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白門柳3·雞鳴風雨

第31章 情懷各異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947 2018-03-19
對於柳如是以及家人們的強烈掛念和擔心,使錢謙益的心緒,在這一刻裡變得異乎尋常的混亂和沮喪。但是,在離他下榻的房子不遠的宣武門外大街上,正騎著馬並轡而行的兩位官員——吏科給事中龔鼎孳和兵科給事中許作梅卻是另外一種心情。 龔、許二人是特意來訪錢謙益的。說起來,他們都是錢謙益的舊交,其中龔鼎孳的交情還更深密一些。照道理,他們應該來得更早一點才是。不過在此之前,由於考慮到錢謙益是那樣一種身份,加上他們對朝廷的意向又不大摸底,怕會招致“勾結罪人”的嫌疑,所以一直不敢貿然來訪。這兩天,看見來自江南的這幾位降官已經隨班朝見過皇帝,儘管尚未授職,但以往那一筆舊賬,算是正式勾銷。於是龔、許二人也就放了心,決定前來拜望老朋友。

北京的十月,正是所謂“小春”時節。晴朗的天空上,一碧如洗,看不到一絲半縷的雲翳。依然充沛卻並不猛烈的陽光宜人地普照著。排成“一”字或“人”字的雁行,不斷地從北方飛來,經過綠葉漸稀的樹頂,又加勁地向南方飛去。習習的小西風,一陣一陣地吹送著,平添了幾許蕭瑟,幾許輕寒。確實,如果不把目光投向滿街上那被剃得鋥光瓦亮的頭皮、那粗細不一的辮子、那帶簷邊的黑色暖帽和漏斗形的白色涼帽,以及帽頂上那五顏六色的翎毛,那麼,這古老的帝王之都,看上去仍舊像老樣子那樣寒來暑往,寧靜安詳,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有改變一樣。 不過,這並不等於說,人的心情也沒有絲毫改變。事實上,儘管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儘管大街小巷裡的人們已經默默地屈從於征服者的強橫意志,但是,面對迥異於往昔的街景,龔鼎孳和許作梅的心中仍然感到有點灰溜溜的,頗不是滋味。因為他們都還記得,四個多月前,當閹黨餘孽孫之獬率先剃髮改裝那陣子,他們出於反感和嫉恨,曾經聯起手來,打算狠狠整治一下那個背祖欺宗的諂佞之徒。沒有料到,緊接著清廷就頒下了剃髮嚴令,使他們碰了一鼻子灰不算,還在極狼狽的情況下,被迫剃掉了頭髮,又改換了衣冠;相反,孫之獬則由於搶得了先機而官運亨通,青雲直上,不久前,竟從禮部右侍郎一躍而成為領兵部尚書銜的江西招撫。兩相比較,使他們心中那一口惡氣,確實很難吞得下!無疑,作為明察大勢、通曉時務的聰明人,他們如今都死心塌地歸順了大清朝,但暗地裡始終認為,憑藉武力殺伐入主中原的這幫新主子,畢竟是化外夷人,全不知詩書禮樂、仁義道德為何物,要長久統治中國,無論是能力還是經驗,說實在話,都還不太夠格。既然如此,就應當虛心向漢官們求教,尊重漢官,依靠漢官。像這樣強行剃髮改裝,且不說是否違背民情,光是就大多數歸順的漢官而言,也難以心悅誠服,可以說是極其愚蠢無知之舉!但是,在胳臂扭不過大腿的情況下,他們唯有暫時忍氣吞聲,偃旗息鼓;至於說到內心,一直是頗不服氣的。最近,他們從南方送來的塘報中得知:江南的形勢發生了劇變,出現了義軍蜂起,反旗林立,清軍的南進全面受阻的嚴重局面。其直接的導因,正是由於清廷悍然下令剃髮改服之故。懾於決策者的威勢,他們不敢公開指責什麼,但暗中卻不免幸災樂禍,甚至自鳴得意。 “好嘛,苦口婆心地教導你們、勸說你們,偏不聽!偏要寵信那個狗賊猢猻!如今果然做弄出來了,看你如何收拾去!”私下里議論之餘,他們不止一次“嘿嘿”地發出冷笑。當然,為著使這種惡意的暢快保持下去,一要不斷有新的消息來補充;二還要有更多的同病相憐者來分享。如今幾位江南的降官——特別是錢謙益這樣的“圈子朋友”的到來,正好給他們提供了二者兼得的機會。而這,便是他們今天興沖沖地登門造訪的原因。

