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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魂不守舍

白門柳3·雞鳴風雨 刘斯奋 5416 2018-03-19
由於龔、許二人始終沒有將此來的目的攤出來,錢謙益也就並不知道在這小半天裡,客人們經歷了怎樣的希冀和失望。不過,即使龔、許二人把來意說明了,以錢謙益眼下一團亂麻的心情,也絕不會攪和到他們那檔子官司裡去。的確,也就是到了剛才與兩位熟人相見應酬那一刻,他才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其實是多麼地年老和衰弱,而對於紛紜變幻的世事,又已經多麼疲倦和厭煩。無疑,萬惡的闖賊流寇是完蛋了,但明朝的象徵——弘光政權也徹底完蛋了!剩下建虜,這個昔日的強敵、如今的征服者算是大獲全勝。但是,這些化外夷狄果真能站得住麼?就連龔鼎孳剛才也心情緊張地提到,那個蠻橫無理的剃髮令一下,江南即時反了一大片!而且估計不只江南,別的地區也肯定不會安生服帖。要是局面當真就這麼反過來,像自己這樣的人可怎麼辦?莫非跟著韃子們逃回關外?就算一時反不過來,而是這麼亂下去,亂上十年八年,或許更長,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那也是糟糕透頂的事!且別說柳如是和孫愛他們能否僥倖保存,光是自己這一把年紀,就未必能熬得過去!要是熬不過去,這一輩子豈不是再也不能同他們相見?剛才,在與客人談話那一陣子,錢謙益其實一直被這種可怕的思慮翻來覆去地纏繞著。如果說,早些時候他還曾經設想,要是清廷決定給他們授職,他就主動要求參與修撰《明史》的話;那麼眼下,一個痛苦的聲音卻在他心中變得尖銳起來,急切起來:“哦!這一切,我已經受夠了!我根本不該到這兒來!我得設法回到江南去!趁著戰亂還未蔓延,道路還能通行,盡快趕回家裡,是生是死都同如是在一起!同親人們在一起!哼,清廷能放我走最好,要是不放,也得想辦法,越早走越好!真的!”在客人走了之後,以及接下來的幾天裡,這樣一種念頭在他心中甚至變得更加執拗和強烈了。

現在,已經到了十月的初五日。還在前一天,來自江南的幾位降官——王鐸、陳洪範、張秉貞,以及錢謙益本人得到通知,讓他們今天不要出門,就在寓所等候。這顯然是皇帝將要接見的信號。本來,自從打定主意盡快返回江南後,錢謙益對於清廷那幾石祿米,已經沒有多大興趣。不過他也知道,既然來到了北京,事情終歸還得應付完畢。因此,雖然又是一夜的輾轉反側,沒睡上多大一會,起床時感到頭髮沉、心發虛,但他仍然振作起精神,梳洗穿戴停當,慢慢走過西廂去等候。 “哎,老兄可來了!”已經穿好朝服,正坐在西廂房起居室椅子上的王鐸,一見錢謙益進來,立即站起身,一邊拱著手同他行禮,一邊如獲大赦地說,“適才禮部來了個人,知會我等辰時三刻進宮見駕,還說待會兒吏部的陳侍郎要過來,帶引我們前去。弟見老兄還沒出來,所以一直守在這裡不敢動。如今兄來得正好,且替弟頂著班兒,待我回上屋去,把幾件活計打發完了便過來!”

起初聽說吏部的人已經來過,錢謙益心中倒也忐忑了一下,後來得知是辰時三刻才入見,離眼下足有一個時辰,才又放下心來。他於是一邊還著禮,一邊奇怪地問:“活計?兄還要忙什麼活計?” 王鐸把雙手一攤,苦著臉說:“還能有什麼活計!不就是半張紙的秀才人情麼!對了,隔壁老陳和老張兩位,弟已經著人知會了,讓他們到時都過這邊來取齊,一道進宮!”說著,便要轉身離開。 錢謙益挽留說:“都到這時候了,兄又何必如此著忙?不就是筆墨應酬的事兒麼,拖他幾日又有什麼打緊了?” 王鐸搖搖頭:“已經拖了兩日,昨兒又派人來問,說是要遷新居,等著張掛哩——都是些滿人,開罪不起!何況已經答應他,待會兒派人來取,沒奈何,沒奈何!”

