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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交易怪圈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085 2018-03-19
“大頭”的阿爹所說的那座山神廟,坐落在化安山腳的小路旁。說是廟,其實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幢泥磚砌牆的小瓦房。由於年久失修,從外觀到內裡都已經相當破舊。進去是一方高低不平的小小天井,低矮的堂屋正中設著香案,上面供著一坐落滿灰塵的神像。兩旁的帳幔長年累月地受著煙熏火燎,已經破爛變黑。右首的耳房早就塌掉,剩下左首的一間也是又狹又小,由於沒有廟祝,加上平日除了村民上山打柴路過,進來歇一歇腳之外,也沒有人居住,因此只用來胡亂堆放些柴草雜物。當黃宗羲領著黃安和另外兩名親兵走了整整五里路,來到廟前時,發現大門虛掩著,門前的泥地踩得稀爛一片,裡面卻靜悄悄的。不過,黃安這回有了經驗,也不等主人示意,一把推開門扇,就直闖進去。果然,從堂屋到天井,居然密密麻麻地滿是人。也許是因為沒有料到會被發現,也許是來了許久,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因此一眼看去,他們各自蹲的蹲、坐的坐,全都悶聲不響。甚至廟門這邊傳去了響動,他們還呆呆地坐著,沒有幾個人把臉轉過來。

“好啊,找了大半天,原來你們全躲到這裡乘風涼來了!”看見黃宗羲跨進大門之後,就一動不動地站著,也不說話,黃安首先大聲發出叱喝。 彷彿從夢中驚醒似的,村民們這才紛紛回過頭來。當看清原來不是他們的同伴,而居然是黃宗羲及其隨從,一陣驚慌的騷動就迅速傳遍全場。不過,大約發現已經無法迴避,他們不久又重新安靜下來,像一堆木樁似的擠聚在一起。 “咦,你們怎麼不說話?”黃安一邊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一邊繼續質問,當發現並沒有三爺黃宗會的身影,他膽子就愈加大起來: “莫非都吃了啞巴藥不成?” “……” “噢,這就怪了,”黃安眯縫起眼睛,用挖苦的口氣催促說,“你們既然有膽子躲在這裡,怎麼會沒有膽子說話?”

“……” “餵,餵,怎麼?你們真的不開口?再不開口,我可要罵人啦!” “……” 看見即使這樣催迫,對方仍舊沒有反應,黃安當真冒火了,他瞪大眼睛,使勁一跺腳:“嚇,娘希——”然而,沒等完全罵出口,卻被黃宗羲一伸手,攔住了。 黃宗羲攔住親隨,是因為經過長達五里路的跋涉,他的想法多少起了一些變化。無疑,村民們竟然串通起來抗拒納餉,這使他極其惱火。特別是三弟黃宗會,作為身負重責的糧長,竟然也置大局於不顧,不僅不全力配合徵集,反而也同村民們一樣,想方設法躲著不同自己見面,尤其使他感到不可饒恕。因此在最初那一陣子,他簡直咬牙切齒,恨不得即時飛到山神廟,逮住這些可惡的傢伙臭罵一頓,然後逼著他們立即把糧餉如數交出來!只不過,當他一邊趕路,一邊把事情翻來覆去想了又想之後,漸漸又覺得,對方試圖耍賴逃避,這一點固然無可懷疑,但如果據此認定他們是成心搗鬼拖延,又似乎不大說得通。因為眼下在前方等著糧餉的是本村的子弟兵,論情論理,他們總不至於任憑親骨肉在前方挨餓受凍,都狠心不管。更何況前方又要開仗的消息,這些天已經在浙東各府縣傳得沸沸揚揚,就為著決不能讓韃子打過來這一點,人們恐怕也不至於糊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有意搗亂。就算村中的愚民們不懂,黃宗會也總不至於夥著他們這麼幹。那麼,就是說,他們或許確有十分為難之處,一時錯打了主意也未可知?說實在話,黃竹浦的貧窮,在通德鄉一帶是出了名的,近大半年來為著打仗,從村里硬抽去了三四十名丁壯不算,還得倒過來貼錢貼米地養著,負擔之吃重,可想而知……這麼想著,黃宗羲就變得稍稍冷靜一些,覺得事情也許並不是像自己原先認定的那麼簡單,有進一步究問清楚的必要……

