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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窮困潦倒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4919 2018-03-19
黃宗羲為糧餉的事心急如焚,竭力奔走。而在江北海鹽縣境內逃難的冒襄一家,則已經結束了長達三個多月的奔波驚恐,重新回到了毗鄰的海寧縣城。 八月中那一次,他們離開海鹽的惹山嚮東逃難,沒料到在馬鞍山下與清兵的遊騎猝然相遇,結果,所攜帶的一切貴重的財物固然被搶個精光,還活活賠上了二十多條男女性命。如果不是好朋友張維赤在乘亂逃脫之後,仍舊帶著船隻冒險前來接應,他們一家人的處境恐怕還會更加不堪設想。 不過,儘管如此,他們也沒有勇氣繼續逃下去了。待到船靠牛橋圩之後,一家之長冒起宗就斷然決定:所有男丁立即剃掉頭髮,就近找一個村莊安頓下來,想方設法保住性命再說。對此,冒襄起初還不肯同意,覺得這麼一來,一家人就等於從此與明朝斷絕恩義,徹底淪為化外夷狄的順民。可是擋不住父親疾言厲色的一再催迫,母親也在一旁抹著眼淚附和,他最終只得勉強表示服從。只不過,到了驚魂未定的家人們生怕再遇到清兵,等不及去請剃頭匠,就立即自己動手,用刀割,用剪子剪,把從前額到腦後的一圈頭髮去掉時,冒襄終於止不住撕扯著身上的衣衫,搥胸頓足地放聲痛哭起來。他哭得那樣冤苦、猛烈和長久,以至眼淚哭乾了,聲音變嘶啞了,全身也因為劇烈震動而抽搐起來,末了,竟一下子昏厥過去,把家人們嚇得手忙腳亂,圍著他搶救了半天,才好歹救轉過來。

當然,即便如此,事情也就成了定局。一家人在附近的荒村中暫且住下。在此後的一個多月中,戰亂時起時伏,始終沒有完全平息。有一兩次,還傳說魯王軍隊打過江北來,一舉攻占了澉浦鎮,結果在村民中引起了新的不安和期待。不過,不知是傳聞不確還是情況有變,魯王的軍隊到底沒有出現,相反,不久消息又沉寂下去。這樣挨到了九月底,返回海寧老家打探消息的張維赤,再度派人捎來了信,說是清兵自從攻陷縣城之後,只是燒殺搶掠了一通,便又撤回了杭州,沒有留守。目前那邊就靠地方士紳維持,局面還算平靜,重要的是熟人多,遇事比較好辦。如果他們願意,不妨遷回去住。於是一家人商議之後,便決定收拾上路。 現在,他們已經回到海寧縣城,並在原來租住的那條街上,找回兩間還勉強可以棲身的破房子,好歹安頓下來。住回了城中,比在山野間餐風宿露自然要強一些,但是隨身攜帶的財物已經喪失殆盡,他們其實已經淪落到一貧如洗的地步;加上遺留在舊日居所中的粗重家具,又在大亂中不是被燒光,就是被人搬了個精光,如今一家人只能睡在用破門板和磚塊胡亂搭成的床上,吃的也是粗糲得難以下嚥的食物——像玉米糊啦,糠菜餅啦,還得半飢半飽地省著吃。至於穿的和用的,更是只能因陋就簡地胡亂湊合。昔日作為大戶人家的種種考究和排場,可是連做夢都不敢去想了。