聽對方這樣說,錢謙益也就不好再挽留。不過,目送著老朋友匆匆而去的肥胖背影,他心中卻油然湧起一股憐憫和茫然,是啊,“都是些滿人,開罪不起!”如果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今後這一類開罪不起的事情,只怕還有很多,王覺斯是如此,我又何嘗不會如此……這樣想著,他對於眼前的處境愈加感到厭煩和懊喪,以至在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在椅子上呆呆地坐著,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想…… 從屋頂上盤旋而下的寒風,把簷前的鐵馬吹得叮噹作響,方磚地上的淡淡日影,一點一點地向門檻那邊移去……終於,院子裡響起了咔嚓咔嚓的腳步聲。接著,傳來了門公粗啞的嗓音:“啟禀老爺,吏部陳老爺來拜!” 已經昏昏欲睡的錢謙益怔忡了一下,疑惑地抬起頭。 “來了哦,是的,也該來了!趕快,都完了罷!”這麼想著,他就揉搓一下黏滯的雙眼,離開椅子,跨出門檻,走到院子裡。這當兒,王鐸也已經聽到傳呼,從上房裡走了出來。兩人於是整肅衣冠,相跟著,一齊迎出大門外。

門公所報的“吏部陳老爺”,就是吏部左侍郎陳名夏。按照朝廷的委派,這些日子,一直都是由他負責同來自江南的降官們聯絡,所以倒也不是初次光臨。而且,同前幾天來訪的龔鼎孳一樣,陳名夏早年在江南,也是複社的一位名流。錢謙益不只早就認識他,還同他有過密切的交往。若論舊日的情誼,比龔鼎孳還要深密一點。只不過,對於這位老朋友的光臨,錢謙益眼下卻沒有多少熱情。因為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接觸,他明顯覺得,眼下的陳名夏已經不同以往。不錯,最初見面時,礙於人多眼雜,加上王命在身,對方不便公然同自己攀交情、套近乎,倒也情有可原,難以深責。可是,在接下來的七八天裡,彼此還見過好幾次面,而且有的場合只有他們二人在場,陳名夏居然仍舊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氣,板著臉,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說,就像過去壓根兒不認識似的,這就使錢謙益覺得未免有點反常和滑稽了。不過,他是個歷經憂患、諳熟世情的人,對於這一類“蹊蹺”事兒早就司空見慣,因此也並不怎麼吃驚,更不至於憤憤不平,只是從此也就自覺地同對方扯開距離,免得自討沒趣。

現在,頭戴紅珊瑚頂子暖帽、身穿二品補服的陳名夏已經在門前下了馬,並且揮退僕從,不慌不忙地走過來。錢謙益和王鐸——還有從隔壁及時趕出來的陳洪範和張秉貞,立即一齊拱手當胸,參差地說:“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恕罪,請恕罪!” “噢,不敢!”陳名夏回著禮,面無表情地說。看見幾位主人已經躬著腰,做出相讓的手勢,他就照例略一謙遜,然後昂然踏上台階,徑直往裡走去。 主人們互相擠擁了一下,隨即眾星捧月似的相跟著。這當中,又數住在隔壁的兩位——弘光政權的左都督陳洪範和浙江巡撫張秉貞,顯得分外起勁和熱情。他們一左一右地伴隨著陳名夏,並憑藉這種有利的位置,喋喋不休地向貴客大獻殷勤,無非是對陳名夏一再降貴紆尊親臨照拂表示受寵若驚、感激不盡,對陳名夏的大名和才華表示仰慕已久、傾倒備至,以及希望對方今後繼續耳提面命、不吝賜教等等。大胖子王鐸,論地位過去應當算是最高,這會兒反而被擠到後面,只能偶然急巴巴地幫上一句半句腔,神色之間,就未免有點尷尬和彆扭。倒是錢謙益,由於心態不同,加上夜來失眠,一直有點萎靡不振,所以愈加懶得上去湊熱鬧,只是慢吞吞地跟在後頭。