現在,龔、許二人已經來到錢謙益下榻的宅子前,下了馬。雖然趕在頭里的承差早就把拜帖交給門公,送了進去,但是主人尚未露面。趁在門外等候的當兒,許作梅走近龔鼎孳,低聲說:“聞得住在這裡的並不止錢牧齋一個,還有王覺斯,待會兒是否都得見一見?” 龔鼎孳“嗯”了一聲,沉吟說:“這倒是個難題兒——王覺斯本是相熟的,不見似乎說不過去。只是此公是個糯米糰子,頂不了什麼用,有些事也不便讓他與聞。今日能不同他照面最好,萬一碰上了,你就設法把他引開。那個事,由我單獨同錢牧齋說便了!” “還有,待會兒見了面,只怕他會問及朝廷召他們這一幫子來京,將作何處置一類的事,我們談還是不談?” “朝廷的打算眼下你我都還不大清楚,可不能亂捅婁子!他若問到,我們就先避開,看看那個事談得如何再說。”

“可是——”許作梅還想說什麼,但是被龔鼎孳擺一擺手,止住了。 龔鼎孳止住同伴,是因為他看見一個身材高瘦、剃髮留辮的人從門裡走了出來,並且認出那就是錢謙益。 “呵呀,牧老!久違了!”龔鼎孳大聲招呼著,滿面春風地迎了上去。 “久違,久違——不知二位光降,請恕失迎之罪!”錢謙益拱著手,顯得有點遲緩地回答。 “哎,豈敢!倒是得知牧老到京已經多日,只因俗務纏身,以致拜望來遲,還祈寬宥才是!”龔鼎孳興沖沖地客套著,同時繼續打量主人。他發現,與三年前相比,錢謙益分明老了一點,也瘦了一點,眉毛和鬍子白了許多不必說,最顯眼的是臉上那股子神氣與以往大不相同,完全失去了在常熟半野堂時的從容和自信,變得舉止拘謹,表情呆滯,一雙眼睛也閃爍著疑懼的光芒……

“這位——牧老可還記得?”由於顧及到許作梅在場,龔鼎孳暫且把目光從主人身上收回來,回頭介紹說。 “哦,這位、這位……” “晚生許作梅,六年前在半野堂,曾有幸一聆牧老教誨……” “哦,哦,原來是許兄!記得,記得!” 這麼表示了對客人仍然頗有印象之後,錢謙益卻沒有進一步說明他“記得”什麼,只側轉身子,做出相讓的手勢:“請——” “哎呀,牧老,江南一別,雖則不過二載,唯是陵谷滄桑,回首真如隔世。今日復得於此處相見,也可謂萬千之幸了!”跟著主人往裡走的龔鼎孳,一邊打量著老朋友變得生疏而且顯得滿懷心事的側影,一邊感慨系之地說。 “是的。” “牧老的貴體,想來還好?適才晚生乍見之下,覺得比之前時,著實清減了些。想必是這兩年勞碌過甚所致?”

“這個……” 發現對方口氣遲疑,龔鼎孳頓時醒悟過來,馬上把手一擺:“罷,罷!其實不必說也能想像得出!”停了停,又用一則慰解對方,一則自慰的口吻說:“既然來到此地,從今以後,好歹算是有個安穩的歸宿了!” “嗯。” 這麼對答著,三個人已經進了大門,穿過前院,進了垂花門,朝東邊的廂房走去。 這所東廂房,大約是臨時用來接待客人的。龔鼎孳臨進屋之前,特意環顧了一下,發現錢謙益下榻的這幢房子雖然帶有暫時安置性質,而且是與王鐸共同居住。但前後兩院,正房、廂房、耳房、倒座一應俱全。尤其值得羨慕的是,這宅子保養得頗好,可以說還相當新淨光鮮。 “嗯,要是我也能弄到這樣一所房子就好了!”他想。因此,等進了屋,彼此重新行過禮,分賓主坐下之後,他便一邊接過僕人奉上來的一盞茶,一邊說:“牧老,這華居雖則略小了些!不過,就眼下而論,朝廷如此安置,也算對您老甚為優厚了!”