這一天,已經是十月初十。初冬時節,一早一晚照例變得相當寒冷。加上在這種動亂時世,百業俱廢,每日里除了為著保住性命而苦抵苦熬,也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因此冒襄早上醒來,便不立即起床,繼續在睡暖了的破被窩裡泡著。偏偏越躺肚子就越餓,接著腸子也開始不停蠕動,還發出咕咕的聲響。他再也睡不著。眼見太陽已經爬上了東邊的屋頂,把窗櫺照得通明透亮,冒襄只得掀開被窩,翻身坐起來。發現董小宛不在屋子裡,叫了兩聲,也不見答應,他就感到有點不悅,於是且不梳洗,只扯過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踱到門邊,撩起簾子,向外張望。 他們賴以棲身的這座宅子,還是當初舉家南來時賃下的。雖然算不上豪華,規模也自不小。不過,自從三個月前他們逃離之後,在接下來那一場城破人亡的戰亂中,這宅子顯然遭過火災,結果前面兩進被燒個精光,只留下幾堵焦煳的頹垣斷壁和滿地的殘磚敗瓦,還有一些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破壇爛罐。以致從如今居住的屋子,可以一直望到本應是大門外的街上的情景。冒襄環顧了一下,發現外邊也沒有董小宛的踪影,倒是天井西邊的角落裡,坐著家中的幾位女眷——少奶奶蘇氏、劉姨太,還有丫環春英,正圍成一窩兒在做活計。他的兩個兒子則在旁邊嬉戲玩耍。早上的陽光照亮了她們的髮髻和衣衫,也照亮了她們身旁堆成小山似的紙折的“金銀元寶”。

冒襄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自然知道,製作供喪事用的“金銀元寶”,是好不容易才攬到的一樁活計。雖然報酬十分微薄,但好歹能夠幫補一些家用。按理說,這種活兒也不該輪到蘇氏和劉姨太這種身份的人動手。但是自從在馬鞍山下遭了那一場劫難之後,因為再也養不起許多人口,絕大多數僕人已經自己走掉的自己走掉,不想走的也被陸續遣散。到如今,除了冒起宗和馬夫人身邊還留下一名春英使喚外,男僕就只剩下冒成一人。想到堂堂五品官員、號稱如皋首富的冒家女眷,竟淪落到要替人做活,而且是這樣一種活計的地步,冒襄心中就感到一種刺痛,一種說不出的羞恥。為了擺脫煩惱,他只好移開眼睛,提高嗓門又叫: “小宛,小宛!” “哎,來了,來了!”隨著一聲答應,董小宛從屋角轉了出來。她雙袖倒捲著,腰間繫著一條舊圍裙,手中提著一個冒出熱氣的銅壺。陽光下,那明顯消瘦了的臉蛋顯得有點灰白,但她仍舊瞇起眼睛,微笑著問:

“啊,相公起來了?” 冒襄“唔”了一聲,轉身走回屋裡。 董小宛連忙跟進來。她放下水壺,快步走近丈夫身邊,先把披在他身上的袍子除下,然後拿起床上的夾衣和棉背心,逐一替他穿上。末了,又重新提起銅壺,開始往臉盆裡兌熱水……冒襄照例任憑侍妾在周圍忙碌著,直到董小宛打算去絞臉帕時,他才一伸手,把她攔住了。 “我餓了,去把吃的拿來吧!”這麼吩咐了之後,他就走近水盆,把討厭地垂到胸前來的髮辮甩到背後,然後撈起臉帕,三下兩下地草草洗完了臉,隨即在一張用木板和磚塊臨時搭成的“桌子”前坐了下來。 屋子裡靜悄悄的。一道陽光從窗戶上方射進來,使四面光禿禿的牆壁浮泛著一層朦朧的光影。這屋子雖然逃過火燒的劫難,但是牆壁仍舊留下許多黑煙熏過的痕跡。不過,冒襄眼下卻根本沒有心思注意這些。他只覺得腦子裡空空落落的,精神老是不能集中在一處,心中卻一陣一陣地發慌。肚子裡轆轆飢腸,也蠕動得越來越頻繁;而在靠上一點的地方,大約是胃部,則開始隱隱作痛……