“列位父老鄉親!”等黃安把那句罵人的話咽了回去,抓著腦袋退到一旁之後,他就交拱起雙手,懇切而恭敬地朗聲說:“宗羲自六月離鄉,率兵打韃子,因戰事繁忙,久疏存問。昨夜才得便返回,不知列位齊集於此,拜望來遲,甚是得罪!請受宗羲一禮!” 說完,躬著身子從左到右深深作了一揖。 在黃竹浦,入仕做官的人歷來就不多,像黃宗羲這樣算是父子兩代都當官,而且在外間都享有聲譽的,更是鳳毛麟角。因此他們太僕公府家在村中一直很有威望。如果說,剛才村民們默不作聲,主要是心中害怕,不知會受到怎樣處置的話,那麼現在看見大老爺居然不但不問罪,反而行起禮來,都感到既意外,又惶恐,不由自主地紛紛還禮,並且發出含混不清的謝罪聲。

看見村民們終於有了回應,黃宗羲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想了想,接著又說:“適才黃安這奴才不知高低,出言狂悖,多有冒犯,其實可惡!宗羲這就責令他向列位謝罪!” 他於是回頭喝叫:“可惡奴才,還不趕快跪下,向父老鄉親們叩頭認罪?” 黃安先前那一陣子狐假虎威,本是自以為摸准了主人的心思,想賣個乖,沒想到黃宗羲到頭來是這麼一種口氣,倒呆住了。忽然聽到還要他當場認錯,一張臉頓時漲紅得像熟透的柿子,但終究擋不住主人厲聲催促,只得垂頭喪氣地跪下去,向著大夥咚咚地叩了幾個響頭。 這一下,更加出乎村民們的意外。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先是有點不知所措,接著就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到末了,儘管有些人仍舊心存疑慮,站著沒動,但更多的人卻“哄”的一聲,紛紛走上前來,有的忙著扶起黃安,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塵,有的則賠著笑臉向黃宗羲招呼、問候。場面上的氣氛終於變得活躍起來……

“大相公,不是鄉親們有意躲著你,實在是沒有辦法呀!”待到最初的寒暄結束,黃宗羲在大家讓出來的一角石階上坐下之後,族長——一位長著三綹小鬍子的干瘦老頭兒用嘶啞的嗓門解釋說,“你不知道,自打你走了之後這大半年,到我奴村里來要糧要餉的,可是幾乎不曾間斷過!你想我奴村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況且向來就是窮,能有多少糧餉可出?咳,光景實在是一日不如一日啦!” “不錯,”另一個人接上來,“大相公若是早上十天半月回來呢,鄉里們拼著不吃不穿,也要把糧餉的事辦妥!可眼下實在是難到了極處,剛剛才求爺爺告奶奶的,好不容易把一撥子瘟神打發走了,已經把家家戶戶的都折騰個衣裳見肉、鍋底朝天啦!田裡的莊稼又還沒長起來,要我奴上哪裡再張羅這一份糧餉去!”

黃宗羲眨眨眼睛,聽得有點糊塗:“嗯,你們是說,除了我們,還有別人也來收糧收餉?” “啊呀,原來大相公還不知道!”好幾個聲音同時叫嚷起來,“多著呢!什麼方侯爺大營的、王侯爺大營的,還有鄉里的、縣里的,一撥接一撥,都來要糧要餉!還要好魚好肉款待,稍不如意就拳打腳踢鞭子抽,還要把人鎖了送官府去,兇得很!” 黃宗羲不由得皺起眉毛:“嗯,這——這可都是真的?” “大相公,莫非我奴還敢騙你不成!這裡的人,有多少捱過他們的罵,捱過他們的打,誰能數得清!”站在近旁的一個精瘦漢子憤憤地叫起來。黃宗羲認得,正是那個“大頭”。只見他雙手揪住衣衫的前襟,向兩邊“嗤”的一聲撕開,露出胸膛,上面赫然橫著一道紫紅色的傷痕,“這是昨日他們才給留下的,大相公不信就看看吧!”