待到了西廂房,大家再度行過禮,隨即照例把客人擁上首座。不過接下來,由於王鐸對剛才那一幕顯然有氣,執意要坐在下首,不肯按既定的官階就座,於是其餘的人便出現長時間的你推我讓,最後,好不容易才陸續坐了下來。這當兒,發現陳名夏已經皺著眉毛,神色之間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大家連忙靜下來,一齊投去恭敬而期待的目光,等候指示。 “列位,”陳名夏清了清喉嚨,冷冷地開口說,“有一件事學生早就想說——前明之所以敗亡,繁文縟節,講究過甚,是其中因由之一。譬如適才,從進門到就座,便行禮不斷,推讓不休,半天也坐不下來。此等虛誇迂緩之作風,如何臨機決事,如何克敵制勝!如今到了本朝,列位這種舊習都得改一改,才能應合滿洲風習,與同僚和諧共處。否則便會鬧出許多誤會不快來,弄不好,還會生出離心之想。這可是第一要緊的!”

中國本是禮儀之邦。明朝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便制定了一套嚴格的禮儀規範。二百多年推行下來,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都早就習以為常。雖然後來越弄越繁複和講究,但人們也並不認為有什麼麻煩和不妥,反而覺得這樣才完美周到,使禮儀的精深內蘊發揮得淋漓盡致,遠邁前代。如今,忽然聽見陳名夏對大家一向引以為榮的這套規範痛加貶斥,在座的幾個人都不禁發了呆。不過,對方把這件事同是否能與滿人和諧共處,以及對清朝是否忠誠連在一塊,又使大家為之聳然動容,於是趕緊拱著手,誠惶誠恐地唯唯答應著,表示感激對方的教誨。只有錢謙益,因為聽力一向欠佳,加上陳名夏說話時故意用了一種不肯費勁的鼻音,所以這小半天,他雖然睜著睡眠不足的眼睛,但在精神恍惚之際,對方的話,十句之中倒有五句沒有聽進去。直到發現屋子裡出現靜場,他才疑惑起來,卻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於是只管跟著其他人,做出相同的表情和姿勢。

“這是第一件。還有第二件,”陳名夏接著又說,“前明之亡,黨同伐異,門戶交訌,是又一大因由。此種官場陋習,為當今聖上以及攝政王所深惡痛絕。在此,學生也不妨告知列位:前些日子吏科給事中龔鼎孳、兵科給事中許作梅等十言官交章彈劾內院大學士馮銓、禮部侍郎李若琳、江西招撫孫之獬貪贓枉法一案,昨日已經攝政王傳集各官,逐一究問,查明所劾各款竟無一屬實。因而推斷此事之根由在於前明之黨爭舊怨,沿襲至本朝。龔鼎孳、許作梅等人本該反坐論處,幸而攝政王開恩,只予以嚴旨切責,令其改過自新。不過其中御史李森先,因其彈章中措辭過激,仍著令革職,以示懲戒……” 陳名夏說到這裡,便停住了。他先向在座的人掃視了一周,最後把目光停在錢謙益的臉上,淡淡地說:“諸位老先生都是前明過來的人,難免會與昔日的黨社之爭沾上點邊。那麼可就得警醒了,切勿再攪和進去才好!”