“……是的,這種鬼日子實在很難熬下去了!”冒襄用雙手按肚子,沉思地想,“要吃沒的吃,要穿沒的穿。也許回如皋會好一點,那裡畢竟是自己的家。不像這裡,寄人籬下。那麼,還是早點回去?可是……” “相公,請用膳!”一聲輕柔的呼喚在耳邊響起。 冒襄怔了一下,發現董小宛已經把一雙筷子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糊狀食物擺到自己面前。他“噢”了一聲,立即拿起筷子,俯下身去,忽然,鼻孔裡鑽進一股熟悉的玉米氣味,那是一股發了霉的、令人厭惡的氣味。頓時,他的胃裡酸水湧起,喉頭止不住一陣作嘔,差點沒當場吐了起來。 “混賬,怎麼又是這些東西!”他把筷子猛地朝桌子一摔,回過頭去,瞪起眼睛質問,“我不是說過嗎,頓頓都是這種東西,是會把人吃死的!總要換一個口味。可你們就是不聽!為什麼不聽?啊!”

事先顯然估計到丈夫會有這種反應,董小宛沒有驚慌,只是那張血氣不足的臉蛋變得更加蒼白。她低下頭去,沒有作聲。 “你們為什麼不聽?啊!”冒襄又逼問了一句。 “……” 侍妾固執的沉默,更激起冒襄的怒火。他使勁一跺腳:“好啊,你不說!你是成心氣我,害我!那麼我也不吃,就這麼餓著,餓死!看你怎麼辦!”說著,他就噔噔噔地走到床邊,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董小宛那單弱的身子分明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嫵媚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絲焦灼的、絕望的神色。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打算有所分辯,但終於只是行了一個禮,輕聲說:“請相公息怒,是賤妾的不是,一時疏忽了。賤妾這就給相公換過。” 說完,便端起桌上那碗玉米糊,匆匆走了出去。

這一下,反倒出乎冒襄的意外。因為他儘管大發脾氣,心中其實也明白:在目前的艱難時世,加上自己這種人丁孤弱的人家,除了靠友人周濟之外,幾乎別無生計。能夠吃得上一口玉米糊,哪怕是發了霉的,也已經很不容易了。不過,這種“食物”又是如此難以下嚥,加上天天如此,頓頓如此,實在使他有點熬不下去。剛才,他與其說是當真認定董小宛成心同他作對,不如說是拿侍妾出氣。現在看見董小宛答應得如此爽快,倒出乎他的意料。 “嗯,莫非她還真的背著我,私下藏著什麼好吃的東西不成?”望著侍妾背影消失的地方,他疑惑地想,嘴裡隨即湧出一股饞涎,腹中的飢火也越加熾旺,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揭起門簾,跟了出去。 外面陽光燦爛。奶奶蘇氏等三個女人大約貪圖暖和,依舊圍坐在西頭的角落裡埋頭做活計。大約發覺這邊的動靜,劉姨太正抬起頭來。冒襄心中微一遲疑,隨即別轉臉,裝作沒事的樣子,慢慢踱向左側,直到轉過屋角,才重新邁開大步,急急跟過廚房去。

這宅子本來有一個很大的廚房,因為遭了火災,已經徹底燒毀。現今的這個廚房,是用磚頭就著破灶臨時壘起來的,頂上也沒有瓦桁,遇上刮風下雨就得轉移到屋子裡去生火做飯。由於家中人手少,冒成為著張羅一家人的生計,又得成天忙著往外跑,因此廚下的活兒就落到了董小宛身上。冒襄走近廚房,就再度放輕腳步,想瞧一下侍妾在搗什麼鬼。然而,沒等見著董小宛,就先聽到一陣奇怪的嗚嗚聲,其間還夾雜著呼哧呼哧的喘息。冒襄不由得一怔,舉步跨進去,這一下,才看清了:原來侍妾披散了頭髮,站在灶邊,一手拿著一把剪刀,一手掩著臉孔,正在嚶嚶啜泣。 “你、你做什麼?”冒襄嚇了一跳。 顯然沒有料到丈夫會隨後跟進來,董小宛也是一驚,她忙不迭去擦臉上的淚水,掩飾地說:“哦,沒、沒什麼……”說著,打算把剪刀藏到身後。