“是呀,還有我!”“還有我們呢!”隨著話音,好幾個人擠到跟前,各自把受了傷的胳膊和腿伸了過來。 黃宗羲不由得愕住了。不錯,自從魯王政權在紹興立朝之後,浙東義軍一下子擴充到十萬人,不管有仗打沒仗打,這些兵都要吃要穿。而數額如此之大的糧餉開銷怎樣維持,一直是令朝廷十分頭痛的難題。而因為爭餉,各路兵馬的頭兒已經不止一次鬧到魯王御前。前些日子甚至發生過鄭遵謙和方國安兩家的親兵在紹興城中真刀真槍火拼起來的流血事件。但是,按照當初商定的做法,為了減少徵發麻煩,各縣鄉勇的糧餉朝廷概不負責,一律由各自的家鄉供給;而對於這些鄉村,朝廷也不再另行攤派徵收。現在,從鄉親們所說的情形看來,這種規定竟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實行過,而是只要有權有兵,誰都可以亂徵一氣……

“都兩個多月了,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終於,他咬著牙,厭惡地問。 “大相公,”許久沒有開口的族長咳嗽了一聲,啞著嗓子說,“我們也曾商議過,該不該把這事告知你。後來大夥都說,你在前方捨死忘生地領兵打仗,操心的事兒已經夠多,家裡的事有阿拉擔待就成了,何況如今到處都是這麼著,就算告知了只怕也沒用,還白白讓你又多一重擔心,因此就講定誰也不許向你說,連三相公也是一樣……” “可是,你們早該告訴我!”黃宗羲用拳頭在膝蓋上使勁一擂,猛地站起來,“你們以為不告訴我,就是顧惜我嗎?你們知不知道,你們若是早早告知我,我就會上奏朝廷,不許他們這等胡來,也不至於弄到今日這地步!可是你們卻瞞得嚴嚴實實的,不讓我知道,結果弄到家空物淨,羅掘俱窮,連自己村中這幾個子弟的糧餉都湊不起來!還像躲鬼似的躲我!你們以為躲得掉嗎?啊,躲得掉嗎?你們知不知道,杭州的韃子正在調集船隻,操練兵卒,早晚就要打過來,我們都得上前邊去拼命!可是無糧無餉,這仗怎麼打?你們說,這仗怎麼打!”

他聲色俱厲地申斥著,怒氣沖沖地指責著,大瞪著眼睛,不斷地揮舞胳臂。由於憤急,更由於意識到這一次催餉有可能落得空手而歸,他的火氣終於不可遏止地爆發了。 “你們——”他又叫了一聲,打算把滿心的積鬱盡情發洩出來,然而一剎那間,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和衰弱,結果,只擺一擺手,就頹然地坐了下去。 …… “嗯,三相公呢?”半晌,他低聲問,“他到哪兒去了?怎麼我一直尋他不見?” “哦,我奴不知道。三相公只讓我奴守在這兒,其奴就帶了兩個人走了。”族長小心地回答說,“要不,我奴著人去尋?” 黃宗羲苦笑地搖搖頭,“算了吧,事情已經明擺著就是這樣,即使找到他,又有什麼用?”他陰鬱地、絕望地想。

