頭,一聲不響。看見這樣子,余懷的眼珠子轉動起來,瞅瞅沈士柱,又瞅瞅黃澍。末了,他哈哈一笑,說:

“罷了罷了!誰叫錢牧齋一世風流,臨老還不收心?這也是自作自受!我輩聽听就是了,為他費神設想,卻是一百個犯不著!咦,黃大人,你日日在總督行轅走動,想必新聞更多,何不也說說給我們聽!對了,聞得兩浙和湖廣近日鬧得挺兇,何以大清朝不早早發兵,把它一鼓蕩平?” 黃澍眨眨眼睛,還在想著:柳如是出了那樣的醜事,如果錢謙益知道了,不知會怎樣想,又會做出怎樣的舉動來?不過,他終於回過神來,並且弄明白了余懷的話,於是隨口回答說:“哼,一鼓蕩平,談何容易!兵呢?洪亨九有兵嗎?別瞧他裝模作樣,從容淡定的樣子,其實心裡慌著呢!” “噢,怎麼?” “他能不慌嗎!偌大一座南京城,只有四千兵,而且還是不中用的降卒,衣甲刀槍都殘缺不全。萬一有人真的作起反來……”說到這裡,他忽然意識到這些都是軍事機密,洩漏不得,便頓住了。

余懷和沈士柱卻像是並不怎麼在意,看見黃澍閉上嘴巴,也沒有繼續追問。於是三個人繼續一邊喝酒,一邊說些別的話,無非是前朝舊事,故人生死。在這當中,黃澍始終小心地迴避開有關吳應箕的話題。他發現餘、沈二人對於吳應箕在徽州被捕,並且同金聲、江天一一道秘密押解到南京一事,似乎一無所知,因此就更加諱莫如深。這樣談了一陣,忽然聽見樓下傳來響動,接著,就听見柳敬亭熟悉的大嗓門在問: “誰來了?餘淡心相公麼?還有誰?一個和尚?還有黃老爺?哪個黃老爺?是黃仲霖老爺麼?” 閣子裡的三個客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現出驚喜的神色,余懷首先站起來,向樓梯走去。黃、沈二人也連忙離開椅子,跟在後面。 “哎呀,原來是你們三位!不知三位光降,有失恭候,麻子該打!該罰!”當他們從樓梯上魚貫走下去的時候,柳敬亭急急迎上來,大聲說。

“是該罰你!”余懷板著臉說,“老等你都不回來,真是可氣可恨!幸而黃大人帶來了好酒和好菜,本來是要等你回來共享的,現在我們把它全吃光了,讓你沒份,這才好歹消了一口惡氣!” “啊呀呀,淡心一向恨著麻子,倒也罷了,不想連仲霖兄也是如此?”柳敬亭故作吃驚地叫起來。 黃澍笑著搖搖手:“別聽淡心的。酒菜都還有,卻說不上好。就等著你老爸回來呢!倒是正巧遇上淡心、昆銅二位,把酒共話,免卻等候之苦是真!” “嗯,這才像是實話!”柳敬亭點著頭說,“果然如此,麻子之罪,好歹可以減卻幾分!”說完,他又轉過身,特地走到沈士柱面前,“我說呢,怎麼還來了個和尚?原來是昆銅兄!久違了,久違了啊!” 還在最初看見柳敬亭的一刻,沈士柱的眼睛就變得閃閃發亮。這時候,他連忙合掌當胸,向對方深深地行下禮去。

“那麼,老爸,我們不如仍舊到閣上去,也好坐著說話。”看見寒暄已經差不多,黃澍於是建議說。 柳敬亭點點頭:“麻子來遲,正該洗盞更酌,稍補失禮之過!那麼,請!”雖然這麼說了,但是,當大家移動腳步,他卻忽然回過身來,說:“啊,幾乎忘了,小老還帶回一個朋友來!”說著,急急向門邊走去。 也就是到了這時,大家才發現,那裡原來還坐著一個人,看上去身材碩大,分明是個胖子。不過,令人不解的是,柳敬亭稱他作朋友,可是在剛才那一陣子裡,他卻儘自全身蜷縮,沒精打采地坐著,始終不過來同大家行禮相見。 這當兒,柳敬亭已經走到他身邊,開始同他說話,大約是邀他過來,但是聲音很低,聽不清楚。只見那個光著腦袋、辮髮蓬鬆,而且衣衫破舊的人一個勁兒地搖頭,像是不肯。這樣說了一會,又見柳敬亭招呼小廝過去,吩咐了一句什麼,那小廝答應著,走進里屋,片刻之後,重新出來,把一樣東西交給柳敬亭,柳敬亭又轉交給那個人。那人接過之後,便站起來,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瞧著這種情形,樓梯旁邊的三位客人都不由得暗暗納罕,等柳敬亭重新走回來,便一齊投去詢問的眼神。 “列位認得那是誰人嗎?”柳敬亭苦笑地問。看見大家都不作聲,他才嘆息地說,“知道麼,他就是當年堂堂魏國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 “什麼,他就是徐青君?”余懷首先失聲叫起來。因為說起這位徐二爺,在南京城裡可以說無人不曉,他的先祖是明朝開國功臣徐達。憑著這份福蔭,他家在南京足足安享了二百八十多年的榮華富貴。直到不久前,徐青君的哥哥徐弘基還擔任著明朝的南京守備,而這徐青君則無所事事,終日鬥雞走馬,看戲遊園,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用當日侯方域的話來說,就是此人的銀子多得簡直令人“惱火”。余懷還記得大約三年前,侯方域和顧杲等人因為黃宗羲的一部什麼宋版書,曾經在大街上同徐青君發生過一場衝突,狠狠敲過他一筆銀子……

柳敬亭點點頭:“想當年,他富可敵國,園林房產多得數也數不清。可是到如今,一應產業俱遭官府抄沒,舊日的姬妾僕從都作鳥獸散。他同妻兒只能住到養濟院裡。列位可知道他如今靠什麼為生麼?” “……” “說來可憐,他自出娘胎就是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自然什麼營生都不會。結果到如今,只能憑著身軀肥胖,經得起打,因此便日日到衙門口守著,遇到有人犯事,要挨板子,他就出來頂替,好歹換得幾個錢去買米,這才不致餓死。不過也真是破落到了家了!小老舊日因蒙他看得起,常常請到他府中去說堂會,所以彼此認得。適才行經上元縣衙,見他站在門外,等候接活計,還遭到那一干閑漢潑皮的欺凌戲弄。小老一時看不過眼,才把他帶了回來。方才本想請他過來與列位相見。他死活不肯,自然是如此落魄,羞於見人。沒奈何,唯有給他點銀子,讓他去了。”

大家聽了,這才恍然。不過,想到僅僅大半年前,徐青君還是何等富貴,何等尊榮!轉眼之間,就落到替人挨板子糊口的地步。這種命運的劇變,較之一下子被殺身死,甚至還更驚心動魄。只是話又說回來,徐青君寧可用自己的皮肉軀體去掙錢,而不肯辱沒祖宗,去做沿街討飯的乞丐,似乎畢竟還算有點骨氣……正是這種複雜而又強烈的感受,有片刻工夫,把大家的心情弄得既沉重,又混亂,以致重新登上樓梯時,全都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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