冒襄腦袋“嗡”的一下,漲大起來。他不及思索,猛地躥上前去,捉住對方的手,硬是把剪刀奪了下來。 “你、你居然想尋死?”他捏緊剪刀,瞪大眼睛,厲聲質問。由於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發了幾句脾氣,侍妾竟然就打算自尋短見,冒襄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哦,不,不是!不是的!”驚恐的董小宛搖著手,連聲否認。 “那——你想做什麼?” “……” “你說,說呀!” 董小宛哆嗦一下,抓起垂到腰際的頭髮,唯恐冒襄搶去似的握在手中,可是,仍舊不說話。 看見侍妾這樣子,冒襄再度憤怒起來。他一抬腳,把擋在跟前的一張小凳子踢到一邊:“你不說?不說我也知道!你分明是覺著我還倒霉不夠,還要再尋死給我看!哼,你好黑的心腸!”

“啊,不是,真的不是!”像挨了一刀子似的,董小宛尖叫起來;隨即,又像害怕驚動了別人,一下子把嗓門壓下來,急促地分辯說:“賤妾、賤妾只是想把頭髮剪下來,給後對門的王賣婆換點米……” “什麼?換米?” 董小宛使勁地點點頭:“她向常老是誇賤妾的頭髮好,若是賣給做假髻的,定能賣個好價錢……”停了停,她看了看丈夫,又慌亂地解釋說,“賤妾、賤妾也知道不好,這等做,下作,丟了份兒,家裡的份兒,可是、可是……”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我真……真是沒有辦法了呀!” 說完,她就倒退一步,一手扶著灶台,一手掩著臉,軟弱地、悲苦地嗚嗚哭泣起來。 冒襄大睜著眼睛聽著,也就是到了這時,那隻緊握著剪刀的手才放鬆開來。他悻悻地哼了一聲,還想數落對方幾句,但再度分明起來的飢餓感覺,又使他忽然變得連說話的勁頭都沒有了,只好跨出一步,一屁股坐到剛才那張小凳子上。 弄清只是虛驚一場,冒襄總算緩過了一口氣,至於侍妾的哭泣,卻已經沒有心思再去理會。現在,他感到異常失望的是:原來對方並沒有藏著什麼好吃的東西!當然,為了讓自己能吃上一口好點的,董小宛竟然不惜剪掉她平日鍾愛異常的頭髮。就衝著這情分,他除了苦笑,已經無法再說什麼。只是話又說回來,在這種兵荒馬亂、剃髮成風的時勢,到底會有誰肯出錢出米,來換這種隨處都可以撿到的、輕賤得連垃圾都不如的東西?更何況,就算有人肯要,以自己平生的慷慨豪奢,心高氣傲,竟然走到讓侍妾鬻發糊口的地步,也確實落魄得夠可恥可羞!這麼想著,冒襄的苦笑就化為透心的悲涼,有一種生不如死的絕望感覺。 倒是董小宛,這會兒已經平靜下來。她大約把冒襄的沉默,當成是正在猶豫,於是一邊揩去腮幫上的淚水,一邊做出勉強的微笑,慰解地說:“相公,想起來,頭髮太長也不好,不只梳起來費時,而且做活也礙手礙腳的。依賤妾之見,還是乾脆剪了它,也……也是一舉兩得。” 冒襄沒有抬眼睛,只是搖搖頭,啞著嗓子說:“好端端的頭髮,我們男人想留都留不住呢!你們做女人的,剪掉它做什麼?嗯,一定不能剪,就讓它留著吧。這玉米糊——” 他沒有把話說完,只伸出手去,從灶台上端起那碗已經不冒熱氣的“食物”,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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