由於停止了談話,天井裡靜默下來。有片刻工夫,人們全都呆呆地或站或坐,耳朵邊只聽見蒼蠅飛來飛去的嗡嗡聲響…… 這種情形到底持續了多久,籠罩在沉鬱氣氛之中的人們並沒有特別注意。不過,廟門外終於傳來了異樣的響動,那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接著,大門口出現了幾個人影。走在頭里的一個不是別人,竟然就是失踪多時的黃宗會!分明是急於趕路的緣故,他那張白皙敏感的臉漲得通紅,而且一副氣喘吁籲的模樣。不過他的神情十分興奮,眼睛也在放著光。一進門,他就大聲喊道: “成了,辦成了,糧餉有著落了!有著落了!哈哈!” 這個宣布是如此令人意外,它有如一記響雷,把大家炸得全都跳起來。不過,也許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又只是呆呆地望著,全都一聲不響。 “哎,三爺安好!”被冷落在一旁許久的黃安,急急插進來,“三爺可回來了!大爺找您找得真著急呢!不過,三爺剛才說辦成了,到底怎麼回事?莫非糧餉……” 黃宗會分明怔了一下,隨即迅速轉過臉來。當目光落到黃宗羲身上時,他就“啊呀”地叫出聲來,連忙趨步上前,一躬到地,說:“原來大哥也來了!有勞久候,實在不安!不過總算不辱所命!” “三相公,你倒是快給大夥說說,到底怎麼個辦成了?”族長從旁催促說。 黃宗會直起身來,“咦,這還用說?當然是去買呀!”他興沖沖地回答。 “買?上哪兒去買?你有錢買麼?”黃宗羲冷冷地問。據他所知,眼下開戰在即,糧食極其緊缺。各地為了征餉,正在拼命搜括,已經到了錙銖不遺的地步。說到買糧,少量或者還能買到,大批根本不可能,而且價錢恐怕極其昂貴,也輕易買不起。 “若是等閑處所,自然買不到。可是我昨日打聽到一個門道,不只要買多少就有多少,而且價錢也還相宜!”黃宗會得意地賣著關子。 “竟有這等地方?在哪裡?”“怎麼從沒聽說過?”好幾個聲音搶著問。 “你們當然沒聽說!這得動腦子呀!”黃宗會做了個傲然的手勢,“不錯,如今哪兒都缺糧,可有一種人,手裡卻捏著大把糧食!誰呢?不就是那些個徵餉的人麼!我就去找他們,一談,嘿,成!還真賣給我了,哈哈!” “哎,等等,等等,”聽得發呆的族長連忙攔住他,“你是說,向徵餉的公差手中買糧食?可那不是軍餉麼?他們賣給了你,那他們怎麼向上頭交賬?” “交賬?”黃宗會鄙夷地說,“那還不容易!辦法多著呢!徵集不到啦,叫火燒啦,叫水淹啦,叫強盜搶啦!都成!哼,這一回我也瞧出點門道來了,這種買賣都是在糧餉還沒上賬時,暗地裡做的。因此都得有熟人帶路才成。衝著是見不得光的勾當,價錢才會比外面低一點。” “那,這買糧的錢……”在一片心情複雜的靜默中,有人怯怯地吐出一句。 “這買糧錢嘛,”黃宗會瞧了站在一旁的兄長一眼,說,“自然是由各家分攤。不過我家老太太說了,如今家家都很難,沒人領個頭也不成,昨兒她把自家的細軟全拿出來,交我變賣了——自然是不夠的。不過手中好歹有了幾個錢,今日我才有膽子去辦這買糧的事!” 在這一番問答的當兒,黃宗羲一直低著頭,默默地聽著,沒有再插話。只不過越聽,他心中就越覺得像是塞進了一團粗糙的、令人極端厭惡的亂麻,解不開,堵得慌。他試圖極力理出個頭緒,結果,反而使得這團亂麻可怕地翻騰起來,暴長起來,以致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變得黑暗一片。 兩天之後,再也等不及的黃宗羲,終於只好帶著用這種辦法湊集起來的一點糧餉,也帶著不知道下一次怎麼辦的沉重憂慮,匆匆離開黃竹浦,趕回前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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