這一次,為著免得遺漏了什麼重要信息,錢謙益倒側著耳朵,集中精神聽著。驀地,他心中一懍,記起幾天前龔鼎孳和許作梅曾經登門拜訪,東拉西扯地坐談了半天,卻不知是否同這樁官司有關,更不知陳名夏此刻是否在說自己。這麼想著,他就不由自主緊張起來,於是極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他覺得當時自己把得挺穩,並沒有同對方多談,而對方似乎也沒有提到彈劾之類的事。 “可是剛才,陳名夏為什麼把眼睛盯著我?而且他在提到龔鼎孳時,為什麼竟直呼其名,那口氣就像說到一個陌路人似的?要知道陳、龔二人其實也是關係密切的知交呀!莫非龔鼎孳也同我一樣,對陳名夏的裝腔作勢、趾高氣揚十分反感,兩人已經鬧翻了麼……” 現在,錢謙益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大睜著眼睛,思緒漸漸變得清晰、敏銳起來,有許多問題,包括陳名夏對自己的可惡態度,都冒了出來,而且似乎都露出了解答的線索。 “嗯,不對不對,前幾天龔鼎孳來訪時還提到陳名夏,並沒有什麼不滿的言辭。那麼,恐怕並沒有鬧翻。哼哼,要不就是正相反,只因陳、龔二人關係非比尋常,而龔鼎孳在這場官司中碰了個大釘子,已經被攝政王憎惡上了。陳名夏為了避免嫌疑,便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這麼想著,錢謙益心中一亮,頓時感到精神亢奮,“啊哈,不錯,眼下陳名夏公開說到這件事,要大家引以為鑑,也並非是衝著我而來,而是有意借助這睽睽眾目,做給朝廷看的!”

這麼興奮而又焦躁地尋根究底著,再加上擺脫不掉和困倦的虛弱,使錢謙益腦子變得緊繃繃又暈乎乎的,只覺得心中撲通撲通地直跳,耳朵裡也開始嗡嗡作響。他忘卻了周圍的一切,眼前只剩下一根忽隱忽現、飄移不定的線。現在他就竭盡全力,沿著這根線追索下去。 “是的是的是的!這個精明強幹的傢伙,他的一言一行,他故意同我拉開距離,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儘管是用了那樣一種傲慢不遜的口吻,都是分明在告誡大家,今後要在這塊地方混下去,就得格外小心謹慎,彼此不要拉扯得太緊……只不過、只不過這種告誡,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逆不道,盡可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哼,他卻不肯那樣做,偏要裝得那等撇清,彷彿生怕給人逮住馬腳似的,到底是為什麼?對了對了對了!原來他一直對清廷隱瞞各種關係!哈哈,哈哈,哈哈!原來他是害怕!原來——咦,他害怕什麼?莫非、莫非他另有圖謀?莫非他想造反?莫非他同南邊有關聯?”這樣一想,錢謙益就疑心頓起,覺得這表面平靜穩固的京城裡,簡直殺機重重,凶險四伏。這種發現使他驚駭,更令他極度緊張。雖然與此同時,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心中提醒他:“這是沒有的事。你太緊張,太疲勞,已經在胡思亂想了!”可是他仍然止不住脊背發涼,手心出汗,有片刻工夫,整個人竟像靈魂出竅了一般,以致接下來,儘管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陳名夏又說了一些別的話,其他人還提了一些問題,但一點都裝不進腦子裡去…… “攝政王殿下鈞旨到!”一個尖厲的嗓門驀然呼叫起來。錢謙益心中擂鼓似的一震,驚恐地抬起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屋子裡多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官員。而其他的人,包括陳名夏在內,已經跪伏在地下,他本能地覺得事情嚴重,掙扎著想離開椅子,偏偏兩條腿不聽使喚,掙了兩掙都沒成功。他心裡著急,提著氣,狠命一使勁,總算滾到地上;接著,就听見那個官員高聲說: “攝政王千歲殿下口諭:今兒個我因身體不適,這江南降官就暫且不見了。改日再說。那王鐸、錢謙益、陳洪範、張秉貞就著他留下,聽候任用。” 就是這麼幾句,口諭便傳達完了。不過,它來得如此突然,以致有片刻工夫,西廂裡變得一片靜默。是的,大家今天本來都等著接見,可是這麼一來,接見便宣告取消了;本來,今天大家還期待著授予官職,憑著這麼一句“聽候任用”,看來也就得拖下去,而且不知要拖多久。因此,當大家重新站起來之後,王鐸、陳洪範、張秉貞三個都變得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只有錢謙益卻感到心頭一輕,覺得纏繞著他的那種種危懼、痛苦和幻想突然消失,周圍的一切又變得明白和正常了。 “是的,'聽候任用',就是暫時不任命。能夠這樣子,最好不過了!”他抹了一把額上的虛汗,扶住椅子的扶手,渾身虛脫一般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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