“牧老或許不知——”大約看見錢謙益現出疑惑的神色,許作梅從旁解釋說,“自從內城劃歸旗民居住之後,弟等如今都擠在外城,與市井之徒雜處而居,湫隘之極。譬如龔兄,他的華居只怕還沒有牧老這房子的一半大哩!” “我那處破房子就別說了!”龔鼎孳不勝厭恨地把手一擺,“那算什麼房子,不過是個螺螄殼!連轉個身都得提防磕著鼻子!如今我是得知有客來訪,心中就發怵!” “要是兄也這等說,弟那住處就更見不得人了!”許作梅懊惱地皺起粗短的眉毛。停了停,也許因為龔鼎孳沒有作聲,他接著又說,“可是,偏生有人卻住得比誰都風光排場,不見馮琢庵!” “馮琢庵——哼,等著吧,有他好瞧的!”這樣悻悻然扔出一句之後,龔鼎孳本來還意猶未盡,但是發現錢謙益低著頭坐在那裡,悶聲不響,他也就臨時把冒出嘴邊的一句話咽了下去,哈哈一笑,說:

“牧老,數年不見,一見就自顧著發牢騷,真是失敬之極!幸虧叨屬知交,諒不為怪罷?” 他這麼說了,誰知錢謙益卻儘自低著光頭皮,沒有任何反應。直到龔鼎孳莫名其妙,向許作梅投去疑惑的目光時,他才如夢初醒地“哦”了一聲,答非所問地說:“馮琢庵——他也要來麼?” 龔、許二人聽了,愈加面面相覷。不過,當龔鼎孳賠著耐心,向主人解釋清楚,剛才他們只是提到姓馮的房子好,並不是說他也要來訪之後,錢謙益總算變得專注起來,交談也重新開始。只是由於已經兩三年沒見,而這兩三年中整個時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加上對彼此的情形和心思不摸底,所以有一陣子,談話只是停留在溫寒起居一類的例行問答上。然後才漸漸談到別後的一些情形,像李自成的攻入北京,崇禎皇帝的自盡殉國,清兵的入關助“剿”以及後來的“天命所歸”,自然也談到福王在南京的“僭立”,馬士英、阮大鋮的亂政,左良玉的興兵,清軍的南下平“亂”,以及錢謙益等人的這一次入京陛見……在這當間,雖然一直是龔、許二人說得多,錢謙益說得少,而且顯得被動和遲鈍,但是最初那一陣子的生疏和隔閡,總算消除了許多。這樣談了一陣,龔鼎孳才把話頭一轉,瞅著主人問:

“那麼,江南近日的情形如何?弟等於此間一直甚為關注,唯是路途受阻,難得其詳,不知可否見告一二?” “江南近日——哦,沒有什麼……”錢謙益含糊地回答。 “咦,怎會沒有什麼?不是聽說近日反了一大片,亂得很麼?”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機會插口的許作梅,忍不住追問。 “反……反了一大片?”錢謙益微一抬頭,眼睛裡閃出一絲疑懼的光,“這個,弟不曾聽說。嗯,不會吧,聞得王師進兵神速,各處俱望風歸降……” “初時是望風歸降,可是後來——”許作梅急煎煎地說,臨時停了一下,看看龔鼎孳,然後壓低了聲音,“後來朝廷的剃髮令一下,各地便鬧將起來,可有此事?” “鬧麼,嗯,江南歸命未久,人心尚存疑懼,二三桀驁反側之徒,想乘機鬧一鬧,或許也是有的。不過我朝兵威如此之盛,彼亦斷乎難成氣候,是以倒無須擔心。”錢謙益搖搖頭,眼皮又重新耷拉下來。

“牧老,”看見錢謙益始終含糊其詞,而且顯見是在成心敷衍,龔鼎孳只得插上去說,“自朝廷剃髮令下,江南各府縣頗有興兵作亂者,此事已並非傳聞。許兄現在兵垣,所見南來塘報中已不斷道及。譬如江陰,聽說就鬧得挺兇,竟致王師圍攻數月,至今未能剿平。實乃戰局之一大激變!” 這種消息,至少在北京,還屬於談論的禁忌。龔鼎孳把它捅破,是試圖造成一種坦誠相見的印象,好讓對方解除疑慮。然而,儘管如此,錢謙益仍舊毫不動心。他沒有看客人,低著頭說:“二位,非是弟有意迴避,皆因近數月來,一直待罪在家,不敢與聞外事,是以實在一無所知。” 以錢謙益的前輩身份,既然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龔、許二人雖然頗覺失望,也不便再糾纏下去。互相對望了一眼之後,龔鼎孳只好改換話題,問:

“那——那麼留都的一班舊友,想必還好?” “兄是說——” “復社的那班同人,像吳次尾、陳定生、侯朝宗。” “噢,兄是問的他們!前些時候,他們都在留都,有一陣子還鬧得挺歡,後來就走的走、散的散,全不見了。眼下大抵都在家中待著罷!” “鬧得挺歡?他們鬧什麼?”龔鼎孳感興趣地問。 錢謙益苦笑了一聲:“還能有什麼?無非是主持清議、譏評朝政那檔子事!”這之後,大約發現客人眨著眼睛,有點不得要領的樣子,他才又補充說:“說來話長。過些日子得空,學生再與兄等細說罷!” “……” 由於主人顯然沒有交談的興致,才開了頭的話題,再度中斷了。這使龔鼎孳掃興之餘,不禁有點奇怪。在他看來,過去的一年多,錢謙益縱然經歷了種種焦慮和驚恐,有過許多挫折乃至屈辱,但如今不是一切都完結了麼?眼下對方作為歸命之臣,已經被清廷特地接到北京。雖說這也許並非特別光彩的事情,但以清朝的強大聲威,起碼身家性命有了保障;若弄得好,再享榮華富貴也並非沒有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錢謙益應該放下心來,快活起來才是。不料仍舊是眼前這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龔鼎孳就覺得無法理解了。 龔鼎孳感到掃興,坐在他旁邊的許作梅就更加掃興。本來,他同錢謙益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今天之所以跟著龔鼎孳前來,是出於一種期望。事實上,自從前些日子合謀整治孫之獬不成,反而給弄得狼狽異常之後,包括給事中莊憲祖、杜立德,御史李森先、王守履、羅國士等人在內的他們那一夥“圈子朋友”,一直忿恨難平,處心積慮圖謀報復。最近,他們終於從弘文院大學士馮銓身上,找到了把柄。這個馮銓,就是他們剛才提到的“馮琢庵”,在明朝天啟年間因為阿附魏忠賢閹黨,被名列“逆案”,受到革去官職、永不敘用的懲處。清朝入主北京之後,他從老家涿州趕來投誠,很快就受到賞識和重用。與孫之獬一樣,他也是最早帶頭剃髮留辮的漢官之一,可以說從來就是個諂佞無恥之徒。因此,許作梅等人經過密商,決定從他入手,再次發難。首先憑藉“言官”的身份,各自分頭上疏,劾奏馮銓本是魏忠賢黨羽,一貫貪贓枉法,最近又為其子馮源淮向已出任江西招撫的孫之獬行賄,得授中軍之職;與此同時,還彈劾禮部侍郎李若琳也是馮銓的黨羽,要求一併從嚴究治。這些奏章,如今都已經呈遞朝廷,估計很快就會有下文。錢謙益作為碩果僅存的東林領袖,自然是一位強有力的證人。根據他們得到的消息,最近幾天,皇上就要專門召見這批降官,到時萬一攝政王問及當年閹黨亂政的事,錢謙益能予以配合,對於拔除那些眼中釘,必定大有幫助。但是,瞧錢謙益眼下這副模樣,似乎很難寄予期望…… 由於一時想不出打破僵局的辦法,龔、許二人都不由得沉默下來。只聽見一陣一陣的秋風,把糊窗紙吹得簌簌作響。 “聞得龔兄的如君,眼下也在京里,不知可好?”冷場中,錢謙益忽然冒出一句。 龔鼎孳微微一怔:“牧老是——是問阿眉?”看見主人點一點頭,他就“哦”了一聲,說:“她是兩年前隨學生來京的,故此目今也在一處。她麼,多承關注,'好'字說不上,托庇粗安就是。” “嗯,她同賤內河東君,似是有一面之緣。” 龔鼎孳眨眨眼睛:“河東……”他忽然醒悟過來,“哦,對,對!她們本是相熟的。聽阿眉每每談及,對柳夫人總是傾慕得很!” 錢謙益沒有立即說話。他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客人,半晌,才嘆了一口氣:“可惜賤內沒有同來,要不,她兩人倒是個伴兒。” “哦,原來嫂夫人不曾同來,卻是何故?”龔鼎孳頗感意外。 錢謙益動了動嘴唇:“這個——”然而,不知為什麼,臨時又住了口,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勝懊喪地低下頭去。 看見對方老是這個樣子,龔鼎孳心中開始有點不悅。本來,在造訪之前,他對錢謙益曾經懷著頗高的期待,但是彼此相見之後,他就發現幾年不見,對方的變化很大。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圖謀復出時的那種銳氣和勁頭,變得謹小慎微,遲疑怯懦,彷彿丟了魂兒似的。 “嗯,要是硬把他拉進圈子來,只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冷冷地想。 “牧老——”許作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龔鼎孳一抬頭,發現那炮筒子大約忍耐不住,已經離開了椅子,大瞪著眼睛,打算要說什麼。他連忙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跟著站起來,說: “牧老,今日重逢,甚是難得。只是我兄遠來勞頓,坐談多時,想必疲倦。目下弟等尚有雜務需辦,就此告辭,改日再來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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